第一节 “达旨术”：变译的策略
本节不细论严复变译方法，只谈他所用的七大变通策略，即“达旨术”。暂不定义“达旨”，先看严复《天演论·上卷》使用变通策略的情况。
一、变通策略概览
“我们研究‘信达雅’说是为了用于翻译实践。‘信达雅’作为翻译原则应否肯定，要从实质上加以分析研究，而不必在考校用词上做功夫。固然，名实必须要相符，立名十分重要，但如不究其实而徒务其名，则似无多少理论价值。”注10沈苏儒这段话立论不错，但若真要循实正名，他是循什么“实”呢？在其《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六章“从翻译的实践看‘信、达、雅’”中，他用例并非取自《天演论》或其他严译名著，而是其他人的全译作品，因此无法切中“信达雅”的要害。解铃还须系铃人，以严解严才是良策，即用严复的达旨实践考察其变译思想，尤其是以滋长“信达雅”思想的《天演论》为根基，进行研究分析，才更具说服力。
总体来说，严复共用了增（写、释、评）、减、编、述、缩、并、改七大变通策略，据附录三可整理出Evolution and Ethics变译与全译单位对应及变通策略表。（见表1）
二、“达旨术”之一：增
变译之“增”的策略具体包括“写”、“释”和“评”。
（一）写
所谓“写”，指在译作中加写与所译部分相关的内容。
看整个《天演论》笔势豪放，开天下奇译之先，可知严复实为变译奇手。标志之一是严复不仅将原作了然于心，融会贯通，还将原作的内容译得自然顺手，无雕琢之感，所写与所译接合自然，都是极好的文字。
据我们做的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202处对原作施以“写”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词、语、小句、复句、句群与段，以词语和句子为多；写的方式有承前启后式加写、引申式加写、总结式加写、同类加写等；写的功用有承上启下、反复强调、显示层次、显示逻辑、增加可读性、深化内涵、减轻读者理解负担、介绍背景、取便发挥等。
1.“写”的单位
“写”的单位，指相对于原文在译文中纯加写的内容单位，有词、短语、句、句群和段。
（1）词
增词是为了与其他词构成短语，或者为了修辞或描写另一词，增加了原文的内涵，使译文显得比原文更丰富多彩。如：
原文Ⅰ段8注11：（1a）As a natural process,of the same character as the development of a tree from its seed,or of a fowl from its egg.
导言二段2注12：（5）夫拔地之木，长于一子之微；垂天之鹏，出于一卵之细。
减去“As a natural process，of the same character”等之后，严复添“拔地”以修辞“木”，加“微”以描写“子”之细小，添“垂天”以修饰“鹏”，加“细”以描写“卵”之微小。这些限定修饰语为原文所无，却增强了译文的形象与生动。
（2）短语
短语的加写，与词的加写一样，只是作为概念的表现形式更加繁复，增加的内涵更丰富。如：
原文Ⅸ段2：（1）Social organization is not peculiar to men.
导言十一段1：（7）虽然，天之生物，以群立者，不独斯人已也。
原文是第2段的首句，严复将原文段2与段1合并了。本来段落划分就有逻辑关系，原文另起一段，通过语篇关系看出段2是段1语义的转折。所以严复合段后，为显示逻辑关系，加写了“虽然”，这是加词。接着，他又加写了“天之生物”，这是一个大概念，潜含于“is not peculiar to men”，把原文所指的社会组织即人类组织置于整个生物界，而下文讨论的是人之外的其他动物的“善群”。所以，加写的短语显得立足点更高，好比增大了背景，再用“以群立者，不独斯人已也”译述原文，语势有破竹之感。
（3）句
句子，包括单句和复句，是构筑语篇最灵活的加写单位，与前后句之间的关系最易建立，因此加写句子，要么填补逻辑链，以便读者理解原作；要么上引下接，将前后内容连贯起来；要么补充内容，扩大原作的内涵。如：
原文ⅩⅤ段2：（4）But the practice of selfrestraint and renunciation is not happiness,though it may be something much better.
导言十八段1：（27）是故成己成人之道，必在惩忿窒欲，屈私为群，此其事诚非可乐，而行之其效之美，乃不止于可乐。
严复加了单句“而行之其效之美”，且将“it may be something much better”译作“乃不止于可乐”。为什么“乃不止于可乐”呢？原文似乎隐含了什么，不补不足以让读者明白。严复读懂了，他认为“惩忿窒欲，屈私为群”虽不可乐，但行之有效，结果出人意料，因此虽不乐，但远胜于乐。将原文的逻辑关系推理出来，使读者一目了然。再如：
原文Ⅰ段3：（1）Yet nothing is more certain than that,measured by the liberal scale of time-keeping of the universe,this present state of nature,however it may seem to have gone and to go on for ever,is but a fleeting phase of her infinite variety;merely the last of the series of changes which the earth's surface has undergone in the course of the millions of years of its existence.（2）Turn back a square foot of the thin turf,and the solid foundation of the land,exposed in cliffs of chalk five hundred feet high on the adjacent shore,...
导言一段2：（8）京垓年岁之中，每每员舆，正不知几移几换而成此最后之奇。（9）且继今以往，陵谷变迁，又属可知之事，此地学不刊之说也。（10）假其惊怖斯言，则索证正不在远。（11）试向立足处所，掘地深逾寻丈，将逢蜃灰。
导言句10为加写，句8—9是原文句1的译述，而句11的“试向立足处所”更是设立情境，“试向”轻轻一试，便将读者引入证据之中，比原文突兀地说“Turn back”要来得自然妥帖。更重要的是加写句10，将前文的常理或不刊之说与眼前的事例结合起来，以“假其惊怖斯言”承接上文，以“则索证正不在远”引出下文。
（4）句群
句群的加写便于连续说理，利于思想的铺陈。句群式加写多半位于段首或段末，位于段中的较少。如：
导言二段2：（1）且伊古以来，人持一说以言天，家宗一理以论化。（2）如或谓开辟以前，世为混沌，淴湣胶葛，待剖判而后轻清上举，重浊下凝；又或言抟土为人，咒日作昼，降及一花一草，蠕动蠉飞，皆自元始之时，有真宰焉，发挥张皇，号召位置，从无生有，忽然而成；又或谓出王游衍，时时皆有鉴观，惠吉逆凶，冥冥实操赏罚。（3）此其说甚美，而无如其言之虚实，断不可证而知也。
这是段首纯粹加写，但与原文内容并非无关。与导言二段2句1—3相关的原文Ⅰ段8句1b讲了各种创世说，导言段2句1—2讲的正是三种创世说，而导言二段2句3是对句1—2的评论，加写与翻译丝丝入扣。又如：
原文Ⅰ段1：（3）On the contrary,it furnishes us with conclusive reasons for thinking that,if every link in the ancestry of these humble indigenous plants had been preserved and were accessible to us,the whole would present a converging series of forms of gradually diminishing complexity,until,at some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the earth,far more remote than any of which organic remains have yet been discovered,they would merge in those low groups among which the boundaries between animal and vegetable life become effaced.
导言二段1：（6）假由当前一动物，远迹始初，将见逐代变体，虽至微眇，皆有可寻，迨至最初一形，乃莫定其为动为植。（7）凡兹运行之理，乃化机所以不息之精。（8）苟能静观，随在可察。（9）小之极于跂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隐之则神思智识之所以圣狂，显之则政俗文章之所以沿革。（10）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曰：天演是已。（11）此其说滥觞隆古，而大畅于近五十年。（12）盖格致学精，时时可加实测故也。
导言句6是原文的缩译或译述。句7—12位于导言二段1的末尾，为严复所加，以照应段落主旨，也是点明主题“天演”。加写的句7—12，衔接巧妙：句7点明前面句6的实质；句8揭示运行的机制，随时可察。在此严复把生物天演推至人类天演，是他自己的思想；句9是从大小空间角度以隐显方式去验察；句10又是高度概括，实为再次点明主题“天演”；句11指明此理源于古代；句12则为之提供科学依据，旨在让读者信服这一古今不刊之说。
（5）段
段的加写，一般位于节首或节末，旨在承上节或几节内容，或者启动下一节。各节末尾的案语纯属加写。此外，严译本文中加写在各节前面的有：导言三段1、导言十段1、导言十六段1。看其中一例：
导言十段1：（1）天演家用择种留良之术于树艺牧畜间，而繁硕茁壮之效，若戾左契致也。（2）于是以谓人者生物之一宗，虽灵蠢攸殊，而血气之躯，传衍种类，所谓生肖其先，代趋微异者，与动植诸品无或殊焉。（3）今吾术既用之草木禽兽而大验矣，行之人类，何不可以有功乎？（4）此其说虽若骇人，然执其事而责其效，则确然有必然者。（5）顾惟是此择与留之事，将谁任乎？（6）前于垦荒立国，始设为主治之一人，所以云其前识独知，必出人人，犹人人之出牛羊犬马者，盖必如是而后乃可独行而独断也。（7）果能如是，则无论如亚洲诸国，亶聪明作元后，天下无敢越志之至尊；或如欧洲，天听民听，天视民视，公举公治之议院，为独为聚，圣智同优，夫而后托之主治也可，托之择种留良也亦可。（8）而不幸横览此三洲六十余国之间，为上下其六千余年之纪载，此独知前识，迈类逾种如前比者，尚断断乎未尝有人也。
句1—2与“导言六·人择”相关，句3—6与“导言七·善败”、“导言八·乌托邦”相关，都是对前面三节的概括。句7假设能按理想去做，则欧亚大兴，能择种留良。句8则纵观历史，横览全球，进而否定句7的假设，可见人择之难，以此进入导言十的主题——“择难”。
2.“写”的方法
（1）承前启后式加写
承上启下可能发生在句与句、句群与句群、段与段、节与节之间，反言之，加写的内容可能串起句与句、句群与句群、段与段、节与节，更有可能是这些单位之间的交叉关系。如：
原文Ⅹ段4：（2）One of these is the mutual affection of parent and offspring,intensified by the long infancy of the human species.
导言十三段1：（7）夫物莫不爱其苗裔，否则其种早绝而无遗，自然之理也。（8）独爱子之情，人为独挚，其种最贵，故其生有待于父母之保持，方诸物为最久。
严复加写内容，作为导入语，有些现在看来可能多余，当时在严复却是必要。句7是铺垫，先从万物爱其苗裔说起，不爱则绝种；句8接着论人，用“独爱子之情，人为独挚”将原文句2核心内容窄化了，原文为父子互爱，严译缩小为“爱子之情”。这是句与句之间的衔接。又如：
原文Ⅰ段5：（5a）And in the living world,one of the most characteristic features of this cosmic process is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the competition of each with all,the result of which is the selection,（5b）that is to say,the survival of those forms which,on the whole,are best adapted to the conditions which at any period obtain;（5c）and which are,therefore,in that respect,and only in that respect,the fittest.
导言一段3：（8）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9）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10）物竞者，物争自存也。（11）以一物以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天择。（12）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13）则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与其所遭值之时与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14）夫而后独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
导言句8为总说，一体二用。句9旨在与原文接上，先说天演于万物皆然，于生物尤甚。句10释“物竞”，句11讲如何“物竞”，加写“或存或亡”，指明物竞结果，接着传达结果“其效则归于天”。句12顺接上句解释“天择”，句13解释“天择”所存的理由，“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为加写的内因，“与其所遭值之时与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为原文转述，是外因。句14再次加写，强调天择而立世的结果。总体看，句8—9为写+译，以与前面句5—7“虽然，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名天演”相衔接，同时又可启动下文。再如：
原文Ⅵ段6：（1）Every forward step of social progress brings men into closer relations with their fellows,and increases the importance of the pleasures and pains derived from sympathy.
导言十三段2：（12）凡此皆感通之机，人所甚异于禽兽者也。（13）感通之机神，斯群之道立矣。
严复将原文段5与段6并入导言十三段2，导言句12起衔接作用，是过渡句。句13才是原文段6句1的译述。而句12的“凡此……”实指原文段5所述的内容。句13的“感通之机神”引出下文（见附录三），且后面均围绕它展开。这是段与段之间承上启下式衔接，超出段与段之间的衔接，则进入节与节之间的衔接。且看一例：
导言十三段1：（1）自营甚者必侈于自由，自由侈则侵，侵则争，争则群涣，群涣则人道所恃以为存者去。（2）故曰自营大行，群道息而人种灭也。（3）然而天地之性，物之最能为群者，又莫人若。
句1是上一节“导言十二·人群”的概括，句2是上节正文句30的重复，这是承上；句3则点明“最能为群者”即人类，这是过渡。为何“能群”？则由整个“导言十三·制私”作答，这是启下。句1—2纯粹是加写，是节与节之间的衔接手段。
（2）引申式加写
引申式加写，即从原文语料或事理出发，引出一定的说理文字，深化读者对原文的理解。如：
原文Ⅲ段2：（1a）But if,following up this admission,it is urged that,such being the case,the cosmic process cannot be in antagonism with that horticultural process which is part of itself...
导言五段1：（1）难者曰：信斯言也，人治天行，同为天演矣。（2）夫名学之理，事不相反之谓同，功不相毁之谓同。（3）前篇所论，二者相反相毁明矣。（4）以矛陷盾，互相抵牾，是果僢驰而不可合也。（5）如是岂名学之理，有时不足信欤？
导言句1为原文的编译或译述，导言句2—5是引申式加写。由句1严复似乎担心读者看出矛盾，于是引出逻辑学规律，即同一律。导言四（见附录三）所论对象相互矛盾，用心的读者如严复者会拷问其逻辑性，提出质疑，所以句2—5是对问难者的学理性回答。由此可见，严复常常是站在读者的角度进行加写。又如：
原文Ⅹ段1：（4）And,as in the hive,the progressive limitation of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etween the members of the family would involve increasing efficiency as regards outside competition.
导言十二段1：（6）盖惟泯其争于内，而后有以为强，而胜其争于外也，此所与飞走蠕泳之群同焉者也。
严复用“飞走蠕泳之群”代替“蜂群”，把家庭成员之争模糊为“争于内”，上升为人群或人类社会之争，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变化。另外他还加写了“而后有以为强”，于前一句是顺因导果，于后一句是补因接果。
（3）总结式加写
总结式加写，是严复基于原文的内容，接续性地加写部分内容，往往带有总结性质，篇幅不大，却简明扼要。如：
原文Ⅲ段2：（2b）And,as is the case with every other artificial thing set up in the state of nature,the influences of the latter are constantly tending to break it down and destroy it.
导言五段2：（4）独是人力既施之后，是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而后已。（5）倘治园者不能常目存之，则历久之余，其成绩必归于乌有，此事所必至，无可如何者也。
导言句4画线部分是对原文的译述，比原文更显豁。而“务使复还旧观而后已”是对原文的续写，是总结。句5是从人的角度对比续写，指出人治不持之以恒，日长月久，则前功尽弃，所写的是同一道理。再如：
原文Ⅳ段4：（1）If the fruits and the tubers,the foliage and the flowers thus obtained,reach,or sufficiently approach,that ideal,there is no reason why the status quo attained should not be indefinitely prolonged.（2）So long as the state of nature remains approximately the same,so long will the energy and intelligence which created the garden suffice to maintain it.
导言六段1：（20）使其果实材荫，常有当夫主人之意，则爱护保持之事，自相引而弥长；又使天时地利人事，不大异其始初，则主人之庇，亦可为此树所长保，此人胜天之说也。
通过原文内容的增减，引出结论“此人胜天之说也”，这是一种逻辑归纳。同理可见导言六段1句22中的“此天胜人之说也”，二者形成理论上的前后照应。
（4）同类加写
同类加写，指相同或相似内容的补充加写，往往可以产生内容丰富、语势夺人的效果。如导言十四段1“今天下之言道德者，皆曰：终身可行莫如恕，平天下莫如絜矩矣。泰东者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求于朋友，先施之。泰西者曰：施人如己所欲受”中，只有最末一句才是原文的内容，而前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的是中国典故，也属于同类加写，与西方的观点相似，一东一西，给读者全面周到的印象。再看一例：
原文Ⅵ段3：（2d）Mechanical engines would supplement the natural strength of men and of their draught animals;（2e）hygienic precautions would check,or remove,the natural causes of disease.（3）With every step of this progress in civilization,the colonists would become more and more independent of the state of nature;more and more,their lives would be conditioned by a state of art.
导言八段1：[（10）屈则治化不进，而民生以雕，是必为致所宜以辅之，而后其业乃可以久大。（11）为“是故民屈于寒暑雨旸，则为致衣服宫室之宜；民屈于旱干水溢，则为致潴渠畎浍之宜；民屈于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艰于转运也，则有道途、桥梁、漕挽、舟车”，]（12）致之汽电诸机，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致之医疗药物，所以救民之厉疾夭死也；为之刑狱禁制，所以防强弱愚智之相欺夺也；为之陆海诸军，所以御异族强邻之相侵侮也。（13）凡如是之张设，皆以民力之有所屈，而为致其宜，务使民之待于天者，日以益寡；而于人自足恃者，日以益多。
导言句11—12由原文与加写构成，句式整齐，形成很强的语势。导言八段1第11句写人类与自然的抗争，严复觉得原文内容不够深刻，于是又加写了“为之刑狱禁制，所以防强弱愚智之相欺夺也；为之陆海诸军，所以御异族强邻之相侵侮也”，将内容上升到法制，上升到国防，这是人类社会的内部抗争。严复译尽了衣食住行，又写足了法制国防，在导言句13里再次加写“凡如是之张设，皆以民力之有所屈，而为致其宜”以弥补结论之不足，使之与前面句10遥相呼应，自我圆通。
3.“写”的功用
（1）承上启下
一般说来语篇都有承上启下的机制，而语际转化有时需要采用一些关联手段，以便原作内容能更好地为译语读者所接受。关联手段中，除了关联词语，更多的是关联句；段落虽说较能发挥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因篇幅较长，用得较少。如《天演论》“导言十六·进微”（见附录三）第1段全是加写，整段为“进微”一节开篇，且一段之中两处点明“进微”的主题，即句16“是故天演之事，其端恒娠于至微，而为常智之所忽”与句21“天演之效，非一朝夕所能为也”。在《天演论》中承上启下的功用更多地由所加写的词、语、句完成。如：
原文Ⅻ段1：（1a）Under the preceding heads,I have endeavoured to represent in broad,but I hope faithful,outlines the essential features of the state of nature and of that cosmic process of which it is the outcome,so far as was needful for my argument;
导言十五段1：（1）上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得一一复按之。
“上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是原文的译述或缩译，同原文句1a一样有承上作用，而严复加写的“得一一复按之”为原文所无，却能起到比原文更好的启下作用。再如：
原文Ⅰ段10：（1）With none of these have I anything to do,at present,except with that exhibited by the forms of life which tenant the earth.
导言二段2：（14）姑就生理治功一事，撫略言之。（15）先为导言十余篇，用以通其大义。（16）虽然，隅一举而三反，善悟者诚于此而有得焉，则管秘机之扃钥者，其应用亦正无穷耳。
导言句14有详述原因与引领全篇的作用，句15则为加写，告诉后面有十余小节。
（2）反复强调
反复强调，用于着重突出某一思想。原文本无反复，而译者从不同侧面几度反复书写同一内容，具有层层递进、步步加强的作用。这一方式有如新闻写作中的三度反复。严复在《天演论·自序》中说过：“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除采用其他变通手段外，“写”是他常用的策略。如导言一段3句10—14按物竞天择的因果顺序既译又写，而句15—16则反其道，按天择物竞的顺序由果索因，讲明事物因优势而独存，最终促成天择。再看一例：
原文Ⅱ段2：（2）The energy localised in certain human bodies,directed by similarly localised intellects,has produced a collocation of other material bodies which could not be brought about in the state of nature.
导言四段1：（17）大抵天之生人也，其周一身者谓之力，谓之气；其宅一心者谓之智，谓之神。（18）智力兼施，以之离合万物，于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谓之业，谓之功，而通谓之曰人事。
“energy”可译作“力”、“力量”，其次引申为“能力”。“气”为古代哲学概念，指形成宇宙万物的最根本的物质，如：“天地合气，万物自生。”注13人为万物之一，原文意为“energy”蕴藏于人体，反思之，人体由气组成，“气”“力”常常合用，如：“取道致远气力有余。”注14“智”，古指“智慧”；“神”，古指“精神”、“意识”。现代汉语合用“神智”，指精神智慧。上述四个概念均属表智类，近义复写，有加强语气之效。导言句18中“业”与“功”的复写同理同效。
（3）显示层次
层次感是文章思路清晰的标志之一，要么有语篇标记，如“第一，第二，第三”之类，要么在逻辑上体现总分、顺次、时空等关系。此外，有时还可通过重复句子，达到显示层次的目的，这时加写的语篇衔接手段多为句子。如“导言十二·人群”将原文三段合为一段，篇幅长，容量大，就须加写一些语篇衔接手段。如其中句15“此其异于鸟兽昆虫者一也”与句31“此人所与鸟兽昆虫异者又其一也”均为严复所加，先后呼应，既可将意义凝结为整体，又可保证内容的层次性。
有时同一内容从不同程度和层次上反复表述，也能达到层层纵深拓展的效果。看实例：
原文Ⅰ段10：（2b）It is the tendency of the conditions of life,at any given time,while favouring the existence of the variations best adapted to them,to oppose that of the rest and thus to exercise selection：
导言三段2：（2）且周身之外，牵天系地，举凡与生相待之资，以爱恶拒受之不同，常若右其所宜，而左其所不相得者。（3）夫生既趋于代异矣，而寒暑燥湿风水土谷，洎夫一切动植之伦，所与其生相接相寇者，又常有所左右于其间。（4）于是则相得者亨，不相得者困；相得者寿，不相得者殇。（5）日计不觉，岁校有余，浸假不相得者将亡，而相得者生而独传种族矣，此天之所以为择也。
原文除去“at any given time”，导言画线部分基本译述了原意；其他部分均为严复所加：导言句2加写了“且周身之外，牵天系地”与“以爱恶拒受之不同”，而句3点明生物游离于存亡之间，句4阐明顺条件者昌，逆条件者亡，句5再次升华，以时间尺度指明存亡之后生者独存传种，最后小结：发生选择。如此反复，层层递进，丰富了原作的思想。又如：
原文Ⅵ段1：（3）In the first place,he would,as far as possible,put a stop to the influence of external competition by thoroughly extirpating and excluding the native rivals,whether men,beasts,or plants.
导言八段1：（3）园夫欲其草木之植，凡可以害其草木者，匪不芟夷之，剿绝之。（4）圣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灭绝之，禁制之，使不克与其民有竞立争存之势。（5）故其为草昧之君也，其于草莱、猛兽、戎狄，必有其烈之、驱之、膺之之事。
严复将原句分为两层展开，加写了许多内容：导言句3指消除植物，句4指消除人，算作分说；句5为合说，但也包括具体行为，且是对原文行为具体化，非常形象。试比较“草莱”与“烈之”，“猛兽”与“驱之”，“戎狄”与“膺之”，会发现可以顺理成章的。
（4）显示逻辑关系
翻译离不开对逻辑关系的把握，它是互文语境下的连贯重构，从逻辑关系的角度可以实现语篇连贯。写作的思维过程，各人有自己的特点。在甲看来不言而喻，在乙则必不可少；甲语文化可以省去的逻辑环节，乙语文化则不可或缺。有时加写省去的一些逻辑环节，意义会更加清楚。所显示的逻辑关系有时是推理出来的，加写内容无非是显示这一推理过程。
请看附录三“导言三·趋异”段2，原文句2从正面论述：2a趋向变异，2b发生选择，2c发生竞争；而原文句3—5则分别从反面议论。在两个意义板块之间，严复用导言三句14的“自其反而求之”作为语篇衔接手段，以显示前后内容的逻辑对立关系。看实例：
原文Ⅶ段1：（1）But the Eden would have its serpent,and a very subtle beast too.（2）Man shares with the rest of the living world the mighty instinct of reproduction and its consequence,the tendency to multiply with great rapidity.（3）The better the measures of the administrator achieved their object,the more completely the destructive agencies of the state of nature were defeated,the less would that multiplication be checked.
导言九段1：（2）盖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伦，莫不孳乳，乐牝牡之合而保爱所出者，此无化与有化之民所同也。（3）方其治之未进也，则死于水旱者有之，死于饥寒者有之。（4）且兵刑疾疫，无化之国，其死民也尤深。（5）大乱之后，景物萧寥，无异新造之国者，其流徙而转于沟壑者众矣。（6）洎自新治出，物竞平，民获息肩之所，休养生聚，各长子孙。（7）卅年以往，小邑自倍。（8）以有限之地产，供无穷之孳生，不足则争，干戈又动，周而复始，循若无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乱也。（9）故治愈隆则民愈休，民愈休则其蕃愈速。
导言句2译述了原文句2，导言句9缩译了原文句3。导言句3—8写了“乱—治—乱”周而复始的过程：大治之前，旱涝饥寒，兵刑疾疫作祟，一片萧肃；大治开始，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又起大乱，这一过程是写。即使是导言句9内，也两次加写了“民愈休”，补充了逻辑关系。原文在“治愈隆”和“蕃愈速”之间似乎少了环节，补充并重复“民愈休”，搭上逻辑链，接起了前后两个环节。又如：
原文Ⅹ段4：（4）Man is the most consummate of all mimics in the animal world;none but himself can draw or model;none comes near him in the scope,variety,and exactness of vocal imitation;none is such a master of gesture;while he seems to be impelled thus to imitate for the pure pleasure of it.
导言十三段1：（14）又有异者，惟人道善以己效物，凡仪形肖貌之事，独人为能。（15）案：昆虫禽兽亦能肖物，如南洋木叶虫之类，所在多有，又传载寡女丝一事，则尤异者，然此不足以破此公例也。
严复通过加写案语，增添反例，对本文进行补充，既有普遍现象，又有特殊现象，使读者对问题有更辩证的了解。再如：
原文ⅩⅤ段4：（b）In which,and by which,man may develop a worthy civilization,capable of maintaining and constantly improving itself,until the evolution of our globe shall have entered so far upon its downward course that the cosmic process resumes its sway;and,once more,the State of Nature prevails over the surface of our planet.
导言十八段2：（8）夫如是以保之，夫如是以将之。（9）然而形气内事，皆抛物线也。（10）至于其极，不得不反。（11）反则大宇之间，又为天行之事。
导言句8译述了原文“capable of maintaining and constantly improving itself”的内容，句11译述了“the cosmic process resumes its sway;and,once more,the State of Nature prevails over the surface of our planet”的内容。而句9用抛物线作比：物体向上斜抛，运至最高点，必定向下斜落。人治也呈抛物线轨迹发展，必有升降，句10正阐述此理。这一译写过程将原文“until”所蕴含的内容采用推理法补充出来，读者一目了然。
（5）增加可读性
译作可读性强，对读者会产生很大的吸引力，译作的交际价值可以得到迅速、广泛、充分的实现。反之，可读性差，读者的兴趣和动力受到影响，甚者还会导致读者放弃阅读，译作的交际价值受到抑制或者得不到实现。任何文章，即便是说理，有了可读性，总能增强文章的吸引力。严复变译常常采用一些变通手段，化虚为实，以增强实感，以求可读。“我们很少像法国蒙田、英国拉穆那样着重悬空写感触的作品；中国历代文人的习惯是寓情于景，寓感于事。”注15如《左传》《史记》是记事的，不管西方人怎样看，我们都觉得富于文学味，上口耐读。如：
原文Ⅱ段1：（2）The patch was cut off from the rest by a wall;within the area thus protected,the native vegetation was,as far as possible,extirpated;while a colony of strange plants was imported and set down in its place.
导言四段1：（6）忽一旦有人焉，为之铲刈秽草，斩除恶木，缭以周垣，衡从十亩，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九畹，种橘千头，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为主人所爱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
“忽一旦有人焉”属于情景性描写。用“铲刈秽草，斩除恶木，缭以周垣”扩写“the native vegetation was,as far as possible,extirpated”，把植被具体化；用“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九畹，种橘千头”扩写“while a colony of strange plants was imported and set down in its place”，显得生动形象，有意增强可读性。而“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为主人所爱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又是纯粹加写，强调更换植物皆为主人所好，强调人为因素，无形之中又引出导言四的主题“人为”。
（6）深化内涵
深化是促使所译内容向深度发展。为了深化内涵，需加写内容，从微观上讲是增加了一些词句，从效果上讲则增强了原作内容的思想力度。严复有时增加内容，补充说理，以助原作内容抵达译语读者的内心，这是原文作者始料不及的。如：
原文Ⅹ段4：（9）Indeed,I doubt if the philosopher lives,or ever has lived,who could know himself to be heartily despised by a street boy without some irritation.
导言十三段2：（2）但设今者有高明深识之士，其意气若尘垢秕糠一世也者，猝于涂中，遇一童子，显然傲侮轻贱之，谓彼其中毫不一动然者，则吾窃疑而未敢信也。
严复所加内容为“其意气若尘垢秕糠一世也者，猝于涂中”，以突显“高明深识”，反差极大，正因为加写才显出路遇顽童遭侮辱的原因，更加深了“我”的狐疑。这一背景的加写，增加了原文内容的深度和力度。又如：
原文Ⅵ段3：（4）In order to attain his ends,the administrator would have to avail himself of the courage,industry,and cooperative intelligence of the settlers;and it is plain that the interest of the community would be best served by increasing the proportion of persons who possess such qualities,and diminishing that of persons devoid of them.
导言八段1：（14）且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赋于治于人者也。（15）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懦之众，不兴神武之君。（16）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17）故又为之学校庠序焉。（18）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19）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策之资，夫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
删减“increasing the proportion of persons who possess such qualities”之后，导言画线部分是对原文的译述，这部分是赫胥黎的正面说理，而严复要宣扬“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主张，为加深读者印象，他还要反面说理，为此加写了句14和句15，一正一反，对比鲜明，且先反后正，顺理成章地突出和深化了作者的思想，既传作者之志，又达译者之旨。
（7）减轻读者理解负担
本土写作多为了本土读者或本语读者，传入异域，用外语承载，内容上总有异域读者所不能直接理解的。种种因素造成理解的障碍，有时则要求译者不辞劳苦，助读者思考之力和知识之力，从而减轻其阅读负担，最终促进原作思想的传达。如：
原文Ⅰ段10：（3）Without the first tendency there could be no evolution.（4）Without the second,there would be no good reason why one variation should disappear and another take its place;that is to say,there would be no selection.（5）Without the third,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the agent of the selective process in the state of nature,would vanish.
导言三段2：（14）自其反而求之，使含生之伦，有类皆同，绝无少异，则天演之事，无从而兴。（15）天演者以变动不居为事者也，使与生相待之资，于异者匪所左右，则天择之事，亦将泯焉。（16）使奉生之物，恒与生相副于无穷，则物竞之论，亦无所施，争固起于不足也。（17）然则天演既兴，三理不可偏废。（18）无异、无择、无争，有一然者，非吾人今者所居世界也。
原文句3—5的内容是上文“（2a）All plants and animals exhibit the tendency to vary,the causes of which have yet to be ascertained;（2b）it is the tendency of the conditions of life,at any given time,while favouring the existence of the variations best adapted to them,to oppose that of the rest and thus to exercise selection;（2c）and all living things tend to multiply without limit,while the means of support are limited;the obvious cause of which is the production of offspring more numerous than their progenitors,but with equal expectation of life in the actuarial sense”的逆向思考，即句3—5所缺的三种趋向，从句2a、2b、2c的反思中可得。这种逆向思维方式在汉民族并不缺乏，但不如西方发达，因此严复为当时知识界着想，干脆自己嚼好吐出，以便理解，更好地吸收进化论思想，于是有了导言句14对应原文句3，句15对应原文句4，句16对应原文句5，三句之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加写。而导言句18更绝，将三种趋势的缺失高度提炼为“无异、无择、无争”，实为读者而总结，比前三句更加凝练，无比精当！再如：
原文ⅩⅤ段3：（2）But,so long as he remains liable to error,intellectual or moral;so long as he is compelled to be perpetually on guard against the cosmic forces,whose ends are not his ends,without and within himself;so long as he is haunted by inexpugnable memories and hopeless aspirations;so long as the recognition of his intellectual limitations forces him to acknowledge his incapacity to penetrate the mystery of existence;the prospect of attaining untroubled happiness,or of a state which can,even remotely,deserve the title of perfection,appears to me to be as misleading an illusion as ever was dangled before the eyes of poor humanity.（3）And there have been many of them.
导言十八段2：（3）夫如是而曰人道有极美备之一境，有善而无恶，有乐而无忧，特需时以待之，而其境必自至者，此殆理之所必无，而人道之所以足闵叹也。（4）窃尝谓此境如割锥术中，双曲线之远切线，可日趋于至近，而终不可交。（5）虽然，既生而为人矣，则及今可为之事亦众矣。
导言句4因原文“illusion”（幻觉）而写。何为“幻觉”？虽有定语界定，仍难以理解，有些虚幻。“illusion”意为视、听、触三觉未受刺激而产生的虚假感觉。原文为视觉上的幻觉，本为心理学知识，在此实为子无虚有之事。严复用“此殆理之所必无”译之，本想将原文内涵说白，不料原文仅有的一点形象失去了，更显抽象。怎么办？为补偿生动性，严复补写几何知识，用“双曲线之远切线”作比。我仍担心，当时知识界中懂算术者多，知几何者少，能明白者几何？不论怎样，严复彼时彼地也算尽力补救了。
（8）介绍背景
原书作者撰稿，读者一般是本国读者或本语读者。作品跨越文化之疆，读者变了，文化背景变了，有些背景知识就成了阅读的障碍。有时不得不做一些背景补充。有时，这些补充还是旁逸斜出的，如附录三中导言十三段1的案语“（5）复案：人道始群之际，其理至为要妙。（6）群学家言之最晰者，有斯宾塞氏之《群谊篇》，柏捷特《格致治平相关论》二书，皆余所已译者”，其中句5是对前文的评论，句6则是发布相关信息：二书已为我严某所译，当时还未出版，广而告之，有兴趣的读者就翘首以盼吧！
不过，更多的背景介绍还是直接服务于原作上下文的内容。如：
原文十三段3：（4）But the proportion of the population which they influence is very small;and,generally,the hereditary criminal and the hereditary pauper have propagated their kind before the law affects them.
导言十六段2：（13）盖如是之事，合通国而计之，所及者隘，一也；民之犯法失业，事常见诸中年以后，刑政未加乎其身，此凶民惰民者，已婚嫁而育子矣，又其一也。
原文说影响人口比例很小，辖定在什么范围内？严复扩充了“合通国而计之”，揭示其潜在内容，使背景得以显化；而罪犯与贫民人到中年，法律对其发挥作用时，他们已婚嫁生育了，“事常见诸中年以后”是对原文的加写。再看一例：
原文Ⅹ段3：（4）That is their inheritance（the reality at the bottom of the doctrine of original sin）from the long series of ancestors,human and semi-human and brutal,in whom the strength of this innate tendency to self-assertion was the condition of victory i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导言十二段1：（18）人之先远矣，其始禽兽也。（19）不知更几何世，而为山都木客；又不知更几何年，而为毛民猺獠；由毛民猺獠，经数万年之天演，而渐有今日，此不必深讳者也。
导言是对原文的阐释，对人类起源于兽做了简介。严复认为有必要再做生发，介绍更多的背景知识，于是又做导言十二段2：
复案：（1）西人有言，十八期民智大进步，以知地为行星，而非居中恒静，与天为配之大物，如古所云云者。（2）十九期民智大进步，以知人道，为生类中天演之一境，而非笃生特造，中天地为三才，如古所云云者。（3）二说初立，皆为世人所大骇，竺旧者，至不惜杀人以NBA4C其说。（4）卒之证据厘然，弥攻弥固，乃知如如之说，其不可撼如此也。（5）达尔文《原人篇》，希克罗德国人《人天演》，赫胥黎《化中人位论》，三书皆明人先为猿之理。（6）而现在诸种猿中，则亚洲之吉贲音奔、倭兰两种，非洲之戈票拉、青明子两种为尤近。（7）何以明之？（8）以官骸功用，去人之度少，而去诸兽与他猿之度多也。（9）自兹厥后，生学分类，皆人猿为一宗，号布拉默特。（10）布拉默特者，秦言第一类也。
复案句1讲地球科学知识，句2讲人类起源，句3与句4讲世人态度与学术的生命力。句5开始切入主题。英德两国三位科学家著书证明人类祖先为猿类。句6又以亚非两洲现存猿类为例，从生理学上证明它们更近于兽类和其他猿类。句9又从生物学角度证明人猿一家，统属灵长类（布拉默特）。
（9）取便发挥
取便发挥，指译者借翻译之机，一是把自己的想法或认识充分地表达出来，二是基于原作的思想把话说得更充分，把理说得更透彻。如：
原文Ⅶ段3：（1）Thus,as soon as the colonists began to multiply,the administrator would have to face the tendency to the reintroduction of the cosmic struggle into his artificial fabric,in consequence of the competition,not merely for the commodities,but for the means of existence.（2）When the colony reached the limit of possible expansion,the surplus population must be disposed of somehow;or the fierc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must recommence and destroy that peace,which is the fundamental condition of the maintenance of the state of art against the state of nature.
导言九段2：（1）设前所谓首出庶物之圣人，于彼新造乌托邦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境，此其为所前知，固何待论。（2）然吾侪小人，试为揣其所以挽回之术，则就理所可知言之，无亦二途已耳。（3）一则听其蕃息，至过庶食不足之时，徐谋所以处置之者；一则量食为生，立嫁娶收养之程限，使无有过庶之一时。（4）由前而言其术，即今英伦、法、德诸邦之所用。（5）然不过移密就疏，挹兹注彼，以邻为壑，会有穷时，穷则大争仍起。（6）由后而言，则微论程限之至难定也，就令微积之术，格致之学，日以益精，而程限较然可立，而行法之方，将安出耶？（7）此又事有至难者也。（8）于是议者曰：是不难，天下有骤视若不仁，而其实则至仁也者。（9）夫过庶既必至争矣，争则必有所灭，灭又未必皆不善者也。（10）则何莫于此之时，先去其不善而存其善。
原文段3句1谈日用品和生存资料的竞争，此时此地这不是严复眼中的重点。他看重的是人的繁殖及其处理措施，因而舍去。而导言句1暂且不论导言八的主题“乌托邦”，导言句2则猜测其挽救措施（即处理人口繁殖）；关于处理人口过剩，严复总结赫胥黎和自己观点，不出二途：其一，“当人口增长达到该殖民地可能扩展的极限时，必须设法把过剩的人口处理掉”，这是赫胥黎的观点，来自原文句2前半部；其二；“激烈的生存斗争就又会重新开始”，这是严复的观点，下文句4—5对应第一途径，为例证；句6对应第二途径，为论证，但无例证。出于语篇容量的考虑，严复又以导言段3为续写：
复案：（1）此篇客说，与希腊亚利大各所持论略相仿。（2）又嫁娶程限之政，瑞典旧行之民欲婚嫁者，须报官验明家产及格者，始为牉合。（3）然此令虽行，而俗转淫佚，天生之子满街，育婴堂充塞不复收，故其令寻废也。
复案句1所提“亚利大各”即亚里士多德，时人对这位希腊哲学家及其论说有何种程度的了解，此句提示有无作用，不得而知。复案句2—3是对导言九段2句6的具体证明与回答，进而是对段2句3第二途径的例说。
上述几处的加写，加强充实了赫胥黎观点，补充之后，正文部分也随之进一步展开，但严复还嫌不够，于是又加写较大规模的复案。至于导言九段3句7—10则纯为加写，严复借此直抒己见，大肆发挥。
（二）释
所谓“释”，即阐释，是在译文中对原作某处的解释。与“释”相应的变译方法是阐译，即利用增译手段增加译文透明度的变译方法。
“翻译就是向接近原文本意的方向努力的阐释过程，这一过程永无休止。”注16这是对全译而言，而变译的阐释，除了以此为基点外，更是以满足读者理解原文的需求而揭示内涵的过程。时代不同，变译者面对的读者不同，所需阐释的程度也不同，因此阐释在一定程度上是与时俱进的。严译阐释多半是对原作中某些词、语、句的阐释，但也有自写自释，即严复对自己加写的内容又进行阐释。如导言二段1“自递嬗之变迁，而得当境之适遇，其来无始，其去无终，曼衍连延，层见迭代，此之谓世变，此之谓运会。运者以明其迁流，会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已发之矣”，原文论述世变，严复加写了“运会”，旋即对“运”与“会”又分别阐释。另外，还存在释中有释现象，即在解释原作内容之后，发现所释内容中还有需要阐释的内容，再做阐释，形成连环阐释。
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50处对原作施以“释”的策略；“释”的单位有字、词、小句、复句，以词语为多；“释”的方式有释正以俗、释以中例、释略以详、释以背景、释以内涵等；“释”的功用有释疑解惑、解释原因、具化内容、提供相关知识等。
1.“释”的单位
（1）词
释词，即阐释的对象为原文中的人名、地名或者科技术语。前二者为专名，不为中国读者所知时须做解释，以便读者了解上下文；科学术语则因行业不同或过于专业，会给中国读者带来不便，加以诠释。这种阐释仿佛在做科学普及。如：
原文Ⅷ段2：（3）I have not met with any grounds for suspecting that the average Englishmen of today are sensibly different from those that Shakspeare knew and drew.（4）We look into his magic mirror of the Elizabethan age,and behold,nowise darkly,the presentment of ourselves.
导言十六段2：（5）词人狭斯丕尔之所写生，狭，万历间英国词曲家，其传作大为各国所传译宝贵也。（6）方今之人，不仅声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无以异。
正文已对Shakspeare做了解释，即在其前增加“词人”二字，在注解中又解释：“狭，万历间英国词曲家，其传作大为各国所传译宝贵也。”不过，“词人”和“词曲家”二者同义不同形，为重复解释，有叠床架屋之感。词人指填词方面有成就的人，词曲是词与曲两种文艺形式的合称，所以更确切的说法应是“戏剧家”，广义上也称作词曲家！“万历年间”即1573—1620年，而莎士比亚生卒年为1564和1616年，区间大致吻合。可见严译短短的阐释包含了作家的生卒时间、国籍、职业与成就，非常简明。
严复也有释词不准的时候，这反映出一种比附现象。如：
导言十六段3：（16）如至今马种，尚有忽出遍体虎斑，肖其最初芝不拉野种者。（17）或谓此即《汉书》所云天马。
严复译介的“芝不拉”原文为“zebra”，原产美国南部，即白斑马，而阐释援引《汉书》的“天马”，一指古代骏马名，如：“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注17二指神马，如：“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注18
（2）短语
释语，即阐释的对象为原文的短语。比方说，原文涉及某一事物、某一历史事件、某一历史时期等，所反映的原语内涵比词丰富，不为译语读者所知。从应释的内涵上讲，所释文字多半比词要丰富，从外延上讲，所释文字比词要窄。如：
原文Ⅸ段2：（2a）Other societies,such as those constituted by bees and ants,have also arisen out of the advantage of cooperation i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2b）and their resemblances to,and their differences from,human society are alike instructive.
导言十一段1：（8）试略举之：则禽之有群者，如雁如乌；兽之有群者，如鹿如象，如米利坚之犎，阿非利加之猕，其尤著者也；昆虫之有群者，如蚁如蜂。（9）凡此皆因其有群，以自完于物竞之际者也。（10）今吾将即蜂之群而论之，其与人之有群，同欤异欤？（11）意其皆可深思，因以明夫天演之理欤？
看变译，禽、兽、昆虫似乎属于遍举，对照原文，才知赫胥黎旨在突出蜂和蚁，因为本节讲蜂群，但原文中“other societies”具体指哪些呢？严复走笔略举一二，一来揭示“other societies”的内涵，二来丰富原文的形象。请注意，严复并未忘记原文的重点，导言句10用“今吾将即蜂之群而论之”在语篇上起强调的作用。
（3）句
句子是言语交际最小的独立单位，因此能陈述事件，说明事物，发表议论。所陈所说所议比原文词语更丰富，不为读者所明之处，就需一番阐释。不过，因语句是构筑语篇的最小言语单位，而需解释的语句不会太多，相对于词语略少一些。如：
原文Ⅰ段2：（2）Turn back a square foot of the thin turf,and the solid foundation of the land,exposed in cliffs of chalk five hundred feet high on the adjacent shore,yeilds full assurance of a time when the sea covered the site of the“everlasting hills”;and when the vegetation of what land lay nearest,was as different from the present Flora of the Sussex downs,as that of Central Africa now is.
导言一段2：（11）试向立足处所，掘地深逾寻丈，将逢蜃灰。（12）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为海。（13）盖蜃灰为物，乃蠃蚌脱壳积叠而成。（14）若用显镜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15）使是地不前为海，此恒河沙数蠃蚌者胡从来乎？（16）沧海扬尘，非诞说矣！
原文分号后有两次比较。前一次是所翻开之地与英国苏塞克斯丘岗的种类比较，后一次是中非与英国苏塞克斯丘岗的种类比较，因中国读者对苏塞克斯不知，同时这种比较无实在信息，严复舍去。原文分号前表明白垩峭壁古时实为海洋所淹，于当时中国读者而言，是比较专业的学说（于现代读者也是如此）。首先，什么是“chalk”（白垩）？白垩为疏松的石灰质岩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钙，严复用“蜃灰”译之。而什么是蜃灰？蜃即平常所说的大蛤蜊，而蜃灰大致相当于蜃炭，即蚌和蛤烧成的灰，有防潮作用。可见这种翻译是一种附会。附会也是一种解释，而更大的解释是对前一分句的解释，即导言句13—16，句13说蜃灰的成因，但从地质学上讲，蜃灰在此不是烧制而成，而是巨量蚌蛤沉积、被覆盖埋藏、经高温高压而成。句14介绍蜃灰中还有未完全成灰的蚌或蛤。句15则是反问，实为再次指明成因。句16是议论，肯定成因。
2.“释”的方式
（1）释正以俗
“俗”即通俗的说法，“正”即规范的名称。释正以俗或以俗释正，有助于科技术语的传播；另外，有些术语是音译，徒有形音而无实义，国内读者不懂，以俗称释之，可以中西接轨。如：
导言二段3：（38）官与物尘相接，由涅伏俗曰脑气筋。以达脑成觉。
该句取自严复案语，介绍斯宾塞的天演之义，无原文。严复用俗称“脑气筋”解释音译词“涅伏”，即“nerve”（神经）的音译。
（2）释以中例
释以中例，即同一道理用原文例子证明当时中国读者不能明白，严复用本土例子解释。马祖毅曾认为：“严复阐释西方经典的目标的是‘新学’与‘旧学’做斗争，批判洋务派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要学习西方的自然科学方法和民主政治制度。”注19如：
原文Ⅷ：（1）Of the more thoroughgoing of the multitudinous attempts to apply the principles of cosmic evolution,or what are supposed to be such,to social and political problems,which have appeared of late years,a considerable proportion appear to me to be based upon the notion that human society is competent to furnish,from its own resources,an administrator of the kind I have imagined.（2）The pigeons,in short,are to be their own Sir John Sebright.
全译八：（1）近年来出现的，比较彻底的无数次试用宇宙进化的原理，或者假定是这样的原理于社会的和政治的问题，我认为很大一部分是基于这样的看法，即认为人类社会有能力从自己的人力资源中提供我所想象的那种行政长官。（2）简言之，鸽子们将成为他们自己的约翰·塞伯莱特爵士。
导言十段2：（2）今乃以人择人，此何异上林之羊，欲自为卜式；汧渭之马，欲自为其伯翳，多见其不知量也已。（3）案原文用白鸽欲自为施白来。（4）施，英人最善畜鸽者也，易用中事。
导言中“此何异上林之羊，欲自为卜式；汧渭之马，欲自为其伯翳，多见其不知量也已”是严复替换原文的例子，原作内容则转为注释即案语，导言句3是严复的坦率交代，述原文之意，可见其态度严谨。至此，严复最终还是没有交代施白来为何许人物。接着导言句4又注“施，英人最善畜鸽者也”，不仅如此，还对自己的变通行为做出交代（“易用中事”），可见是为读者所想。本例属于释中有释。
（3）释略以详
释略以详，即用详细内容表达原文过简的内容。这种阐释通常是融入式阐释，即阐释文字与正文融合，不对原文，不易察觉。如导言一段1句对原文“Cæsar”进行阐释，译作“罗马大将恺彻”，加入的是“罗马大将”，不读原作，定然发现不了这是加写的。这类阐释较多，在此不赘。
（4）释以背景
有的背景知识若不阐释，或者释得不清，读者就不能或者不能完全理解。翻译的文本目的和非文本目的，翻译的政治目的、文化目的或经济目的与翻译的文本目的是有区别的。各种目的译前与译后产生的矛盾就需要解释。如：
原文Ⅹ段4：（10）And,though one cannot justify Haman for wishing to hang Mordecai on such a very high gibbet,yet,really,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Vizier of Ahasuerus,as he went in and out of the gate,that this obscure Jew had no respect for him,must have been very annoying.
全译十段4：（11）虽然人们不能替哈曼想要把摩迪开吊死在那样一个很高的绞架上进行辩护，但是，说真的，当阿哈苏鲁斯的这位大臣出入宫门而这个卑贱的犹太人对他毫不尊敬时，他的内心一定是很恼火的。
导言十三段2：（3）李将军必取霸陵尉而杀之，可谓过矣。（4）然以飞将威名，二千石之重，尉何物，乃以等闲视之，其憾之者犹人情也。（5）案：原文如下：埃及之哈猛，必取摩德开而枭之高竿之上，亦已过矣。（6）然彼以亚哈木鲁经略之重，何物犹大，乃漠然视之，门焉再出入，傲不为礼，则其恨之者尚人情耳。（7）今以与李广霸陵尉事相类，故易之如此。
严复将《圣经》中哈曼受辱的故事换作李广取霸陵尉而杀之的故事，二者情节本质相同。先看原作注释所讲的故事内容：哈曼在王宫门口遇到摩迪，见他既不起立也不行礼，极为愤怒。再看李将军的故事：西汉著名军事将领李广（？—前119年）有一次去蓝田南山射猎，夜归路过霸陵亭，霸陵亭尉醉酒，呵斥并扣留李广等人留宿霸陵亭下。不久，匈奴攻入辽西，击败了韩安国的军队，皇帝册封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求皇帝派霸陵亭尉一同前去，到了军中，李广就把亭尉杀了。两个故事严复均按同一模式而写：先概括事件，再下评语。严复有所交代，句5之首“案：原文如下”是交代，句7则说明“本人”的换例属于同质替换，能取同样效果，实为读者着想。Haman（哈曼）、Mordecai（摩迪开）、Ahasuerus（阿哈苏鲁）三者何人？前者为波斯大臣，中者为波斯国王后的继父，后者为波斯国王。只有明白了三人的关系，才可知摩迪开为何可以蔑视哈曼。由此看来，尽管严复为“哈猛”作了“埃及”限定，但对“摩德开”和“亚哈木鲁”未做阐释，严复的努力只算完成了一半。
本例反证了背景知识的阐释对理解的重要性。严复先以译例换原例，然后又将原例译作案语，说明严复谨慎；反过来看，原例留在文中，反而束缚了严复的手脚，他想说清，却未能如愿。
（5）释以内涵
释以内涵，即揭示原作词语的内涵。严复常采用夹注式阐释，即阐释文字夹在正文之中，用小字号突出，有时会加上“案”等字样，如导言三段3“（4）马尔达有言：万类生生，各用几何级数。（5）几何级数者，级级皆用定数相乘也。（6）谓设父生五子，则每子亦生五孙。”再如：
原文Ⅷ段2：（1）There can be no doubt that vast changes have taken place in English civilization since the reign of the Tudors.
导言十六段2：（2）持今日之英伦，以与图德之朝相较，自显理第七，至女主额勒查白，是为图德之代，起明成化二十一年至万历三十一年。（3）则贫富强弱，相殊远矣。
“since the reign of the Tudors”（都铎王朝）具体指什么时段？相当于中国哪朝哪代？中国人一般不知，若是现在，一般释之以公元纪年。一百多年前则用“朝代+帝王年号+数字”表示，所以严复释之以英国王朝的起始朝代，即“自显理第七，至女主额勒查白”，这是英国历史时段表示法。严复唯恐中国当时知识界不明白，又用中国历史时段表示法即“起明成化二十一年至万历三十一年”做二重解释，可谓详备之至。若是当下，严复定会注释为“1486—1604年”，做三重解释。
3.“释”的功用
美国著名文化学者阿皮亚提出了“深度翻译”观（thick translation），国内亦译作“厚翻译”，在译中加写注释，以显示原作丰厚的语言与文化语境。（Appia,2000:417—429）与常规的阐释不同，严复变译所释的内容既非脚注，也非尾注，而是与原文的汉译或夹注，或融为一体，有时不与原文对比分析，断然看不出所释内容与译文二者的界限。
（1）释疑解惑
解释疑难，解除疑惑，是阐释策略的主要功能。文本有自己的视野，译者也有自己的视野，二者不完全一致；此外，读者会有自己的期待视野，三种视野的不一致，必生疑惑，要想产生“视野融合”，就有必要予以解释。在此仅以最小的单位“词”为例，看严复如何释义或释音。如：
导言二段3：（16）所谓由流之凝者，盖流者非他，此流字兼飞质而言。
例中“此流字兼飞质而言”旨在释“流”。“流”，古汉语有“液体、移动、行走、流行、动荡、流放、寻求、河流、流派”等义，而“兼飞质”之义，实为“流”的语境义，是严复用于此而产生的临时义。严复释之，以便读者确切理解他的用意，因为这是严复案语中的一句话。再看例。
导言十二段2：（6）而现在诸种猿中，则亚洲之吉贲音奔、倭兰两种，非洲之戈栗拉、青明子两种为尤近。
本例为严复案语，介绍了亚非的猿人。其中小五号字“音奔”是释音。释音的例子《天演论·上卷》仅此一例。“贲”有三音：bēn、bì和féi，第三个音用于姓，在此不论。bēn音少用，意为“奔跑”，现代汉语组词一般只有“虎贲”（古代指像追逐猎物的老虎一样勇猛的武士）和“贲门”（指与食管相连的胃上端的入口，食物由食管通过贲门进入胃里）。bì属于文言，意为“光彩华美”，也不大用。整部《天演论》用了不少繁体、异体、通假字，为何独独对“贲”字加注读音？原来严复对产生于印度及南方诸岛的“gibbon”（长臂猿）采用的是音意兼译，为何不选“奔”而选“贲”呢？笔者认为，这应归于“雅”的作用。多用生僻字词，且古代有“虎贲”一说，而长臂猿作为人类祖先，高大威猛，像武士。所以在bēn与bì之间，严复认为有必要注音，多替读者着想。正如“陈寅恪”第三个字的读音，如果他父母或者本人不做说明，后人只有猜测了。我们发现，严复注的还是近古音，用的是北方官话，而非他家乡的闽南话！另外，“贲”注的是“gibbon”的后一音节，而前一音若用“急”或“疾”，又怕用太俗的字，给人非动物的印象，最后用了“吉”字。这只是笔者的理解与解释。
引例中“倭兰”的原文是“orang”或“orang-outang”，即猩猩，它产于苏门答腊、婆罗洲、爪哇等海岸及多沼泽的森林。“戈栗拉”的原文是“gorilla”，即大猩猩，它产于纽义利亚山。“青明子”的原文为“chimpanzee”，即黑猩猩，它产于中央非洲西部森林。这些均是可释而未释之处。
（2）解释原因
事出总有因，有的原因是作者忘了交代，较多的是作者认为没有必要交代，更多的是原作不必交代，进入译语背景则有必要交代。所以，严复对原作的不少内容做了原因解释。如：
原文Ⅰ段2：（2b）And they followed ancestors which,in the climate of the glacial epoch,probably flourished better than they do now.
导言一段2：（3）邃古之前，坤枢未转，英伦诸岛，乃属冰天雪海之区，此物能寒，法当较今尤茂。
导言画线部分是对原文的译述，而“坤枢未转”属于增添，是对英伦诸岛处于“glacial epoch”（冰天雪海）成因的解释；而“此物能寒”又是“probably flourished better than they do now”（法当较今尤茂）原因的交代。
（3）具化内容
具化内容，即释抽象以具象。当原文很抽象、泛泛而谈时，严复会将其具体的内容表达出来，向读者传达实际内容。原文话语有时只在原语背景下才能明白，译成汉语，字是认识，内涵却不清，必要时需阐释。1973年中国科学院全译Evolution and Ethic时在序言翻译中对内涵也加了注释，所不同的是全译者在释文之后加上破折号，并标明“译注”二字，整个阐释文字放在方括号内。如：
我现在要竭力去做到的，就是去澄清那种看来对许多人已证明是障碍的东西，这就是指那种表面上的反论[著者在这里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是错误的而实际上是正确的论点——译注]
全译本序言翻译对一个成语还加了注，以揭示其内涵：
然而伦理科学在各个方面都是同宗教和政治纠缠得如此之紧，以致一个讲演人要讨论伦理问题而不牵涉到宗教问题或政治问题，他非得具备一个跳鸡蛋舞[蒙着眼睛在散布着鸡蛋的地上跳舞——译注]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机敏的技巧不可。
与其不同，在所释文字前严复有时标明“案语”，整个阐释文字有时用小字号突出，例见下文。请看严复使用的其他的具体化手段：
原文Ⅵ段1：（1）Let us now imagine that some administrative authority,as far superior in power and intelligence to men,as men are to their cattle,is set over the colony,charged to deal with its human elements in such a manner as to assure the victory of the settlement over the antagonistic influences of the state of nature in which it is set down.
导言八段1：（1）又设此数十百民之内，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其聪明智虑之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马，幸而为众所推服，立之以为君，以期人治之必申，不为天行之所胜。
“cattle”本指“家畜”，是上位概念，严复将其具化为下位概念，选其次级范畴中的“牛羊犬马”取代其上位概念，这种具化使译文获得实在感，很符合汉民族的阅读心理。再看一例：
原文Ⅰ段8：（1b）Evolution excludes creation and all other kinds of supernatural intervention.
导言二段2：（4）故用天演之说，则竺乾、天方、犹太诸教宗，所谓神明创造之说皆不行。
“creation”虽说首字母没有大写，也未加定冠词“the”，但仍指《圣经》所说的上帝创造世界的创世说；而“all other kinds of supernatural intervention”到底指什么呢？严复知识渊博，将其内容具体化，释为“竺乾、天方、犹太诸教宗”，使变译比全译要具体实在。
（4）提供相关知识
原作Evolution and Ethic虽为普及性演讲词，毕竟涉及许多知识，有些不为当时中国读者所知，因此，对相关知识背景有必要做一交代。凭严复的博闻强识，所释之处基本上精当明了，要言不烦。如：
原文Ⅸ段2：（5）Queen,drones,and workers have each their allotted sufficiency of food;each performs the function assigned to it in the economy of the hive,and all contribute to the success of the whole cooperative society in its competition with rival collectors of nectar and pollen and with other enemies,in the state of nature without.
导言十一段2：（5）一群之民，宜通力而合作。（6）然必事各视其所胜，养各给其所欲，平均齐一，无有分殊。（7）为上者职在察贰廉空，使各得分愿，而莫或并兼焉，则太平见矣。（8）此其道蜂道也。（9）夫蜂有后，蜂王雌故曰后。（10）其民雄者惰，而操作者半雌。（11）采花酿蜜者皆雌而不交不孕，其雄不事事，俗误为雌，呼曰蜂姐。
导言句5—6译述了原文的内容。严复用“一群之民”代替原文的“queen,drones,and workers”，可能顾及中国读者对蜜蜂还不十分了解，所以导言句9释蜂后，句10—11再释雄蜂和工蜂。
严译阐释所提供的知识也有瑕疵，如导言三段3“英国计学家即理财之学。马尔达有言：万类生生，各用几何级数”用“理财之学”释“计学家”，所释对象不准，这并非知识有误，而是严复错放了位置，所释文字应在“计学”之后。再如：
原文Ⅴ段1：（2）Suppose a shipload of English colonists sent to form a settlement,in such a country as Tasmania was in the middle of the last century.
导言七段1：（2）今设英伦有数十百民，以本国人满，谋生之艰，发愿前往新地开垦。（3）满载一舟，到澳洲南岛达斯马尼亚所。（4）澳士大利亚南有小岛。
严复以“以本国人满，谋生之艰”释殖民者前去开拓殖民地的原因，对地名“Tasmania”（塔斯马尼亚）加限定语“澳洲南岛”，既指明了该地的国属，又明确了方位。但是，严复将“澳洲南岛”融入正文之后，又用小字号注解塔斯马尼亚，形成双重阐释，有蛇足之嫌。尽管严译的阐释有些微瑕疵，但其阐译具有时代性，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三）评
所谓“评”，即评论，指对所译的内容进行批评或发表议论。
美国学者许华茨认识到：“严复主要是以一个翻译家和评论家而著称于世。顺便说一句，对严是一个评论家这一点必须加以强调，因为他的大多数翻译都是同他的按语交织在一起的。因此，这些按语必然同译文本身一样引起读者的极大注意。”注20我们要补充的是：严复的评论既集中于案语，也散布于本文。
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41处对原作实施“评”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句、句群或段和节，以句群为多；“评”的方式有引导式评论、后续式评论、夹译夹评等；“评”的功用有承前启后、透彻说理、深化主题、促人深思等。
1.“评”的单位
“评”的单位，指严译中的被评论的单位。由于严复往往是对某一思想进行评论，所以评的单位以句、句群或段、节为主。
（1）句
句子是独立表述思想的最小单位，严复要评论原作，最容易找到的对象就是句子。如：
原文Ⅱ段2：（3a）The same proposition is true of all the works of man's hands,form a flint implement to a cathedral or a chronometer;and it is because it is true,that we call these things artificial,term them works of art,or artifice,
导言四段1：（19）自古之土铏洼尊，以至今之电车铁舰，精粗迥殊，人事一也。（20）故人事者，所以济天工之穷也。
导言句19改译、增译了原文，句20是对“人事”的评论，揭示其作用在于“济天工之穷”。这一评论在原文变译之后，所评的对象是原文的复句。
（2）句群或段
句群与段的关系为三种：大于段，等于段，小于段。所以句群的评论总与段有关。如：
原文Ⅰ段9：So far as that limited revelation of the nature of things,which we call scientific knowledge,has yet gone,it tends,with constantly increasing emphasis,to the belief that,not merely the world of plants,but that of animals;not merely living things,but the whole fabric of the earth;not merely our planet,but the whole solar system;not merely our star and its satellites,but the millions of similar bodies which bear witness to the order which pervades boundless space,and has endured through boundless time;are all working out their predestined courses of evolution.
导言二段2：（11）是故天演之事，不独见于动植二品中也。（12）实则一切民物之事，与大宇之内日局诸体，远至于不可计数之恒星，本之未始有始以前，极之莫终有终以往，乃无一焉非天之所演也。（13）故其事至赜至繁，断非一书所能罄。
本例一段即一个句群。原文尽管有四对“not...but...”结构将内容逻辑性地排列，而严复采用的空间布局是由近而远，再辅之以时间要素从过去到将来，将原文译述一遍，层次感更强，于是有了导言句11—12。而对天演之赜之繁，严复做出评判“断非一书所能罄”。
（3）节
《天演论·上卷》除4小节之外，每节之后都有案语，其中多数是对本节前面本文内容的评论。如：
导言十三段3：复案：（1）赫胥黎保群之论，可谓辨矣。（2）然其谓群道由人心善相感而立，则有倒果为因之病，又不可不知也。（3）盖人之由散入群，原为安利，其始正与禽兽下生等耳，初非由感通而立也。（4）夫既以群为安利，则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5）善群者何？（6）善相感通者是。（7）然则善相感通之德，乃天择以后之事，非其始之即如是也。（8）其始岂无不善相感通者？（9）经物竞之烈，亡矣，不可见矣。（10）赫胥黎执其末以齐其本，此其言群理，所以不若斯宾塞氏之密也。（11）且以感通为人道之本，其说发于计学家亚丹斯密，亦非赫胥黎氏所独标之新理也。
导言十三段4：又案：（1）班孟坚曰：不能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2）群而不足，争心将作。（3）吾窃谓此语，必古先哲人所已发，孟坚之识，尚未足以与此也。
段3句1“辨”通“辩”，意为“言辞漂亮动听”。句1—2为总评：群道之立于同情是倒果为因。句3—9为剖析：句3—7论人类因利而组群，其中能群者生，生的理由是同情心，而最终才是同情心的源头——良心，即严译的“天良”。组群之初并非绝无不同情者，但因与外敌竞争的需要而群内矛盾化解，于是严复又写了句8—9。可见同情心、天良、团结保群都是天演的产物，而不是原因，是“末”，而非“本”。至此是分析。而句10批评赫胥黎本末齐观，不及斯宾塞之严谨，这是横比，旨在同中求异。至于句11，指明其思想来源，让读者明白保群论并非赫胥黎原创，这是纵比，旨在异中求同。
导言十三段3既有理性思辨，又有纵横比较。段3是英国国内比较，论据都取自西方，尚缺乏本土观照，于是严复“又案”！导言十三段4，引中国古代史家班固（字孟坚，东汉扶风安陵人，著有《汉书》）与赫胥黎作比，属于中外比较，具体是中英比较。
2.“评”的方式
（1）导引式评论
段首或节首发表一番议论，无非是为本文翻译铺路，起到导引作用。有时评论夹在上下文之间，于上文是接续，于下文则是引导。如：
原文ⅩⅤ段1：（3）And the business of the mor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er appears to me to be the ascertainment,by the same method of observation,experiment,and ratiocination,as is practised in other kinds of scientific work,of the course of conduct which will best conduce to that end.
导言十八段1：（7）古之为学也，形气、道德，歧而为二，今则合而为一。（8）所讲者虽为道德治化形上之言，而其所由径术，则格物家所用以推证形下者也。（9）撮其大要，可以三言尽焉。（10）始于实测，继以会通，而终于试验。（11）三者阙一，不名学也。（12）而三者之中，则试验为尤重。（13）古学之逊于今，大抵坐阙是耳。
画线部分是原文句3的转述。导言句8前的“古之为学也，形气、道德，歧而为二，今则合而为一”是加写，也具有评论的作用。正是上文的“形气”与“道德”合二为一，才自然接上原文句3的内涵，才能讲明“形上之言”如何经由格致得出事物的道理。此外，导言句10照事理逻辑的真正句序应是：始于实测，继以试验，而终于会通（形成理论）。
（2）后续式评论
变译原文之后，译者觉得有必要就此做出一定的评论，这属于后续式评论。后续式评论在《天演论·上卷》评的策略中占主体。严译段末、节末的案语多数具有这一性质。“有的评论论题或抽象，或涉及敏感的政治性问题，不便于正面表现，这时往往要借题发挥，化抽象为具体。”注21这也是后续式评论顺事说理的长处。如：
导言七段2：复案：（1）由来垦荒之利不利，最觇民种之高下。（2）泰西自明以来，如荷兰，如日斯巴尼亚，如蒲陀牙，如丹麦，皆能浮海得新地。（3）而最后英伦之民，于垦荒乃独著，前数国方之，瞠乎后矣。（4）西有米利坚，东有身毒，南有好望新洲，计其幅员，几与欧亚埒。（5）此不仅习海擅商，狡黠坚毅为之也，亦其民能自制治，知合群之道胜耳。（6）故霸者之民，知受治而不知自治，则虽与之地，不能久居。（7）而霸天下之世，其君有辟疆，其民无垦土。（8）法兰西、普鲁士、奥地利、俄罗斯之旧无垦地，正坐此耳。（9）法于乾、嘉以前，真霸权不制之国也。（10）中国廿余口之租界，英人处其中者，多不逾千，少不及百，而制度厘然，隐若敌国矣。（11）吾闽粤民走南洋美洲者，所在以亿计，然终不免为人臧获被驱斥也。（12）悲夫!
往近处说，导言七段2在评“通力合作”可以“蔚然成国”之理，是对前面整个段1（见附录三导言六段1句12）的评论；往远处说，是在受“垦土建国之事，明人治之正术”的点评（见附录三导言十五段1句8对导言七的主题概括）。后者是对节内容的评论。例中句1摆出论点，句2—9是论据之一，表现出对西方的肯定，句10—11是对中国及华侨的否定。中外比较，有了高下，严复大发悲叹，于是有了句12。
（3）夹译夹评
有时评论夹在译文前后句、前后段之间，形成夹译夹评之势。如果是两层意思，评论文字夹在其中，还有承上启下的语篇功用。评嵌于译，前后形成整体，天衣无缝。如：
原文Ⅰ段2：（3）Compared with the long past of this humble plant,all the history of civilized men is but an episode.
原文Ⅰ段3：（1）Yet nothing is more certain than that,measured by the liberal scale of time-keeping of the universe,this present state of nature,however it may seem to have gone and to go on for ever,is but a fleeting phase of her infinite variety;merely the last of the series of changes which the earth's surface has undergone in the course of the millions of years of its existence.
导言一段2：（4）此区区一小草耳，若迹其祖始，远及洪荒，则三古以还年代方之，犹瀼渴之水，比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5）故事有决无可疑者，则天道变化，不主故常是已。（6）特自皇古迄今，为变盖渐，浅人不察，遂有天地不变之言。（7）实则今兹所见，乃自不可穷诘之变动而来。（8）京垓年岁之中，每每员舆，正不知几移几换而成此最后之奇。
导言句4改译了原文I段2句3，即原段2最后一句，导言句7—8译述了原文I段3句1，导言中间的句5是对前文的评论，起承上作用；句6是对句7—8的评论，有启下作用；两句一前一后连起原文的两段，成了过渡句。从评的方法看，这是夹译夹评。
3.“评”的功用
（1）承前启后
评论有时既可对本文内容的变译作评，又可充当承前启后的语篇衔接手段，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既能突显题旨，亮出严复的观点，又可聚拢原文内容。评是前面译文的引申，又是对后面译文的引导。如：
原文Ⅱ段1：（9b）In evidence of the victory of the cosmic powers at work in the state of nature,over the temporary obstacles to their supremacy,set up by the art of the horticulturist.
原文Ⅱ段2：（1）It will be admitted that the garden is as much a work of art,or artifice,as anything that can be mentioned.
导言四段1：（14）是青青者又战胜独存，而遗其宜种矣。（15）此则尽人耳目所及，其为事岂不然哉!（16）此之取譬，欲明何者为人为，十亩园林，正是人为之一。
严复将原文段1最后一句与原文段2第一句合拢。导言句14对原文句9b有增有减，导言句15是对句14的评论，句16为句14的道理作证，且对句15的评论提供事实依据。句16正好启动原文段2句1的内容，其中的“此之取譬，欲明何者为人为”起到语篇呼应作用。
（2）透彻说理
议论有时借翻译之便，顺势发表意见，把道理说得更透彻，说得更明白。透彻说理的前提是对所译内容深入了解，把住文脉，依事说理，才能入木三分。为此，“采取立中寓破、破中有立，即摆矛盾、砭时弊、明是非、指方向的说理方法”，“在破与立的结合上阐明评论的论点和见解”。注22如：
原文Ⅰ段10：（2c）And all living things tend to multiply without limit,while the means of support are limited;the obvious cause of which is the production of offspring more numerous than their progenitors,but with equal expectation of life in the actuarial sense.
导言三段2：（6）且其事不止此，今夫生之为事也，孳乳而浸多，相乘以蕃，诚不知其所底也。（7）而地力有限，则资生之事，常有制而不能逾。（8）是故常法牝牡合而生生，祖孙再传，食指三倍，以有涯之资生，奉无穷之传衍，物既各爱其生矣，不出于争，将胡获耶？（9）不必争于事，固常争于形。（10）借曰让之，效与争等。（11）何则？（12）得者只一，而失者终有徒也。（13）此物竞争存之论，所以断断乎无以易也。
跳过原文“the obvious cause of which is和but with equal expectation of life in the actuarial sense”之后，导言句6—8述其大意，其中用“牝牡合而生生，祖孙再传，食指三倍”生动地传达了“the production of offspring more numerous than their progenitors”的内涵，比原文更具体。句8后半部分接着发表议论，亲切自然，以“有涯之资生”应对“无穷之传衍”，必然产生矛盾，有矛盾必然有竞争，这是第一层说理。句9—12指明不争相让，实为竞争，这是第二层说理。句13为上述议论作结，指明竞争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是第三层说理。三层说理，层层递进，从具体升华为抽象，读者随着严复的思路逐步攀上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性高度。
（3）深化主题
原文有时主题不突出，或者严复觉得有必要深化主题，他就借译之机，大发一番议论。“如果不深化主题读者难于了解其作用和意义，甚至还可能对这一事实本身感到困惑，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副作用。”注23所发议论与原文内容环环相扣，不仅译出了原文的内涵，还说明为什么这样写的理由，原文成了铺垫，评论成了内容的升华，使得最后的变译作品有了深度和高度。如：
原文Ⅸ段1：（2）In the absence of any such a severely scientific administrator as we have been dreaming of,human society is kept together by bonds of such a singular character,that the attempt to perfect society after his fashion would run serious risk of loosening them.
导言十一段1：（4）使未得其人，而欲冒行其术，将不仅于治理无以复加，且恐其术果行，则其群将涣。（5）盖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能群也。（6）第深思其所以能群，则其理见矣。
删减原文之后，严复用“使未得其人，而欲冒行其术，则其群将涣”直述其意，并加写了“将不仅于治理无以复加，且恐其术果行”，用递进方式深化“其术”之恶果。导言句5—6以句首语气词“盖”字当头，发表议论。承接上文申说理由，点化“能群”和“善群”的主题，简短有力，以此启发读者。
（4）发人深省
针对国内思想的僵化与落后状态，严复借翻译之机常常取便发挥，他的许多评论审时度势，有的放矢，在重要关头，就物竞天择、变法等重大问题发表了一系列评论。有的议论发人深省，促人深思，甚至是撼人心魄。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把赫胥黎的道理渗进读者心里。如：
原文Ⅰ段3：（3）No less certain is it that,between the time during which the chalk was formed and that at which the original turf came into existence,thousands of centuries elapsed,in the course of which,the state of nature of the ages during which the chalk was deposited,passed into that which now is,by changes so slow that,in the coming and going of the generations of men,had such witnessed them,the contemporary conditions would have seemed to be unchanging and unchangeable.
导言一段2：（17）且地学之家，历验各种僵石，知动植庶品，率皆递有变迁，特为变至微，其迁极渐。（18）即假吾人彭聃之寿，而亦由暂观久，潜移弗知。（19）是犹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变名之，真瞽说也。
导言对原文译述之后，在句19中严复借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注24，挖苦士大夫。蟪蛄即寒蝉，寿命只有四五周，来不及历经春秋，又何以知春秋？以此讽刺士大夫目光短浅，以己度世，自不量力。而句18以中国古代寿星彭聃作比：彭，据《列仙传》，指彭祖，是殷代贤大夫，历夏至商末，号称七百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据《列仙传》，李耳生于殷代，活了一百六十余岁，亦称二百余岁。即使他们，也不能知晓世事变化之大，更何况士大夫呢？！接着严复又直言不讳：“遽以不变名之，真瞽说也。”“瞽说”即“瞎说”、“胡说”等，严复在此批评士大夫仓促做出“不变”的结论，真是一派胡言！严复的评论掷地有声，给当时“不变论”者以当头棒喝！
三、“达旨术”之二：减
所谓“减”，指去掉原作中在严复看来读者所不需要的信息内容。
“减”是为原文瘦身，让读者读到最需要、最有用的信息。“减”的策略，严复大量用过，连1973年中国科学院的全译本也用过。全译本在序言第一页做了脚注：“原书包括著者的五篇论文，书名是《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现在这个译本只包括前两篇论文。‘进化论与伦理学’指这个译本的后半部。”序文之末译者又在方括号内加注：“以下是关于原书中未翻译的几篇论文的说明，因而从略。”这是因前面的脚注而相应加写的注。
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175处对原作实施“减”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词、语、小句、复句、句群和段，以词语和句子为多；“减”的方式有删除重复、去掉次要内容、减去无关内容、顺应语势删除、连锁式删除等；“减”的功用有删繁就简、避虚就实、力避啰唆、引证作据、突出主题、反映主张等。
（一）“减”的单位
1.词
词的删减，指短语或句中单个词的删除，有时体现了译者摄取异域文化的心态。
词的删减在《天演论》中随处可见，最典型的删词例子是《天演论》原书名称Evolution and Ethics的删减。赫胥黎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能完全用于人类社会，后者除进化外，还有伦理问题。而严复此前信奉斯宾塞的普遍进化观，而且从当时中国实情出发，认为最需要的是进化问题，同时认为伦理只是进化的产物，二者不是并列的范畴，而是两个层级的范畴，因而取“evolution”舍“ethics”。关于这一点，李泽厚看得清楚：“书名只用原名的一半，正好表明译述者不同意原作者把自然规律（进化论）与人类关系（伦理学）分割、对立起来的观点。”注25王克非也说得透彻：“在严复看来，天演是总纲，伦理只是分支，甚至只是分论‘人治’的分支，因为严译‘人治’（或‘治化’）包含有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园艺过程’，也包含人与人关系的‘伦理过程’。将总纲与分支并列岂不荒唐？”注26所以，苏基朗批评道：“严复翻译赫胥黎的 《进化与伦理》时，作了重要的观念转换，故变成严复自己创作的，以弱肉强食为要旨的天演论，与赫胥黎的原意几近南辕北辙。对近代中国思想界影响巨大的进化观，究其实是这套托赫胥黎与科学为名的弱肉强食天演论。”注27
2.短语
短语的删减，指句中短语的删除。短语较词要长，意义更丰，删减短语等于去掉了比词更多的内涵。短语有长有短，最长有时相当于一个句子。如：
原文Ⅰ段3：（2）Turn back a square foot of the thin turf,and the solid foundation of the land,exposed in cliffs of chalk five hundred feet high on the adjacent shore,yeilds full assurance of a time when the sea covered the site of the“everlasting hills”;and when the vegetation of what land lay nearest,was as different from the present Flora of the Sussex downs,as that of Central Africa now is.
导言一段2：（11）试向立足处所，掘地深逾寻丈，将逢蜃灰。（12）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为海。
“solid”是对地基的限定，“exposed in cliffs of chalk five hundred feet high on the adjacent shore”则反映了该地处于英伦之南的具体方位、相对或绝对高度、当前状况等，在严复看来这些都无关紧要，可删。随之而删的是“the everlasting hills”，因为它与前面所删内容属于同指；原文的第二分句则全部删去，因为严复在段2只讨论地球科学问题，不涉及植物，使所讨论的问题专一，以集中读者的注意力。第一项减词，第二、三项减语，第四项减句。
3.句
句的删减包括小句和复句的删减，句的删减因重复、粗细、照应等因素更受整个上下文的制约。上例已涉及句的删减，又如：
原文Ⅰ段6：（2）Paleontology assures us,in addition,that the ancient philosophers who,with less reason,held the same doctrine,erred in supposing that the phases formed a cycle,exactly repeating the past,exactly foreshadowing the future,in their rotations.
导言二段1：（3）但古以谓天运循环，周而复始，今兹所见，于古为重规；后此复来，于今为叠矩，此则甚不然者也。
不论是古生物学家，还是古代哲学家是否提出了天演学说，严复以“古”字一笔带过，省去了不少内容（以小句为单位），同时抓住原文后半句赫胥黎对古人错误思想的批判，直奔导言二的主题“广义”，古今与未来，统统纳入天演之中。再如：
原文Ⅰ段2：（1）Reckoned by our customary standards of duration,the native vegetation,like the“everlasting hills”which it clothes,seems a type of permanence.（2a）The little Amarella Gentians,which abound in some places today,are the descendants of those that were trodden underfoot by the prehistoric savages who have left their flint tools about,here and there;
导言一段2：（1）英之南野，黄芩之种为多，此自未有记载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采撷践踏者。（2）兹之所见，其苗裔耳。
严复将原文句1删除，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他立意在“变”，原文句1认为本地植被和小山似乎不变，语气不肯定，这与严复的主张相悖。其二，原文句2所举之例属于植物，是句1的具体化，严复取具体，舍抽象。下面请看复句的删减：
原文Ⅹ段1：（1）I see no reason to doubt that,at its origin,human society was as much a product of organic necessity as that of the bees.（2）The human family,to begin with,rested upon exactly the same conditions as those which gave rise to similar associations among animals lower in the scale.
导言十二段1：（1）人之有群，其始亦动于天机之自然乎？
原文句1是总说，从句2开始是分说，有“to begin with”和后面原文句3的“further”语篇关联词为证。再细看，句2与句1内容本质上相同，是更具体的内容。严复舍去了这一不必要的重复。句1同时也减去了比较结构“as that of the bees”，它使句2失去了比较的对象及其内容，这更是整个句2删除的原因。
4.句群
句群是比句更大的单位，能删除句群的地方，多半是其内涵不重要，或者与前后内容有重复、总分、干枝等关系，严复则从读者需求甚至是个人喜好出发，加以删除。如：
原文Ⅳ段5：（1）But it is extremely important to note that,the state of nature remaining the same,if the produce does not satisfy the gardener,it may be made to approach his ideal more closely.（2）Although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may be at end,the possibility of progress remains.（3）In discussions on these topics,it is often strangely forgotten that the essential conditions of the modification,or evolution,of living things are variation and hereditary transmission.（4）Selection is the means by which certain variations are favoured and their progeny preserved.
导言六段1：（26）譬如树艺之家，果实花叶，有不尽如其意者，彼乃积摧其恶种，积择其善种。（27）物竞自若也，特前之竞也，竞宜于天；后之竞也，竞宜于人。（28）其存一也，而所以存异。
导言六重点讨论“人择”，既然是选择，其前提是存在多样性，只有多样才有差异，才有选择。严复用“积摧其恶种，积择其善种”具化了原文句1的部分内容，已包含差异之意；同时原文句2与句1基本同义，自然状态虽然保持原状，但还是会发生选择，斗争也许终止，但还是可能发展。导言句28“其存一也，而所以存异”译述了原文句4，已包含了原文句3交代的背景知识，所以严复将句群（原文句2—3）删除了。
5.段
段的删减主要是立于节、章乃至书的角度，依据内容的重要性和需要程度而做出的取舍。如《天演论·上卷》共删了6段：原文Ⅰ段4、段7和段11、原文Ⅲ段1、原文Ⅶ段2、原文Ⅺ段5。以行文较长的原文I段11为例，句1—2承认段10所论的趋异、选择、竞争三种趋向，那么生物史就有了内在的必然联系，这大大胜过段11所讨论的假说，相比之下这些假说已无甚价值，不必迻译了。再看一例：
原文Ⅰ段4：（a）But it is also certain that,before the deposition of the chalk,a vastly longer period had elapsed,throughout which it is easy to follow the traces of the same process of ceaseless modification and of the internecin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of living things;（b）and that even when we can get no further back,it is not because there is any reason to think we have reached the beginning,but because the trail of the most ancient life remains hidden,or has become obliterated.
既然白垩层沉积之前历经了“同样的”演化过程，远古生命的痕迹尚未发现或已消失，就没有必要讨论，也就没有说服力，可以舍去。
（二）“减”的方式
1.删除重复
原文的重复有主观重复，旨在把问题说清；有客观重复，旨在简述或回顾前述的内容，以推出后面的内容。这些重复进入汉语语境，可能成为冗余，多种重复中有时要择选其一。如：
原文Ⅵ段2：（2）Laws,sanctioned by the combined force of the colony,would restrain the selfassertion of each man within the limits required for the maintenance of peace.（3）In other words,the cosmic struggle for existence,as between man and man,would be rigorously suppressed;and selection,by its means,would be as completely excluded as it is from the garden.
导言八段1：（8b）取一国之公是公非，以制其刑与礼，使民各识其封疆畛畔，毋相侵夺，而太平之治以基。
原文句2指制定法律，约束公民，使其守法。句3的语篇标记语“in other words”表明句3与句2基本同义，或换个说法，或以更具体的方式表达，总之，二者意义相同，译者可以根据需要择其一。严复择句2舍句3，然后译述，又加写了一句“而太平之治以基”，为其定性。
2.去掉次要内容
一节一段之内，内容有主有次，译者为突出主要内容，有时会去掉某些次要内容；有时在正面和反面平行叙述中取其一面。如：
原文Ⅶ段2：On the other hand,within the colony,the enforcement of peace,which deprives every man of the power to take away the means of existence from another,simply because he is the stronger,would have put an end to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etween the colonists,and the competition for the commodities of existence,which would alone remain,is no check upon population.
原文Ⅶ段1认为，人口高速繁殖，原因有二：一是人的生殖本能，二是人治有方。这是主要原因。而原文Ⅶ段2认为实行和谐相处，则不许弱肉强食，而日用品之争不能控制人口繁殖，因而成不了主要原因，于是被严复删除。又如：
原文ⅩⅣ段1：（1）What is often called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n society（I plead guilty to having used the term too loosely myself）,is a contest,not for the means of existence,but for the means of enjoyment.
导言十七段1：（1）今之竞于人群者，非争所谓富贵优厚也耶？
原文用了术语“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n society”（社会生存斗争），赫胥黎在括号里谦虚一番：“I plead guilty to having used the term too loosely myself”。在严复直叙赫胥黎思想的过程中，这类谦辞是片叶，完全可以扫去。而在“not for the means of existence,but for the means of enjoyment”这种选择关系中，前者受否定，后者受肯定。而比较中说明事物时，多半取肯定的一面，以从正面说理。删减之后，严复译述了原文，且采用了反问句式，比事实陈述更促人深思。
3.减去无关内容
当原作中有些内容与主题无关，与节或段的主旨无关时，可以省去。如果在译者或读者看来内容无关紧要，则更可以删除。如：
原文Ⅶ段1：（1）But the Eden would have its serpent,and a very subtle beast too.（2）Man shares with the rest of the living world the mighty instinct of reproduction and its consequence,the tendency to multiply with great rapidity.
导言九段1：（1）虽然，假真有如是之一日，而必谓其盛可长保，则又不然之说也。（2）盖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伦，莫不孳乳，乐牝牡之合，而保爱所出者，此无化与有化之民所同也。
原文句1“But the Eden would have its serpent,and a very subtle beast too”是原文Ⅶ的开篇句，再看下文，与句2意义没有多大的关系，放在这里与题有些不合，甚至是画蛇添足，严复将其删除。再如：
原文Ⅹ段6：（3）It becomes impossible to imagine some acts without disapprobation,or others without approbation of the actor,whether he be one's self,or any one else.（4）We come to think in the acquired dialect of morals.
导言十三段2：（16）及其久也，乃不能作一念焉，而无好恶毁誉之别。（17）由是而有是非，亦由是而有羞恶。（18）人心常德，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后有。
原文句4是一种交代，表明前面句3所用语词的专业属性。其实句3的表述本身就表明所用的是专业语言，无须再做叮嘱，所以严复删去了原文句4，代之以导言句17—18，句17由原文句3而来，表示人由此而知好歹，明善恶，而这正是人心之本，之“常德”，起因于人的同情心。
4.顺应语势删减
语势顺应，指顺应严复变译的语势要求。语势急促时，会对内容提出相应的要求。比如，语势要求句内的内容前后整齐划一，句子因短促而掷地有声，就不可再狗尾续貂；句子的后半部分有时就可以删除。行文有时为求两两对应，一些零散字句再无处安置，这都会逼迫译者放弃原文的某些内容。如：
原文Ⅺ段5：What would become of the garden if the gardener treated all the weeds and slugs and birds and trespassers as he would like to be treated,if he were in their place ？
全译十一段5：如果园丁处在杂草、蛞蝓、鸟和入侵者的地位而像他希望别人对待他自己那样去对待这些东西，那么地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原文虽不长，却是一段，从上下文内容的性质看，本可与原文Ⅺ段4句2合为一处，二者均以实例作证。段4句2写社会界，而段5写自然界，放在段4后单独成段，突然插入园丁的例子，与前面段4末尾的内容不协调，即便保留，理论上也是强弩之末，有气无力。此外，严复在原段4翻译之后又大发议论：
导言十四段1：（26）持是道以与物为竞，则其所以自存者几何？（27）故曰：不相比附也。（28）且其道可用之民与民，而不可用之国与国。（29）何则？（30）民尚有国法焉，为之持其平而与之直也。（31）至于国，则持其平而与之直者谁乎？
这番话已上升到“保群”和“自存”的高度，已不能俯首迁就原文段5了，这种语势有逼迫原文段5隐没之效。
5.连锁式删除
连锁式删除，指因前面删除而必须做相应删除的行为。在变译中，有时前面某处删减了内容，后面的内容则要在语篇上与其保持内在的一致，做相应内容的删减。如：
原文Ⅷ：（3）A despotic government,whether individual or collective,is to be endowed with the preternatural intelligence,and with what,I am afraid,many will consider the preternatural ruthlessness,required for the purpose of carrying out the principle of improvement by selection,with the somewhat drastic thoroughness upon which the success of the method depends.
导言十段2：（5）且欲由此术，是操选政者，不特其前识如神明，抑必极刚戾忍决之姿而后可。
严复直取要义，原文指出无论是个人还是政府，都得具备“intelligence”和“ruthlessness”，为了与“神明”相对应，严复省去了“刚戾忍决”的两个长长的限定成分“I am afraid”、“many will consider”和短语“required for the purpose of carrying out the principle of improvement by selection”。其中“selection”的删除引起连锁反应，促使紧随其后的短语“with the somewhat drastic thoroughness upon which the success of the method depends”也因此而删。又如：
原文Ⅸ段1：（1）I have other reasons for fearing that this logical ideal of evolutionary regimentation—this pigeonfanciers' polity—is unattainable.
导言十一段1：（1）故首出庶物之神人既已杳不可得，则所谓择种之术不可行。
这一句是由前一节“导言十·择难”得出的结论，即神人难得，人择更难，进化理想即人择不可实现。由于严复已将前一节原文句2中的鸽子换作羊和马（见附录三导言十段2句2），原文Ⅸ段1开头句仍以鸽子为例，则不合语篇要求，必须随前而删，舍例而取实质内容，同时承上一节内容加写了“故首出庶物之神人既已杳不可得”一句。
（三）“减”的功用
1.删繁就简
减去次要或非中心内容的功用就是删繁就简。文言的一大特点是文趋精简。而精简方式之一是去掉可有可无或不言而喻的修辞限定成分，如定语、状语等。如：
原文Ⅹ段2：（1）But there is this vast and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bee society and human society.
导言十二段1：（7）然则人虫之间，卒无以异乎？（8）曰：有。
译“vast and fundamental difference”只取中心词，而舍定语，仅用“异”字即可。《天演论》中因古文求简而舍复杂形式成分的现象比比皆是。又如：
原文ⅩⅢ段1：That progressive modification of civilization which passes by the name of the“evolution of society”is,in fact,a process of an essentially different character,both from that which brings about the evolution of species,in the state of nature,and from that which gives rise to the evolution of varieties,in the state of art.
导言十六段2：（1）是故人治天演，其事与动植不同，事功之转移易，民之性情气质变化难。
“That progressive modification of civilization”与“which passes by the name of the‘evolution of society’”之间实为定义关系，前者是“evolution of society”的定义项，非严格的论述若以描述或比喻下定义，且被定义项并不难懂，则可以直取被定义项，严复正是如此操作的。此外，原文分三层：①evolution of the state of nature，②evolution of the state of art，③evolution of society，③既不同于①，也不同于②，严译改动较大，不独“减”而已。
减去无关内容的功用主要是去枝留干。如：
原文Ⅳ段1：（1）Not only is the state of nature hostile to the state of art of the garden;but the principle of the horticultural process,by which the latter is created and maintained,is antithetic to that of the cosmic process.
导言六段1：（1）天行人治，常相毁而不相成固矣。（2）然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反此天行之故。
除了表示关联的词删除之外，严复还将“horticultural process”限定从语“by which the latter is created and maintained”省去，以直接显示中心语，不过他将原文后一分句的因果关系转述出来了。另外，因为严复总用“天行”与“人治”两个术语，因求简短而舍弃了长长的限定成分。又如：
原文ⅩⅤ段3：（1）That man,as a“political animal”,is susceptible of a vast amount of improvement,by education,by instruction,and by the application of his intelligence to the adaptation of the conditions of life to his higher needs,I entertain not the slightest doubt.
导言十八段2：（1）夫人类自其天秉而观之，则自致智力，加之教化道齐，可日进于无疆之休，无疑义也。
“as”译成“作为”，指“就人的身份来说”，虽说人有多种社会身份，原文短语“as a‘political animal’”在此有语境明确作用，但毕竟是人的身份属性之一，属于次要内容，不言而喻，可以删去。这一内涵在严复所增“自其天秉而观之”中也有隐含。另外，“of the conditions of life to his higher needs”是对“adaptation”的限定，因为严复取“education、instruction、intelligence”三词为要点，受语词严整形式的要求，其中任何一词不得拖泥带水，于是有了“智力，加之教化道齐”。
2.避虚就实
写文章有实有虚，要分文体。如文学作品务虚者多，科研作品则务实者多。具体到内容的取舍，句式的选择等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汉外之间虚实观有时不同，或者作者与译者的虚实处理的动机存在差异，原作求虚的地方，译者有时要避之，旨在求实。如：
原文Ⅴ段1：（4）The common plants,the common birds and quadrupeds,are as totally distinct as the men from anything to be seen on the side of the globe from which they come.（5）The colonists proceed to put an end to this state of things over as large an area as they desire to occupy.（6）They clear away the native vegetation,extirpate or drive out the animal population,so far as may be necessary,and take measures to defend themselves from the reimmigration of either.
导言七段1：（5）弃船登陆，耳目所触，水土动植，种种族类，寒燠燥湿，皆与英国大异，莫有同者。（6）此数十百民者，筚路褴褛，辟草莱，烈山泽，驱其猛兽虫蛇，不使与人争土，百里之周，居然城邑矣。
原文句5务虚，交代殖民者占地之后的心愿，句6及后面的几句务实，铺陈具体的行为。而严复务实，舍句5取句6，且加写内容：有描述，如“筚路褴褛”；有行为，如“烈山泽”；有目的，如“不使与人争土，百里之周”；有结果，如“居然城邑矣”，使务实者更实在。
3.力避啰唆
啰唆的原因可能有几种，一是词语逻辑内涵的重复，二是词语的上下位概念重叠，三是语句逻辑性不强，说了后面忘前面，于是又说一遍。面对上述情况，可以直通原文的逻辑意义，减去不必要或重复之处。严复重逻辑，研究并翻译过逻辑学文献，对概念的内涵与语词表达掌握之精，由下例可见一斑。如：
原文Ⅷ：（8）However,I doubt whether even the keenest judge of character,if he had before him a hundred boys and girls under fourteen,could pick out,with the least chance of success,those who should be kept,as certain to be serviceable members of the polity,and those who should be chloroformed,as equally sure to be stupid,idle,or vicious.
导言十段2：（13）吾知聚百十儿童于此，使天演家凭其能事，恣为抉择，判某也为贤为智，某也为不肖为愚，某也可室可家，某也当鳏当寡，应机断决，无或差讹，用以择种留良，事均树畜。
原文其他地方经严复删减之处不论，只说“a hundred boys and girls under fourteen”中“under fourteen”的删减。据常识可知，儿童指14岁（含14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因此全译用“一百个十四岁以下的男女儿童”译这一短语，有两次重复，第一次是“十四岁以下”与“儿童”的逻辑重复，第二次是“男女”与“儿童”的语境重复。所以，严复最终译为“百十儿童”，甚为确当；其中“十”的使用或为概数，或是追求节奏。
4.引证作据
严译《天演论》有时引用其他学者的观点，融入赫胥黎本文的汉译；引用的方法有多种，有的译述，有的缩译，有的摘译，其功用相当于现在的文献引用。而摘译是对原文的局部全译，一般要加引号。不过，这些引用大多是难以查明出处和原文的，这种方法在《天演论》中用得较少。如：
导言十四段2：（3）且其所举泰东西建言，皆非群学太平最大公例也。（4）太平公例曰：“人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5）用此则无前弊矣。（6）斯宾塞《群谊》一篇，为释此例而作也。（7）晚近欧洲富强之效，识者皆归功于计学，计学者首于亚丹·斯密氏者也。（8）其中亦有最大公例焉，曰：“大利所存，必其两益。（9）损人利己非也，损己利人亦非；损下益上非也，损上益下亦非。”
该段有两处参考文献，直接引用原文译文，如前一太平公例“人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是西方自由主义所宣扬的一条重要原则，没有点明出处；后一太平公例“大利所存，必其两益。损人利己非也，损己利人亦非；损下益上非也，损上益下亦非”则指明了出处“斯宾塞《群谊》”。
用作参考的最长最典型的例子是导言十五段3句4—73，（见附录三）共70句内容，可贵之处是严复标明了出处：摘译自斯宾塞《生学天演》之第十三章《论人类究竟》。这种摘译方法或摘引方法在1894年春发表的论文《原强》中严复也用过：
锡彭塞亦曰：“富强不可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使其效不期而自至。”
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苏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
前一例摘译自斯宾塞著作，后一例摘自苏东坡的言论，二者均用作严复“今夫人之身，惰则窳，劳则强，固常理也”这一论点的论据。引用之功在于为己代言，用东西方名人名言似乎更具权威性。
5.突出主题
主题是任何书籍和文章都应突出的，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方法，不同文体也有不同，更何况变译过程中译者又有自己的追求，有时为适应读者而对原文焦点或主题做出一些变更。而“减”正是常用的变更方法之一，去枝留干、删繁就简之时，兼得突出强调之效。如：
原文Ⅹ段6：（5）An artificial personality,the“man within”,as Adam Smith calls conscience,is built up beside the natural personality.（6）He is the watchman of society,charged to restrain the antisocial tendencies of the natural man within the limits required by social welfare.
导言十三段2：（19）于是是心之中，常有物焉以为之宰，字曰天良。（20）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营之私，不使过用以败群者也。
什么是“natural personality”？什么是“artificial personality”或“man within”？这是经济学之父、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的道德哲学理论观点之一，但是上述概念全译本分别译作“天然的人格”（实际上近乎“野人之性”）、“人为的人格”（实指天演人择过程中培养起来的“良心”，因是长期演化过程中养成的“习性”，故称“artificial personality”）、“良心”，也只有第三个概念能为大众明白。只有明白才可接受，所以严复舍前二者，连其提出者也舍去，只用了第三个概念，译作“天良”。顺前述取舍之势，导言句20更是转述原句的本质，认为“天良”为“保群”的主宰，用“保群之主”述“watchman of society”，用“制自营之私”述“restrain the antisocial tendencies of the natural man”，用“不使过用以败群者”述（restrain...）“within the limits required by social welfare”，三者连贯，作为导言十三文本的结尾，顺理成章，点明了严复为本节标定的主题——“制私”。
6.反映主张
严复在变译中通过取舍方法反映其进化论主张。他不完全服膺赫胥黎进化论，一面用斯宾塞的观点比较陪衬，一面不时地掺入自己的思想。如：
原文Ⅰ段7：（1）The word“evolution,”now generally applied to the cosmic process,has had a singular history,and is used in various senses.（2）Taken in its popular signification it means progressive development,that is,gradual change from a condition of relative uniformity to one of relative complexity;but its connotation has been widened to include the phenomena of retrogressive metamorphosis,that is,of progress from a condition of relative complexity to one of relative uniformity.
据原文，赫胥黎的“evolution”通俗义为“进步”，实含“进化”之义。那么，严复为何略而不译呢？是不是他认为进化等于进步？（见林基成，1991）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本身包含了淘汰，事物演化，不进则退，退化则被淘汰。严复舍去这一段，与其主张相关，他“有意识地宣传进化过程中进步、上升的一面，正是建立在他对进化过程中任何物种都可能被淘汰、消亡之现实的深刻把握与体验上的。”注28不过，严复删于段7，补于“复案”：
导言二段3：复案：（20）所谓由浑之画者，浑者芜而不精之谓，画则有定体而界域分明。（21）盖纯而流者未尝不浑，而杂而凝者，又未必皆画也。（22）且专言由纯之杂，由流之凝，而不言由浑之画，则凡物之病且乱者，如刘、柳元气败为痈痔之说，将亦可名天演，此所以二者之外，必益以由浑之画而后义完也。
一删一补，显出严复的语篇考虑与摄取思想的宗旨：本文突显进化的进步一面，复案补明其退化的一面，更能显示天演概念内涵的主次与轻重。
四、“达旨术”之三：编
所谓编，即编辑，指将原作内容条理化、有序化，使之更完美更精致的行为。
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20处对原作实施“编”的策略，在大于句群的层次上也曾用到，其语表形式有句、句群和段、节、书，以句群、段为多；“编”的方式有分、合、调、加标题等；“编”的功用有符合读者思路、便于意义重组、适应构篇需要、显示语篇层次等。
（一）“编”的单位
1.句
句的编辑，主要表现为词与短语、短语与短语、分句与分句之间的编辑行为，其结果是形成新的句子或句群，使文本的语篇结构更有条理，或者更符合读者的阅读心理，或者更符合译语的逻辑。如：
原文Ⅰ段1：（3）The native grasses and weeds,the scattered patches of gorse,contended with one another for the possession of the scanty surface soil;they fought against the droughts of summer,the frosts of winter,and the furious gales which swept,with unbroken force,now from the Atlantic,and now from the North Sea,at all times of the year;
导言一段1：（4）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5）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
删除部分原文后，严复将原文前一分句的“surface soil”分出，转入后一分句，形成了导言句4和5；句4单说“草”，句5除“土”之外，还一并说二者与寒冬酷暑相争的情形。原语复句变成了译语的句群。再如：
原文Ⅵ段2：（1a）In the second place,in order that no struggle for the means of existence between these human agents should weaken the efficiency of the corporate whole in the battle with the state of nature,（1b）he would make arrangements by which each would be provided with those means;and would be relieved from the fear of being deprived of them by his stronger or more cunning fellows.
导言八段1：（7）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以与其外争矣，则其民必不可互争以自弱也。（8a）于是求而得其所以争之端，以谓争常起于不足，乃为之制其恒产，使民各遂其生，勿廪廪然常惧为强与黠者之所兼并……
乍一看，导言句8a前两句是纯写，细一看，才发现原文句1a的“the means of existence”并入了导言8a，用作“争”的理由，以引出行政长官的措施。比照原文，可知严复将原文的目的分为两点：第一是其民不必内争，即导言句7，第二是其民为何争，即导言句8a前面两个小句，而原文1b的措施对应的才是导言句8a后面三个小句的内容。这种句内调整幅度不大，调整的理据是逻辑关系。
2.段
段的编辑，即段内句与句、句与句群、句群与句群之间的编辑行为。段的编译重在突出段落之旨，以其为中心，将原文段内各组成要素重新组织，构成新的符合译语构篇层次或逻辑要求的言语产品。如：
原文Ⅶ段4：（1）Supposing the administrator to be guided by purely scientific considerations,he would,like the gardener,meet this most serious difficulty by systematic extirpation,or exclusion,of the super-fluous.（2）The hopelessly diseased,the infirm aged,the weak or deformed in body or in mind,the excess of infants born,would be put away,as the gardener pulls up defective and superfluous plants,or the breeder destroys undesirable cattle.
导言九段2：（11）圣人治民，同于园夫之治草木。（12）园夫之于草木也，过盛则芟夷之而已矣，拳曲拥肿则拔除之而已矣。（13）夫惟如是，故其所养者，皆嘉葩珍果，而种日进也。（14）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为而不若是？（15）罢癃、愚痫、残疾、颠丑、盲聋、狂暴之子，不必尽取而杀之也，鳏之、寡之，俾无遗育，不亦可乎？
原文拿圣人治民与园夫治草木作比，严复则干脆，将主题点出。先总说，于是有导言句11；再分几个方面细说，先说园夫治草木，如何消除过剩和不满意者，于是有导言句12；导言句13是加写，指明治草木的结果，上述对应于原文句1。接着，严复笔锋一转，加写过渡句，即导言句14，进入人治后，转述产生导言句15，对应于原句2。整个译文经过编辑，结构上与原文不同，从中国读者角度看，关系层次更为分明，更便于接受。
3.节
节的编辑，往往在段与段之间，如原文Ⅰ段10大部分与段11合并，产生导言三“趋异”。又如导言十五段1就编入了原文Ⅻ的段1—5。严复为了合并段落，打乱了原文各段中各句的顺序；对原文各段施以减、述、缩、改等变通之后，再纳入导言段1中。（见表2或附录三）
4.篇
篇的编辑，即篇内各章之间、甚至是节与段之间篇章结构上的编辑行为。在《天演论》中主要表现为各节标题化。原文各节仅以罗马数字标序，严复则为变译文各节加上标题。（见表3）
严复将原作导论作为《天演论·上卷》译出，共分为十八节，每节都拟定标题，有的节与节之间还有调整。严复基本上是循节拟题的，但有一分为二者，如原文Ⅹ分为导言十二和十三两节；有一分为三者，如原文Ⅰ分为导言的一、二、三节。
（二）“编”的方式
1.分
分，是据需求将原文较大的语篇单位截为较小的语篇单位。有时所截部分可以独立成为一个语篇单位，如严复将原文Ⅰ段1—5截为变译“导言一·察变”，即节一；Ⅰ段6—段10句1截为“导言二·广义”，即节二；Ⅰ段10句2—5—段11截为“导言三·趋异”，即节三。有时截下部分又分头归入不同的语篇单位。如：
原文Ⅰ段10：（1）With none of these have I anything to do,at present,except with that exhibited by the forms of life which tenant the earth.
全译一段10：（1）目前，除了那些居住在地球上的以生命的种种形式表现出来的那种进化过程之外，我对其他的那些进化过程不准备加以讨论。
导言二段2：（14）姑就生理治功一事，撫略言之。（15）先为导言十余篇，用以通其大义。（16）虽然，隅一举而三反，善悟者诚于此而有得焉，则管秘机之扃钥者，其应用亦正无穷耳。
原文段10的句1被严复截取，加以译述，并加写句15—16，单独成为一段，作为导言一段2。原文段10剩余的句2—5则与段11合并，变译为“导言三·趋异”。
2.合
合在严复编译中用得较多，但只是编的方式之一，具体可参见本节对“‘达旨术’之六：并”的论述。
3.调
根据表达思路的需求，严复常调整原文内容结构。调整的对象主要是内容的顺序，包括时间顺序、空间顺序和逻辑顺序。如：
原文Ⅱ段1：（7）That the“state of Art,”thus created in the state of nature by man,is sustained by and dependent on him,would at once become apparent,if the watchful supervision of the gardener were withdrawn,and the antagonistic influences of the general cosmic process were no longer sedulously warded off,or counteracted.（8a）The walls and gates would decay;
导言四段1：（10）第斯园既假人力而落成，尤必待人力以持久，势必时加护葺，日事删除，夫而后种种美观，可期恒保。（11）假其废而不治，则经时之后，外之峻然峙者，将圮而日卑；中之浏然清者，必淫而日塞。
原文句7前半句为条件（条件2），后半句又是前半句的条件（条件1），而句8为句7前半句的直接结果，这样在逻辑上条件与结果的直接关系被间隔开。严复的编辑思路是：原文句7后半句意思是园林为人所造，必经维持才能长存，因此调整为导言句10；原文句7前半句意为如果废而不治，后果将如何，因此按照“条件1+条件2→总结”的逻辑推演关系调整为导言句11的“假其废而不治，则经时之后，外之峻然峙者”；原文句8a则是不治之果，因此调整为导言句11的“将圮而日卑”。
4.加标题
标题于全文是文眼，于正文是路标。西语作品有时不加标题，有时至多加以序号。中国读者，尤其是严复同时代的读者，喜爱含标题的文本，因此严复顺乎读者的文体需求，给译文都加了标题，如原文节Ⅰ变译为三节，分别命题为“察变”、“广义”和“趋异”。这些标题大都来自严复对原文各节主旨的理解与捕捉，如表3所示的标题。从严复修改《天演论》过程看，加标题开始也不是他的主意。《天演论》初译后，严复送桐城派主将吴汝纶过目，吴建议：“不如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为佳。”注29严复听从，据俞政（2003：16）分析，上卷18篇中，严复采用了吴拟小标题17个，而在下卷17篇严复采用了吴拟小标题11个，将所选内容编为上下两卷，上卷共列十八节“导言”，下卷共分十七节“论”，然后给各节加上点明主题的小标题。如此一来，译文条理清楚，结构分明，主旨突出，严复仿佛充当了一回编辑。
不仅严复给变译本加了标题，而且连全译本也做过小小的编辑，主要表现为给全译本各节内容加上标题。长篇阅读，一般说来，中国人喜闻乐见的是带标题的文本，严复时代如此，时隔70多年也是如此。表4是据全译本《进化论与伦理学》（科学出版社，1973年）制作的，我们发现第一部分“进化论与伦理学·导论”在目录中每节都有序号，标明了相应的页码，可是正文只有节的序号，每节无小标题；第二部分“进化论与伦理学”原文每节无序号，全译本目录加有了小标题，每节有对应的页码，而正文每节既无序号，也无标题，每节之间以空一行为标识，也算是译界一种新的或者是别扭的目录与正文的对应创制。另外，全译者很诚实，在全译本目录之后注明：“原书目录只有两部分的总题目，小标题是译者加的，仅供读者参考。——译者”
由此可知，连全译本也须加标题，变译本更是如此。二者均为方便读者，好比设置路标。正如中国小说多为章回小说，历来都标题，而西方小说常常一通到底，或者仅用数字表示章节数，无文字标题，设犹未设。1999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王克非等译的《嘉莉妹妹》，也将原作47章均加上章回小说的标题，有路灯之用。这一作用，梁启超也看得分明：“凡义法奥颐条理繁密之书，必就其本文分别标识，则读者易了解。经学以《仪礼》为最繁密，故治《仪礼》学者，分章节务极细。……凡译此类书，宜悉仿《内典》分科之例，条分缕析，庶易晓畅，省读者心力。”注30
（三）“编”的功用
1.符合读者思路
原语作者的写作思路受制于原语民族思维，而译成汉语则要考虑汉语读者的阅读心理。英语是主语突显的语言，其句子结构主要是“主语+谓语”，而汉语是话题突显的语言，其句子结构主要是“话题+评说”。在翻译中，严复经常调整这两种结构，使之符合读者的思路。如：
原文Ⅷ：（8）However,I doubt whether even the keenest judge of character,if he had before him a hundred boys and girls under fourteen,could pick out,with the least chance of success,those who should be kept,as certain to be serviceable members of the polity,and those who should be chloroformed,as equally sure to be stupid,idle,or vicious.（9）The“points”of a good or of a bad citizen are really far harder to discern than those of a puppy or a short-horn calf;many do not show themselves before the practical difficulties of life stimulate manhood to full exertion.（10）And by that time the mischief is done.（11）The evil stock,if it be one,has had time to multiply,and selection is nullified.
导言十段2：（10）且从来人种难分，比诸飞走下生，奚翅什伯？（11）每有孩提之子，性情品格，父母视之为庸儿，戚党目之为劣子，温温未试，不比于人。（12）逮磨砻世故，变动光明，事业声施，赫然惊俗，国蒙其利，民戴其功。（13）吾知聚百十儿童于此，使天演家凭其能事，恣为抉择，判某也为贤为智，某也为不肖为愚，某也可室可家，某也当鳏当寡，应机断决，无或差讹，用以择种留良，事均树畜。（14）来者不可知，若今日之能事，尚未足以企此也。
先粗看，原文句9—11调整对应导言句10—12，原文句8调整对应导言句13—14。从开头与结尾比较，原文句8的“I doubt”译作导言句末的“尚未足以企此也”。这是典型的将主语突显的方式改为汉语的主题突显方式，更符合汉族的接受习惯。在做大的调整后严复又做了一些微调：原文句9a译述为导言句10，原文句9b译述为导言句11，并加写了“父母视之为庸儿，戚党目之为劣子”。原文句10写人干坏事，导言句12改写为于国于民的好事；导言句13译述原文句8，严复为给“判某也为贤为智”造声势，又加写了两个排比句“某也可室可家，某也当鳏当寡”，严复表现出一种择善心理和人性化写作，只从正面去译“用以择种留良”。而原文句11舍去了，因它突然涉及不良家族，西方优生学家所谓“劣币原理”当时中国读者很难接受。上述种种变通策略通归于编辑的框架内，使译文更加井然有序，和谐并置。
2.便于意义重组
变译作品语篇形式的改造是随变译者对原作解读而产生的意义进行重组而变化的。严复有时根据自己的理解，将原作的意义段落解构，再重构。这样导致语篇形式发生变化，如句与句之间的重组、段与段之间的重组、节与节之间的重组等。现以原文Ⅸ前三段与导言十一前两段之间段落分与合的编辑过程为例。
原文Ⅸ段2：（1）Social organization is not peculiar to men.（2a）Other societies,such as those constituted by bees and ants,have also arisen out of the advantage of cooperation i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2b）and their resemblances to,and their differences from,human society are alike instructive.（3）The society formed by the hive bee fulfils the ideal of the communistic aphorism“to each according to his needs,from each according to his capacity.”（4）Within it,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s strictly limited.（5）Queen,drones,and workers have each their allotted sufficiency of food;each performs the function assigned to it in the economy of the hive,and all contribute to the success of the whole cooperative society in its competition with rival collectors of nectar and pollen and with other enemies,in the state of nature without.（6）In the same sense as the garden,or the colony,is a work of human art,the bee polity is a work of apiarian art,brought about by the cosmic process,working through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hymenopterous type.
导言十一段1：（7）虽然，天之生物，以群立者，不独斯人已也。（8）试略举之：则禽之有群者，如雁如乌；兽之有群者，如鹿如象，如米利坚之犎，阿非利加之猕，其尤著者也；昆虫之有群者，如蚁如蜂。（9）凡此皆因其有群，以自完于物竞之际者也。（10）今吾将即蜂之群而论之，其与人之有群，同欤异欤？（11）意其皆可深思，因以明夫天演之理欤？
导言十一段2：（1）夫蜂之为群也，审而观之，乃真有合于古井田经国之规，而为近世以均富言治者之极则也。（2）复案：古之井田与今之均富，以天演之理及计学公例论之，乃古无此事，今不可行之制。（3）故赫氏于此意含滑稽。（4）以均富言治者曰：财之不均，乱之本也。（5）一群之民，宜通力而合作。（6）然必事各视其所胜，养各给其所欲，平均齐一，无有分殊。（7）为上者职在察贰廉空，使各得分愿，而莫或并兼焉，则太平见矣。（8）此其道蜂道也。（9）夫蜂有后，蜂王雌故曰后。（10）其民雄者惰，而操作者半雌。（11）采花酿蜜者皆雌而不交不孕，其雄不事事，俗误为雌，呼曰蜂姐。（12）一壶之内，计口而禀，各致其职。（13）昧旦而起，吸胶戴黄，制为甘芗，用相保其群之生，而与凡物为竞。
编辑的关键是将原文段2一分为二，原文句1—2分出对应为导言段1句7—11，与原文段1合为一段，形成了导言段1；原文段2剩余的句3—6对应为导言段2句1—13，与原文段3合为另一段，形成了导言段2，表5显示得更为明了。严复从原文段2句3开始断开，论述正是在此由宏观进入微观，由人类社会进入动物世界，从而进入蜂群世界。从原文句段4开始专论蜂群社会，这样渐次切入主题，层次分明，表现为段的分离与重组。
3.适应构篇需求
对原文从句到全书采取分、合、调等编辑行为，旨在基于双语间语篇构造的差异，优化大小语篇单位的结构，通过改选原作的篇章结构，以适应译语的语篇构建要求，最终满足读者所习惯的或潜在的阅读需求。如：
原文Ⅳ段3：The gardener,on the other hand,restricts multiplication;provides that each plant shall have sufficient space and nourishment;protects from frost and drought;and,in every other way,attempts to modify the conditions,in such a manner as to bring about the survival of those forms which most nearly approach the standard of the useful,or the beautiful,which he has in his mind.
导言六段1：（11）争存之难，有如此者。（12）至于人治独何如乎？（13）彼天行之所存，固现有之最宜者。（14）然此之最宜，自人观之，不必其至美而适用也。（15）是故人治之兴，常兴于人之有所择。（16）譬诸草木，必择其所爱与利者而植之。（17）既植矣，则必使地力宽饶有余，虫鸟勿蠹伤，牛羊勿践履；旱其溉之，霜其苫之，爱护保持，期于长成繁盛而后已。
导言句11是对导言六段1前面句9—10的总结（见附录三），句12是设问，句13—14为自答，句15揭示了人治的根本在于人择，至此为加写。句16译述原文段3，只用作严复加写内容的佐证材料。原文经过取舍，可分为四个意义板块：①provides that each plant shall have sufficient space and nourishment；②protects from frost and drought;and；③in every other way,attempts to modify the conditions；④in such a manner as to bring about the survival of those forms which most nearly approach the standard of the useful,or the beautiful,which he has in his mind。因加写内容止于人择，为了内容的衔接，严复把④提前，将其他内容按①③②排序，相当于把原文的目的提前，手段置后，属于复句内小调整。这一编辑受制于句11—15顺接而来的“写”的策略，总体上是为了适应语篇的衔接需要，以保证意义的连贯。
4.显示语篇层次
层次显示语篇结构，层次分明，有利于陈述、说明或论证。如导言十五段1（见附录三），对原文4段内容全部重新排序，将前面导言十四节的内容用顺序数字排序，各段内容之间显得客观自然。这一编辑的好处是增强了层次感，使之比原文成片文字清晰。再如：
原文Ⅱ段1：（1）Three or four years have elapsed since the state of nature,to which I have referred,was brought to an end,so far as a small patch of the soil is concerned,by the intervention of man.
全译二段1：（1）就一小块土地来说，我在上面所讲的自然状态由于人类的干预而告结束，已经过去三四年了。
导言四段1：（1）前之所言，率取譬于天然之物。（2）天然非他，凡未经人力所修为施设者是已。（3）乃今为之试拟一地焉，在深山广岛之中，或绝徼穷边而外，自元始来未经人迹，抑前经垦辟而荒弃多年，今者弥望蓬蒿，羌无蹊迒，荆榛稠密，不可爬梳。（4）则人将曰：甚矣，此地之荒秽矣!（5）然要知此蓬蒿荆榛者，既不假人力而自生，即是中种之最宜，而为天之所择也。
严复将原文分作两层译述，增加了部分内容。第一层关于自然状态，第二层关于人类干预。这是编的第一步。之后，对每一部分又展开变通，对第一层的“天然”加以阐释，得导言句2；对第二层的“地”写明背景“在深山广岛之中，或绝徼穷边而外，自元始来未经人迹”，指明人类干预前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状态；“今者弥望蓬蒿，羌无蹊迒，荆榛稠密，不可爬梳”又是补写人类弃荒后“天演”的结果。句5为评论。所以严复的编辑思路是：（原意+释）+（原意+补写历史）+（原意+补写结果）+评论。
五、“达旨术”之四：述
所谓述，指译者用译语转述原作主要内容或部分内容的变译活动。
苏联翻译理论家马尔丘克指出科技文献信息可以转述，不必遵循全译规则。注31严复一生所译主要是社会科学文献，正合此理。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121处对原作施以“述”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句、句群和段，以句和句群为多；“述”的方式有概括提炼、撮其大意、直叙原意、融合等；“述”的功用有达原文之旨、避繁就简、揭示内涵、显豁原意、增强生动性等。
（一）“述”的单位
1.句
“述”多半是对内涵较丰富或形式较复杂的对象的转述，因此“述”的最小语篇单位主要是内涵丰富的长句和较复杂的复句，运用述的策略可以简胜繁，以少胜多。如：
原文Ⅺ段3：（2）In other words,let sympathy be your guide;put yourself in the place of the man towards whom your action is directed;and do to him what you would like to have done to yourself under the circumstances.
导言十四段1：（18）又曰：设身处地，待人如己之期人。
原文上上句说“Do as you would be done by”可视作“golden rule”（金科玉律），而金科玉律在人们意识中多数简练深刻，故严译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恰如其分。原文句2若是译作“换句话说，就是让同情心当你的向导，使你自己置身于你的行动所指向的那个人的地位，并且，对他做那些当你处在这种情况时你愿意对你自己所做的事”（见附录三，1973年全译本），必定啰唆，不洗练，甚至有些饶舌。近代中国人多半是经不住这么绕的，现代人有的可以忍受，但多数还是不习惯。严译一言以蔽之，极其精辟巧妙，可视作格言。
2.句群
句群是可以完整地表达一层意思的语义单位，因此更易成为转述的对象，即将这层意思换个简明的说法。相比全译可谓词约旨丰、篇短意深、言少意多。如：
原文ⅩⅤ段2：（2b）And,unless men's inheritance from the ancestors who fought a good fight in the state of nature,their dose of original sin,is rooted out by some method at present unrevealed,at any rate to disbelievers in supernaturalism,every child born into the world will still bring with him the instinct of unlimited selfassertion.
全译十五段2：（2b）除非人类从他们那些在自然状态中打过一场漂亮仗的祖先们那里继承过来的那份原罪已被现在尚未泄露的、至少对不相信超自然主义的人尚未泄露的某种方法所根除，否则每个降生到世上来的孩子都将仍然随身带来无限“自我肯定”的本能。
导言十八段1：（17）人种之先，既以自营不仁，而独伸于万物矣。（18）绵传虽远，恶本仍存，呱呱坠地之时，早含无穷为己之性。
“unless”表示必要条件，在此意为“if...not...”，原文说只有根除自私，人出生后才不会自私。全译“除非……否则……”释得正确，“除非”从反面强调必要条件。事实上，“原罪”不可能根除，照样遗传后世。严复减去原文中长长的限定成分和长长的方式状语，将原文剩下的意思分两层译述：一是人类祖先拥有原罪生存于世，二是孩子生来遗传了自私。
3.段
段不论大小，因为信息量一般比句和句群更大，更容易成为“述”的对象。有的略述，一言以蔽之；有的详述，总体上比原文要短。译文简于原作，总体内容换汤不换药，直观达意。下例虽短，却是段的转述典型：
原文Ⅰ段10：（1）With none of these have I anything to do,at present,except with that exhibited by the forms of life which tenant the earth.
导言二段2：（14）姑就生理治功一事，撫略言之。
原文一小段，表明除“except with that exhibited by the forms of life which tenant the earth”之外，对其他不予讨论。换个角度，不正是只说被排除的对象吗？严复将其拎出，不及其他，显得简洁明快。
（二）“述”的方法
1.概括提炼
所谓概括提炼，即浓缩某一概念的内涵，扩大其外延，使表达概念的语词显得简练明晰。概念简练了，判断也随之而明确有力，文字便更加自由流畅，更加洗练。如：
原文Ⅰ段5：（4）That which endures is not one or another association of living forms,but the process of which the cosmos is the product,and of which these are among the transitory expressions.
全译一段5：（4）能够持续下来的并不是生命形式的这种或那种结合，而是产生宇宙本身的过程，而各种生命形式的结合，不过是这个过程的一些暂时表现而已。
导言一段3：（5）虽然，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6）不变惟何？（7）是名天演。
严复用“天运变矣”概括“but the process of which the cosmos is the product,and of which these are among the transitory expressions”，在减去“That which endures is not one or another association of living forms”的部分内容后，概括为“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体现了变与不变的辩证统一。“不变惟何？是名天演”，自问自答，具体指明不变的内在机制。照此看来，严复以为“天运”是现象，“天演”是规律。比较全译与变译，可以见出译述的概括之功。下例更能反映严复的凝练之功：
原文Ⅰ段8：（4）And,further,that,if there is proof that the cosmic process was set going by any agent,then that agent will be the creator of it and of all its products,although supernatural intervention may remain strictly excluded from its further course.
全译一段8：（4）再则，如果有证据表明宇宙过程是由什么动力推动的话，那么这种动力就会是它及它的一切产物的创造者，虽然超自然的干涉仍然可以严格地被排除在其以后的进程之外。
导言二段2：（9）设宇宙必有真宰，则天演一事，即真宰之功能。
依笔者看，原文是真宰管造物，而造物之后的人事可能超乎局外。严复删去后几句，保留第一句，删减之后转述原文，且用“真宰之功能”概括，因为人事也不能走出自然之力，只能制自然而用之。
2.撮其大意
所谓撮其大意，即取其意，去其形，摘其要，也能达到转述大意的目的。“撮”的最典型过程是摄取原文的观点，再加以聚拢，缀连成句。若遇上所撮内容与译语文化中某一表达相近，则很容易促成套用。如：
原文Ⅹ段3：（3）Moreover,with all their enormous differences in natural endowment,men agree in one thing,and that is their innate desire to enjoy the pleasures and to escape the pains of life;and,in short,to do nothing but that which it pleases them to do,without the least reference to the welfare of the society into which they are born.
导言十二段1：（16）且与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
严复用“甘”述“enjoy the pleasures”的大意，用“苦”述“escape the pains of life”的大意，用“先己”述“do nothing but that which it pleases them to do”的大意，用“后人”述“without the least reference to the welfare of the society into which they are born”的大意，非常经典。译述的文字似曾相识，含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当时知识界自然喜闻乐见。
3.直叙原意
所谓直叙原意，即读其原文，取其大意。先入乎其中，后出乎其外，不拘泥于原文形式，而另起炉灶，行止自如，简洁表达。为了考察严复如何直叙原意的，不妨通过例子将原文与严译做一比较：
为了更好考察严复述的技巧，不妨再引全译本，文中画线部分表示严复对原文内容的选择：
全译十二段6：（3）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习惯于图谋主动或被动地灭绝人们当中的弱者、不幸者和多余者，他们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辩护，自称这是由宇宙过程所批准的，是保证种族进步的唯一途径；假如他们坚持下去的话，必然会把医学列入妖术中，而且把医生看作是不适于生存的人的恶意的保护者；在他们撮合婚姻时，种马繁殖原则产生了主要影响；因此他们的整个一生都是在培育一种抑制自然感情和同情心的高贵技艺。[讽刺语——译注]（4）看来，他们的这些东西[指自然感情和同情心——译注]剩下不太多了。
导言句2是“姑无论智之不足恃也，就令足恃，亦将使恻隐仁爱之风衰，而其群以涣”。严复转换视角，从执政出发，反向转述为导言句3；在删减之后，用“直至”一词将原文内涵（原文片段2）带过，将“must rank medicine among the black arts and count the physician a mischievous preserver of the unfit”直述为“直至医药治疗之学可废”，直通底意，何等简洁！接着，将原文“the principles of the stud”转换为比喻；原文“the noble art of suppressing natural affection and sympathy”中的“the noble art”是什么？全译句4唯恐读者不懂，将“这些东西”注释为“自然感情和同情心”。而严复将其详述为“狭隘酷烈之治深，而慈惠哀怜之意少”，与全译相比，又是何等具体！何等形象！原文片段4—5只说趋少的方面，导言句4则用一“深”一“少”，形成两极反差，更能鲜明地揭示原文的本质。
4.融合
所谓融合，指将原文分散几处的内容合并一处。有的融合结果还能看清原文的结构，有的融合结果不仅打散原有结构重组，而且高度熔铸，看不出原有结构了。下例结构改变，仍能看清脉络：
ⅩⅣ段2：（a）As it is only in the latter group that any thing comparable to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n the state of nature can take place;（b）as it is only among this twentieth of the whole people that numerous men,women,and children die of rapid or slow starvation,or of the diseases incidental to permanently bad conditions of life;（c）and as there is nothing to prevent their multiplication before they are killed off,while,in spite of greater infant mortality,they increase faster than the rich;
导言十七段1：（5）然则前所谓天行之虐，所见于此群之中，统而核之，不外二十得一而已。（6）是二十而一者，溽然在泥涂之中，日有寒饥之色，周其一身者，率猥陋不蠲，不足以遂生致养，嫁娶无节，蕃息之易，与圈牢均。（7）故其儿女，虽以贫露多不育者，然其生率常过于死率也。
原文句b的“twentieth”在导言中用了两次，有突出强调和顺承转合之效。句5和句6原文的病死和饿死在严译中减轻了程度，顺应时代之风，变成了饥饿与猥陋，而原句c中无限繁殖之势在人类病死和饿死之前依然有增无减，故将其内容融入导言句6，合为一体，穷人死亡率高于富人的内容则留在了导言句7。内容彼此交叉，分分合合，语气连贯紧密，相得益彰。
（三）“述”的功用
1.达原文之旨
“述”的首要功能是舍原文之形，缩短原文的语表结构，取原文之要旨，将其传达给当时的中国知识界，以达服务于汉语读者的宗旨。如：
原文Ⅲ段 2：（2b）And,as is the case with every other artificial thing set up in the state of nature,the influences of the latter are constantly tending to break it down and destroy it.
全译三段2：（4）同时，它也同其他每一件在自然状态中建立起来的人为事物一样，自然状态的影响经常是倾向于破坏它和毁灭它。
导言五段2：（4）独是人力既施之后，是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而后已。
比较原文、全译与变译，不难发现原文用了比较，全译照译不误。变译则舍其比较对象，取其实质内容直接叙述，点明“天行”，更加突出原意。
2.避繁就简
欧洲人思维严密，是其优点；语言表述起来有时显得繁复，是其缺点。如实译入，不免啰唆，尤其是在读者以习古文写古文为主流的当时。面对这一特点，严复常常减琐碎，避弯子，求直率。如：
原文ⅩⅢ段2：（2）But I am not aware of a particle of evidence in favour of the conclusion that this evolutionary process has been accompanied by any modification of the physical,or the mental,characters of the men who have been the subjects of it.
导言十六段2：（4）而民之官骸性情，若无少异于其初。
原文具有印欧语言表达的典型特点，即形态发达，表述严谨。而在中国传统表达思维面前则显得啰唆烦琐。原意否定“conclusion”，形式上却绕了弯子，严复将否定意义直接指向核心词语“modification”，译作“无少异于”，以表明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3.揭示内涵
原文较为隐蔽的逻辑内涵，往往需要推理才能揭示。将对这一内涵本质的把握与原文的文字内容合叙，就可形成揭示内涵式的转述。如：
原文Ⅺ段1：（3）But it is none the less true that,since law and morals are restraints upo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etween men in society,the ethical process is in opposition to the principle of the cosmic process,and tends to the suppression of the qualities best fitted for success in that struggle.
导言十四段1：[治化者，天演之事也。其用在厚人类之生，大其与物为竞之能，以自全于天行酷烈之际。]（5）故治化虽原出于天，而不得谓其不与天行相反也。（6）自礼刑之用，皆所释憾而平争。（7）故治化进而天行消，即治化进而自营减。
原文内容转述见导言画线部分，顺接前面的“治化”，以求衔接；另外加写“虽原出于天”，表明“治化”为宇宙过程的一部分，但照样与之对抗。为什么仍发生对抗？因为道德规范、法律准则产生了作用，能释解人们的不满，平息人们之间的争斗，故导言句6对应于原文前小句，“治化”与“天行”对抗，此消彼长；原文前小句与中小句的最终结果是原文的末小句，但这句话很抽象。严复依据前文，看清了“治化”与“天行”的本质矛盾，加写了“故治化进而天行消，即治化进而自营减”，前一句是对原文段1的本质揭示，后一句是“治化进”产生的另一结果，实际上是原文段2首句的内容，这种译述一面揭示上文的内容，一面引领下文。由附录三可知，导言十四段1将原文的两段合为一段，结合部便是导言句7。
4.显豁原意
转述的基础首先是删减，因而转述通常对原文有所缩减，比原文更精练。删与缩的结果是原文内容减少，突出所需的重要内容。折枝剪叶，只剩主干，所以转述的功能之一便是使原文更加显豁。如：
原文Ⅰ段3：（3）No less certain is it that,between the time during which the chalk was formed and that at which the original turf came into existence,thousands of centuries elapsed,in the course of which,the state of nature of the ages during which the chalk was deposited,passed into that which now is,by changes so slow that,in the coming and going of the generations of men,had such witnessed them,the contemporary conditions would have seemed to be unchanging and unchangeable.
导言一段2：（17）且地学之家，历验各种僵石，知动植庶品，率皆递有变迁，特为变至微，其迁极渐。（18）即假吾人彭聃之寿，而亦由暂观久，潜移弗知。
导言删减原文中画线部分之后，简述了原文大意（即导言中画线部分），又加写了一些内容（即导言句18未画线部分），可谓丰简自如。
5.增强生动性
西方人喜虚，中国人爱实。原文虚而抽象，说理性很强，是西方抽象化的体现；而中国人往往习惯于具象思维，实而生动。严复翻译常常化虚为实，就采用“述”的方法，结果是变译比全译更生动，更具体，这也是严译比原文更能打动读者的一大原因。如：
原文Ⅰ段8：（2）As the expression of a fixed order,every stage of which is the effect of causes operating according to definite rules,the conception of evolution no less excludes that of chance.
导言二段2：（6）其推陈出新，逐层换体，皆衔接微分而来。（7）又有一不易不离之理，行乎其内。（8）有因无创，有常无奇。
严复用成语“推陈出新”和四字结构“逐层换体”匹配，活跃而生动；用“皆衔接微分而来”揭示原文的内在道理，具体而深刻。导言句7是更深一层的揭示，而句8用“有……无……”句式，形成“因”与“创”，“常”与“奇”两种状态，表明进化贯穿于万事万物的任一发展阶段，两两对照，表现力十足。
英语判断句与描写句均属于静句，二者如果融为一体，用联系动词，不用行为动词，则称为主系表句。汉语也可以如此使用，但用描写句比判断句更加生动形象。《天演论》中描写句用得比判断句多。如：
原文ⅩⅣ段1：（2）Those who occupy the first places in this practical competitive examination are the rich and the influential;those who fail,more or less,occupy the lower places,down to the squalid obscurity of the pauper and the criminal.
导言十七段1：（2）战而胜者在上位，持粱啮肥，驱坚策骄，而役使夫其群之众；不胜者居下流，其尤病者，乃无以为生，而或陷于刑罔。
严复用“持粱啮肥”译“the rich”，两个动宾词组构成联合词组；再用“驱坚策骄”译“the influential”，换个角度，让读者自己归纳其胜者身份。“不胜者居下流”也与前面“战而胜者在上位”对应；而“down to the squalid obscurity of the pauper and the criminal”由“无以为生，而或陷于刑罔”分别替代，也是十分具体的形象。多个形象汇成群象，极有动感。
六、“达旨术”之五：缩
所谓“缩”，即压缩或浓缩，是用非常凝练的译语将原作压缩，信息量由大变小，远小于原作，篇幅由长变短，是原作的缩微。
总体来看，《天演论》用缩译的地方不多，且多见于案语。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20处对原作实施“缩”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句群、段、节、书，以句群为多；“缩”的方式有删减法、提取法、概括法等；“缩”的功用有言简意赅、陪衬铺垫、参考作证等。
（一）“缩”的单位
1.句群
句的缩译，即便是复句，也是用得较少的，更多的是句群的缩译。因为复句的意思常常还受较高层级言语单位——句群的制约，而句群的意思就相对独立了，对其浓缩相对自由。如：
原文Ⅰ段10：（3）Without the first tendency there could be no evolution.（4）Without the second,there would be no good reason why one variation should disappear and another take its place;that is to say,there would be no selection.（5）Without the third,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the agent of the selective process in the state of nature,would vanish.
全译一段10：（3）没有第一种趋向，就不可能有进化。（4）没有第二种趋向，就没有充分理由说明为什么一种变异会消失，而另二种变异会取而代之；这就是说，如不这样，那就没有选择。（5）没有第三种趋向——生存斗争，自然状态中选择过程的动力就会消失。
导言三段2：（18）无异、无择、无争，有一然者，非吾人今者所居世界也。
比读导言与原文，可知严复对原文句3、4、5分别有过变译（见附录三导言三段2句14、15、16），但导言句18又是对原文三句的浓缩。原文三句构成句群，每句前面的否定内容严复用“三无”概括，只要三者具其一，就不会有“吾人今者所居世界”，这是对原文三句后面内容的统括，极其简练精辟地传达了原文的基本内容。
2.段
段与句群的关系有三种：大于、等于和小于。段有段的主旨，如何抓住主旨是缩译的关键，如附录三导言十五段句2—7，它既是原文Ⅻ段1的缩译，也是前面四节的缩译，详细分析见下文。再如：
原文Ⅲ段1：（1）No doubt,it may be properly urged that the operation of human energy and intelligence,which has brought into existence and maintains the garden,by what I have called“the horticultural process”,is,strictly speaking,part and parcel of the cosmic process.（2）And no one could more readily agree to that proposition than I.（3）In fact,I do not know that any one has taken more pains than I have,during the last thirty years,to insist upon the doctrine,so much reviled in the early part of that period,that man,physical,intellectual,and moral,is as much a part of nature,as purely a product of the cosmic process,as the humblest weed.
[2]（1a）But if,following up this admission,it is urged that,such being the case,the cosmic process cannot be in antagonism with that horticultural process which is part of itself.
导言五段1：（1）难者曰：信斯言也，人治天行，同为天演矣。
原文段落的核心内容是原文段1句1中的“the horticultural process is part and parcel of the cosmic process”，从正面说明园艺过程是宇宙过程的一部分；而原文段2句1a中“following up this admission”是对段1意思的重复，句1从反面说宇宙与园艺过程并不矛盾，后者也是前者的一部分。因此严复未译原文段1，将其核心内容融入段2句1中，获得导言句1。严译概括为“同为天演”，简练至极，让人望而却步。从语篇上看，这是句与段缩合为一的典型例子。
3.节
节的缩译属于较大语篇的缩译，主要是将节的基本内容或一言以蔽之，或要言以概之。节的缩译在《天演论》里偶尔用之，主要是在导言十五中。如：
导言十五段1：（1）上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得一一复按之。（2）第一篇，明天道之常变，其用在物竞与天择。（3）第二篇，标其大义，见其为万化之宗。（4）第三篇，专就人道言之，以异、择、争三者，明治化之所以进。（5）第四篇，取譬园夫之治园，明天行人治之必相反。（6）第五篇，言二者虽反，而同出一原，特天行则恣物之争而存其宜，人治则致物之宜以求得其所祈向者。（7）第六篇，天行既泯，物竞斯平，然物具肖先而异之性，故人治所以范物，使日进善而不知，此治化所以大足恃也。（8）第七篇，更以垦土建国之事，明人治之正术。（9）第八篇，设其民日滋，而有神圣为之主治，其道固可以法园夫。（10）第九篇，见其术之终穷，穷则天行复兴，人治中废。（11）第十篇，论所以救庶之术，独有耘莠存苗，而以人耘人，其术必不可用。（12）第十一篇，言群出于天演之自然，有能群之天倪，而物竞为炉锤。（13）人之始群，不异昆虫禽兽也。（14）第十二篇，言人与物之不同，一曰才无不同，一曰自营无艺。（15）二者皆争之器，而败群之凶德也，然其始则未尝不用是以自存。（16）第十三篇，论能群之吉德，感通为始，天良为终；人有天良，群道乃固。（17）第十四篇，明自营虽凶，亦在所用；而克己至尽，未或无伤。
请读者注意，严复对原作前面十二节内容的概括不是遵循原作的篇目进行的，而是对其变译后的十四节内容的浓缩。在此之所以只引出变译文，一来原文十四节篇幅大，不可能引出，二来即使是导言十五段1所对应的原文Ⅻ段1—5（见附录三）也比较长。
4.书
书的缩译在《天演论》中也是偶尔用之，旨在介绍全书的梗概。如：
导言一段4复案：（16）斯宾塞尔者，与达同时，亦本天演著《天人会通论》，举天、地、人、形气、心性、动植之事而一贯之，其说尤为精辟宏富。（17）其第一书开宗明义，集格致之大成，以发明天演之旨。（18）第二书以天演言生学。（19）第三书以天演言性灵。（20）第四书以天演言群理。（21）最后第五书，乃考道德之本源，明政教之条贯，而以保种进化之公例要术终焉。
严复所做的案语为原作所无，旨在说明“天演”之说发于英国人达尔文，而成就于斯宾塞。严复先总说《天人会通论》（System of Synthetic Philosophy）的基本内容：“举天、地、人、形气、心性、动植之事而一贯之”，然后分章分条概括要点，基本是取自原作各章题目（列如下文），由此可见严复缩译书的基本情况。试比较严译与原书各章标题：
第一书开宗明义，集格致之大成，以发明天演之旨——First Principles
第二书以天演言生学——Principles of Biology
第三书以天演言性灵——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第四书以天演言群理——Principles of Sociology
最后第五书，考道德之本源，明政教之条贯——Principles of Ethics
（二）“缩”的方法
1.删减法
“缩”往往以删减为基础，对所剩部分再做调整。相对而言，删减的部分容易发现，而浓缩的部分多半只能从整体上察觉。这是较为简单的压缩方法。如：
原文Ⅰ段6：（3）On the contrary,it furnishes us with conclusive reasons for thinking that,if every link in the ancestry of these humble indigenous plants had been preserved and were accessible to us,the whole would present a converging series of forms of gradually diminishing complexity,until,at some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the earth,far more remote than any of which organic remains have yet been discovered,they would merge in those low groups among which the boundaries between animal and vegetable life become effaced.
将其全译与变译列表比较，更能显出严复的浓缩之功：
严复主要采用减的策略，基本上是按原文思路浓缩而成。全译141字，导言39字，导言占全译的27%。严复将植物改为动物，因为地层变化常以植物证据为主，也许他认为，这样会与人类更相近？
2.提取法
提取法，指提炼原文内容、取得原文几层意思的共性，舍细取粗，述其概要。如：
原文Ⅵ段4：（2）And this ideal polity would have been brought about,not by gradually adjusting the men to the conditions around them,but by creating artificial conditions for them;not by allowing the free play of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but by excluding that struggle;and by substituting selection directed towards the administrator's ideal for the selection it exercises.
原文六段4：（4）而这种理想的社会若要得到实现，那就不是使人们逐渐去适应他们周围的条件，而是要给人们创造一些人为条件；不是让生存竞争自由进行，而是要排除这种斗争；并用适合于这位行政长官所理想的人为选择以取代生存斗争的选择。
导言八段2：（8）然使后世果其有之，其致之也，将非由任天行之自然，而由尽力于人治，则断然可识者也。
原文分三层意思：每句都含肯定与否定两方面。第一层否定人适应自然，肯定人为创造；第二层否定竞争，肯定人的斗争；第三层否定生存斗争，肯定人为选择。严复采用提取公因式法，一言以蔽之“将非由任天行之自然，而由尽力于人治”，句末“则断然可识者也”为增，做出评判。
3.概括法
汉语相对于英语更加凝练，更长于提炼原文的思想，这种提炼求简的方法称为“概括法”。不过，可能也正因为这一方法特点而常常略损信息。有的原文信息在存留之间则无法离析，此时概括已近于“缩”。如：
原文ⅩⅤ段4：（a）That which lies before the human race is constant struggle to maintain and improve,in opposition to the State of Nature,the State of Art of an organized polity;
导言十八段2：（6）邃古以来，凡人类之事功，皆所以补天辅民者也。
“事功”是“constant struggle to maintain and improve the State of Art of an organized polity”的概括，“补天”则是“in opposition to the State of Nature”的概括，极其简练。正因为求简，有些信息被挤掉了。
（三）“缩”的功用
1.言简意赅
“缩”以摘、编、述为基础，最简单的“缩”是用原文的关键词句，也可用自己的话高度概括，这样去粗取精，浓缩原文大意。严复用语简而求意丰，原文许多意思在严复脑中过滤，去掉枝枝蔓蔓之后只剩下主干。如：
原文Ⅱ段1：（6）Moreover,considerable quantities of vegetables,fruits,and flowers are produced of kinds which neither now exist,nor have ever existed,except under conditions such as obtain in the garden;and which,therefore,are as much works of the art of man as the frames and glass-houses in which some of them are raised.
全译二段1：（6）而且，还生产出大量的蔬菜、果实和花卉等，这些种类，是现在不存在，过去也不曾存在过的，只有在园地里所能获得的各种生存条件下才能存在下去；因此，这些种类就像它们当中的一些在其中得到培育的棚架和玻璃温室一样，都是人们技艺的成品。
导言四段1：（8）此垣以内者，不独沟塍阑楯，皆见精思，即一草一花，亦经意匠。
严复删去原文中具体植物种类及其生长环境与状态，仅以“沟塍阑楯，皆见精思，即一草一花”概括原文，用两两相对的“皆……”和“亦……”，就传达了原意，完全是桐城派笔法！这句缩译基于删减，成于简括。
2.陪衬铺垫
严复在《天演论》好几处把其他作者的书或文的内容压缩成句群，纳入赫胥黎的论述，用作对比的材料，与赫胥黎的思想形成对照、补充或陪衬。如：
导言五段3复案：（1）于上二篇，斯宾塞、赫胥黎二家言治之殊，可以见矣。（2）斯宾塞氏之言治也，大旨存于任天，而人事为之辅，犹黄老之明自然，而不忘在宥是已。（3）赫胥黎氏他所著录，亦什九主任天之说者，独于此书，非之如此。（4）盖为持前说而过者设也。（5）斯宾塞之言曰：人当食之顷，则自然觉饥思食。（6）今设去饥而思食之自然，有良医焉，深究饮食之理，为之程度，如学之有课，则虽有至精至当之程，吾知人以忘食死者必相藉也。（7）物莫不慈其子姓，此种之所以传也。（8）今设去其自然爱子之情，则虽深谕切戒，以保世存宗之重，吾知人之类其灭久矣，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9）由是而推之，凡人生保身保种，合群进化之事，凡所当为，皆有其自然者，为之阴驱而潜率，其事弥重，其情弥殷。（10）设弃此自然之机，而易之以学问理解，使知然后为之，则日用常行，已极纷纭繁赜，虽有圣者，不能一日行也。（11）于是难者曰：诚如是，则世之任情而过者，又比比焉何也？（12）曰：任情而至于过，其始必为其违情。（13）饥而食，食而饱，饱而犹食；渴而饮，饮而滋，滋而犹饮。（14）至违久而成习，习之既成，日以益痼，斯生害矣。（15）故子之所言，乃任习，非任情也。（16）使其始也，如其情而止，则乌能过乎？（17）学问之事，所以范情，使勿至于成习以害生也。（18）斯宾塞任天之说，模略如此。
本段浓缩斯宾塞之“任天说”，用以对比，以纠正赫胥黎之说。复案句18“斯宾塞任天之说，模略如此”点明句5—17的内容为压缩而来。严复开篇就做出定性评价（句1）。斯宾塞之说到底是什么？先概说（句2），句3—4说赫胥黎，指明二者不同；句5—17则是对斯宾塞任天说的详释，以对应于句2，相对于斯宾塞原著只是其几百分之一，故为“缩”。
3.参考佐证
为证明赫胥黎或严复自己的观点，《天演论》有时从其他文献摘取一些内容作为佐证材料，或放入正文，或写入案语。所采用的变译方法有摘译、译述、缩译。如：
导言六段2复案：（1）达尔文《物种由来》云：人择一术，其功用于树艺牧畜，至为奇妙。（2）用此术者，不仅能取其群而进退之，乃能悉变原种，至于不可复识。（3）其事如按图而索，年月可期。（4）往尝见撒孙尼人毄羊，每月三次置羊于几，体段毛角，详悉校品，无异考金石者之玩古器也。（5）其术要在识别微异，择所祈向，积累成著而已。（6）顾行术最难，非独具手眼，觉察毫厘，不能得所欲也。（7）具此能者，千牧之中，殆难得一。（8）苟其能之，更益巧习，数稔之间，必致巨富。（9）欧洲羊马二事，尤彰彰也。（10）间亦用接构之法，故真佳种，索价不赀，然少得效，效者须牝牡种近，生乃真佳，无反种之弊。（11）牧畜如此，树艺亦然，特其事差易，以进种略骤，易于抉择耳。
严复所缩达尔文的主要观点是“人择一术，其功用于树艺牧畜，至为奇妙”，以此作为《天演论》“导言六·人择”的佐证材料。为了展开这一观点，他继续撮其大意，见句2—3；因导言六段2主要以植物为例，未用动物作例，于是严复用达尔文《物种起源》中的例子，见句4—10；句11则是评论。
七、“达旨术”之六：并
所谓“并”，指合并，是将同类或有先后逻辑关系的两个及以上的部分结合在一起的变通手段。
小规模的“并”可能与“编”的策略相关，大规模的并则可形成综述。《天演论》毕竟不是多本国外著作或几十篇文章的综述，所以“并”的功夫用得不多，小规模的“并”用得多一些；规模大一点的，便进入了每节的复案。
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20处对原作实施“并”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句、句群、段等；“并”的方式有同类性合并、逻辑性合并、对立性合并等；“并”的功用有列举事实、增加证据、众采百家、综合译介等。
（一）“并”的单位
“并”的单位，指严复变译时所合并的单位。句与句、句群与句群、段与段的合并是“并”的主体，句、句群和段之间可以彼此交叉合并，在此也一并讨论。
1.句
句包括单句和复句。变译中词与短语可以合并，短语与短语可以合并，有时词或短语可与句子合并，复句内单句与单句可以合并。这既表现为“编”的行为，但也是“并”的起步。如：
原文ⅩⅤ段1：（3）He will have to learn the lesson of selfrestraint and renunciation.（4）But the practice of selfrestraint and renunciation is not happiness,though it may be something much better.
导言十八段1：（27）是故成己成人之道，必在惩忿窒欲，屈私为群，此其事诚非可乐，而行之其效之美，乃不止于可乐。
“selfrestraint and renunciation”（自我约束和断绝欲念）在原文句3和句4中重复，译成汉语则不必重复。严复用“其事”概括，将二句并为一句。此外，“是故成己成人之道”为承接性加写，“而行之其效之美”为逻辑性加写，而“乃不止于可乐”则为评价。
2.句群
句群内句与句的合并，包括句群内单句与单句、单句与复句以及复句与复句的合并，结果往往并为单句或复句。如：
原文Ⅱ段1：（8b）Quadrupedal and bipedal intruders would devour and tread down the useful and beautiful plants;birds,insects,blight,and mildew would work their will;the seeds of the native plants,carried by winds or other agencies,would immigrate,and in virtue of their longeared special adaptation to the local conditions,these despised native weeds would soon choke their choice exotic rivals.（9a）A century or two hence,little beyond the foundations of the wall and of the houses and frames would be left,...
导言四段1：（12）飞者啄之，走者躏之，虫豸为之蠹，莓苔速其枯。（13）其与此地最宜之蔓草荒榛，或缘间隙而文萦，或因飞子而播殖，不一二百年，将见基址仅存，蓬科满目，旧主人手足之烈，渐不可见。
原文8b第二句与9a合并，形成了新的复句，即导言句13的画线部分。
3.段
从语表形式上看，段与段的合并在《天演论·上卷》中最为明显，见表6。主要表现有：
第一，如果不以篇长论高低，只从段数来看，赫胥黎原作有的小节含十几段，而严译多数只有两段，其中多数还含有案语。
第二，原文几段合为变译1段，最多的是原文5段合为变译1段，如导言6段1、导言十二等。
第三，原文某一段一分为二，一部分与前一段合并，另一部分与后一段合并，形成变译的两段，如导言十一段1由原文段1和段2句1、句2a—b组成，导言十一段2由原文段2剩余的句子和原文段3组成。
（二）“并”的方式
1.同类性合并
同类性内容有时可以不分主次，不分先后地排列，这属于并列式合并；有时也可以合并融入，融为一体，可归为并入式合并。如：
原文Ⅴ段1：（3）On landing,they find themselves in the midst of a state of nature,widely different from that left behind them in everything but the most general physical conditions.（4）The common plants,the common birds and quadrupeds,are as totally distinct as the men from anything to be seen on the side of the globe from which they come.
导言七段1：（5）弃船登陆，耳目所触，水土动植，种种族类，寒燠燥湿，皆与英国大异，莫有同者。
原文句3笼统，句4具体，中国读者喜欢具体，不爱泛论，于是严复用具体“挤兑”泛指，合二为一，以具体代抽象，反倒显得凝练。
2.逻辑性并列
事物有时空顺序，论述有逻辑顺序，合并时严复采用了一定的逻辑顺序将各种相关事物排列起来，显得严谨有序，条理性强。如：
导言三段3复案：（1）学问格致之事，最患者人习于耳目之肤近，而常忘事理之真实。（2）今如物竞之烈，士非抱深思独见之明，则不能窥其万一者也。（3）英国计学家即理财之学马尔达有言：万类生生，各用几何级数。（4）几何级数者，级级皆用定数相乘也。（5）谓设父生五子，则每子亦生五孙。（6）使灭亡之数，不远过于所存，则瞬息之间，地球乃无隙地。（7）人类孳乳较迟，然使衣食裁足，则二十五年其数自倍，不及千年，一男女所生，当遍大陆也。（8）生子最稀，莫逾于象。（9）往者达尔文尝计其数矣，法以牝牡一双，三十岁而生子，至九十而止，中间经数，各生六子，寿各百年，如是以往，至七百四十许年，当得见象一千九百万也。（10）又赫胥黎云：大地出水之陆，约为方迷卢者五十一兆。（11）今设其寒温相若，肥确之相若，而草木所资之地浆、日热、炭养、亚摩尼亚莫不相同。（12）如是而设有一树，及年长成，年出五十子，此为植物出子甚少之数，但群子随风而扬，枚枚得活，各占地皮一方英尺，亦为不疏，如是计之，得九年之后，遍地皆此种树，而尚不足五百三十一万三千二百六十六垓方英尺。（13）此非臆造之言，有名数可稽，综如下式者也。
严复列举了三位学者的观点或事实，有其内在的逻辑关联：先摆出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马尔达）的几何级数定理，并加案例解；接着是达尔文以象为例的推理尝试及其结果；最后是赫胥黎以树为例的推算。整个过程是先人后物，先动物后植物，先简单后复杂，先理论后事实，有理有据，生动易懂。此非饱学之士不可为！
3.对立性并举
对立性并举，即一个从正面，一个从反面，形成对照，或使赫胥黎原作的观点更加突出，或使严复要表达的观点更加鲜明。如：
导言十七段4复案：（1）赫胥黎氏是篇，所谓去其所傅者，最为有国者所难能。（2）能则其国无不强，其群无不进者。（3）此质家亲亲，必不能也；文家尊尊，亦不能也；惟尚贤课名实者能之。（4）尚贤则近墨，课名实则近于申商。（5）故其为术，在中国中古以来，罕有用者，而用者乃在今日之西国。（6）英伦民气最伸，故其术最先用，用之亦最有功。（7）如广立民报，而守直言不禁主盟。（8）宋宁宗嘉定七年，英王约翰与其民所立约，名马格那吒达，华言大典。（9）保、公二党，递主国成，以互相稽察。（10）凡此之为，皆惟恐所傅者不去故也。（11）斯宾塞群学保种公例二，曰：凡物欲种传而盛者，必未成丁以前，所得利益，与其功能作反比例；既成丁之后，所得利益，与功能作正比例。（12）反是者衰灭。（13）其《群谊篇》立进种大例三：一日民既成丁，功食相准；二曰民各有畔，不相侵欺；三日两害相权，己轻群重。（14）此其言乃集希腊、罗马与二百年来格致诸学之大成，而施诸邦国理平之际。（15）有国者安危利灾则亦已耳，诚欲自存，赫、斯二氏之言，殆无以易也。（16）赫所谓去其所傅，与斯所谓功食相准者，言有正负之殊，而其理则一而已矣。
本例是小篇幅，大综合。句1接上赫胥黎正文的思想，取其一两句发挥，即导言十七段2句5“使一日者，取所傅而去之，则本地亲下；必终归于其所”，将其提升至国家高度，发挥写作优势：句2—10进行中西比较，“尚贤课名实”中国罕用，西方通用，具体以英国为例，所用之例是办报、立法、颁宪、多党并存、相互监督等。句11—12举斯宾塞保种公理，句13又举进种三例；句14指明其思想来源与运用；句15表明据赫胥黎与斯宾塞二人的主张可以安国定邦；句16则比较分析二人学说实为同一事物的两面，同理表达，从正反两个角度，殊途同归。事物的正反性是组织文字的逻辑纽带，在赫胥黎部分严复加入了英国例子，在斯宾塞部分通过摘译或缩译旁征博引，以作例证。
（三）“并”的功用
1.列举事实
事实胜于雄辩。论证问题最简要的方法之一是列举法。在论证的过程中，将事实逐条列出，简明而有力。这种方法严复运用自如，他强识博闻，常在博览群书的基础上挑出许多事实，逐一列举，小小的片段融合众多的知识。如：
导言十二段2复案：（1）西人有言，十八期民智大进步，以知地为行星，而非居中恒静，与天为配之大物，如古所云云者。（2）十九期民智大进步，以知人道，为生类中天演之一境，而非笃生特造，中天地为三才，如古所云云者。（3）二说初立，皆为世人所大骇，竺旧者，至不惜杀人以NB775其说。（4）卒之证据厘然，弥攻弥固，乃知如如之说，其不可撼如此也。（5）达尔文《原人篇》，希克罗德国人《人天演》，赫胥黎《化中人位论》，三书皆明人先为猿之理。（6）而现在诸种猿中，则亚洲之吉贲音奔、倭兰两种，非洲之戈票拉、青明子两种为尤近。（7）何以明之？（8）以官骸功用，去人之度少，而去诸兽与他猿之度多也。（9）自兹厥后，生学分类，皆人猿为一宗，号布拉默特。（10）布拉默特者，秦言第一类也。
复案句1讲“天演”，并非严复的论题，也与“导言十二·人群”的主旨有距离，其功用是作引子，引出句2，以讲“人道”，所以整个复案重心是句3—9，而整个复案是对段1的补充与旁证。句1—2来历不明，但肯定是严复游学西方时的所读所闻，是18—19世纪的科学常识。句3介绍世人对待新说的态度，对句1予以响应与补充。句4是句1—2的论证，句5对句2补说，列举作者及其著作，从理论上提供支撑；句6进一步列举亚非两洲现存的猿类为例；句7—8是论证，指明亚非的猿类介于兽猿与人之间，正可证明生物进化。句9—10又讨论猿的生物学归类以及译名问题。
2.增加证据
无论是同类并举，还是对立并举，所并的内容均是论述的证据，增加原文的证据，正是为了增强论述的说服力，突出的是理据性。严复本应全译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可他变译之，免不了要提出自己的观点，或进一步论证赫胥黎的观点，为此他时常引经据典。如：
导言四段2复案：（9）外种闯入，新竞更起，往往年月以后，旧种渐湮，新种迭盛。（10）此自舟车大通之后，所特见屡见不一见者也。（11）譬如美洲从古无马，自西班牙人载与俱入之后，今则不独家有是畜，且落荒山林，转成野种，族聚蕃生。（12）澳洲及新西兰诸岛无鼠，自欧人到彼，船鼠入陆，至今遍地皆鼠，无异欧洲。（13）俄罗斯蟋蟀旧种长大，自安息小蟋蟀入境，克灭旧种，今转难得。（14）苏格兰旧有画眉最善鸣，后忽有斑画眉，不悉何来，不善鸣而蕃生，克善鸣者日以益希。（15）澳洲土蜂无针，自窝蜂有针者入境，无针者不数年灭。（16）至如植物，则中国之蕃薯蓣来自吕宋，黄占来自占城，蒲桃、苜蓿来自西域，薏苡载自日南，此见诸史传者也。（17）南美之番百合，西名哈敦，本地中海东岸物，一经移种，今南美拉百拉达，往往蔓生数十百里，弥望无他草木焉。（18）余则由欧洲以入印度、澳斯地利，动植尚多，往往十年以外，遂遍其境，较之本土，繁盛有加。（19）夫物有迁地而良如此，谁谓必本土固有者，而后称最宜哉？（20）嗟乎!（21）岂惟是动植而已，使必土著最宜，则彼美洲之红人，澳洲之黑种，何由自交通以来，岁有耗减？（22）而伯林海之甘穆斯噶加，前土民数十万，晚近乃仅数万，存者不及什一，此俄人亲为余言，且谓过是恐益少也。（23）物竞既兴，负者日耗，区区人满，乌足恃也哉!（24）乌足恃也哉!
为了证明外种侵入引起物种的变化，严复征引了十几种例子，从动植物到人类，古今中外，涉及四大洲，令人信服。上例所引证据可以分类，见图1。
3.众采百家
各家观点汇集一处，各种材料汇总一起，可以同论一理，可以广说一事，这是“并”的作用：众采百家，共议一事一理，突出其广博性。严复学贯中西，深晓文理，古今中外的百科知识他信手拈来，巧录文中。如：
导言十六段3：复案：（1）天演之学，肇端于地学之僵石古兽。（2）故其计数，动逾亿年，区区数千年数百年之间，固不足以见其用事也。（3）曩拿破仑第一入埃及时，法人治生学者，多挟其数千年骨董归而验之，觉古今人物，无异可指，造化模笵物形，极渐至微，斯可见矣。（4）虽然，物形之变，要皆与外境为对待。（5）使外境未尝变，则宇内诸形，至今如其朔焉可也。（6）惟外境既迁，形处其中，受其逼拶，乃不能不去故以即新。（7）故变之疾徐，常视逼拶者之缓急。（8）不可谓古之变率极渐，后之变率遂常如此而不能速也。（9）即如以欧洲政教、学术、农工、商战数者而论，合前数千年之变，殆不如挽近之数百年。（10）至最后数十年，其变弥厉。（11）故其言曰：耶稣降生二千年时，世界如何，虽至武断人不敢率道也。（12）顾其事有可逆知者，世变无论如何，终当背苦而向乐。（13）此如动植之变，必利其身事者而后存也。（14）至于种胤之事，其理至为奥博难穷，诚有如赫胥氏之说者。（15）即如反种一事，生物累传之后，忽有极似远祖者，出于其间，此虽无数传无由以绝。（16）如至今马种，尚有忽出遍体虎斑，肖其最初芝不拉野种者。（17）或谓此即《汉书》所云天马。（18）驴种亦然，此二物同原证也。（19）芝不拉之为驴马，则京垓年代事矣。（20）达尔文畜鸽，亦往往数十传后，忽出石鸽野种也。（21）又每有一种受性偏胜，至牉合得宜，有以相剂，则生子胜于二亲。（22）此生学之理，亦古人所谓“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理也。（23）惟片半合有宜不宜，而后瞽瞍生舜，尧生丹朱，而汉高吕后之悍鸷，乃生孝惠之柔良，可得而微论也。（24）此理所关至巨，非遍读西国生学家书，身考其事数十年，不足以与其秘耳。
这是微型综述。整个复案对“导言十六·进微”本文继续阐发，其合并的思路是：句1总论，进化论始于考古；句2点明时段长短，以示进化之漫长。句3—13以欧洲为例，说人类进化渐微，属于正面论证；句14—20以马、驴、鸽为例，说动物之变种，属于反证；句21—23以本土为例，再说人类进化之细微。
那么严复是如何综述的呢？因时代久远，只能推测。其综述之法无非三种：第一，出国前、留学时、回国后所学所知的一切知识汇集起来；第二，有写有译，如例中句9，经查证，取自原文ⅩⅢ段4句2，相关写作见导言十六段2句23—24；第三，中西融合，如例中句17的案语，句22的古人古语“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句23所举历代圣贤，其他地方则全是西方的事与理。中西巧妙地融于一体，将事理说得更透彻、更精辟。
极为有趣的是严复案语末尾的一句话：“此理所关至巨，非遍读西国生学家书，身考其事数十年，不足以与其秘耳。”这是自夸！同时又暗示前面众多观点与事例是自己博览群书、游学西方、知晓天下的结果，严复自豪于自己的博学与才识。
4.综合译介
“并”的最大作用是综合介绍。只有大量合并，才能比较全面、完整地将相关内容集中，比较充分系统地介绍某一内容，突出其综合性。为了综合介绍，严复常采用摘、编、述、缩等变译策略将不同来源的信息予以变通，以最简洁的形式集于一起，或一段或几段，按某一线索贯穿起来成一整体，以小见大，以小见多，给人整体印象。如：
导言一段4复案：（1）物竞、天择二义，发于英人达尔文。（2）达著《物种由来》一书，以考论世间动植种类所以繁殊之故。（3）先是言生理者，皆主异物分造之说。（4）近今百年格物诸家，稍疑古说之不可通。（5）如法人兰麻克、爵弗来，德人方拔、万俾尔，英人威里士、格兰特、斯宾塞尔、倭恩、赫胥黎，皆生学名家，先后间出，目治手营，穷探审论，知有生之物，始于同，终于异。（6）造物立其一本，以大力运之，而万类之所以底于如是者，咸其自己而已，无所谓创造者也。（7）然其说未大行也，至咸丰九年，达氏书出，众论翕然。（8）自兹厥后，欧美二洲治生学者，大抵宗达氏。（9）而矿事日辟，掘地开山，多得古禽兽遗蜕，其种已灭，为今所无。（10）于是虫鱼禽互兽人之间，衔接迤演之物，日以渐密，而达氏之言乃愈有征。（11）故赫胥黎谓古者以大地为静居天中，而日月星辰，拱绕周流，以地为主。（12）自歌白尼出，乃知地本行星，系日而运。（13）古者以人类为首出庶物，肖天而生，与万物绝异。（14）自达尔文出，知人为天演中一境，且演且进，来者方将，而教宗抟土之说，必不可信。（15）盖自有歌白尼而后天学明，亦自有达尔文而后生理确也。（16）斯宾塞尔者，与达同时，亦本天演著《天人会通论》，举天、地、人、形气、心性、动植之事而一贯之，其说尤为精辟宏富。（17）其第一书开宗明义，集格致之大成，以发明天演之旨。（18）第二书以天演言生学。（19）第三书以天演言性灵。（20）第四书以天演言群理。（21）最后第五书，乃考道德之本源，明政教之条贯，而以保种进化之公例要术终焉。（22）呜乎!（23）欧洲自有生民以来，无此作也。（24）不佞近翻《群谊》一书，即其第五书中之一编也。（25）斯宾氏迄今尚存，年七十有六矣。（26）其全书于客岁始蒇事，所谓体大思精，殚毕生之力者也。（27）达尔文生嘉庆十四年，卒于光绪八年壬午。（28）赫胥黎于乙未夏化去，年七十也。
整个复案是对原文Ⅰ段1—5内容的加写，其中有写，有缩，有评。就其内部而言，复案以天演说为线，串起达尔文之前的相关思想、达尔文论著、赫胥黎著作、达尔文之后斯宾塞之作，对天演说的发展做一综观。句2—3讲达尔文之作的内容；句4—6讲达尔文之前百年间英、法、德诸国学者有关天演的思想，最近一位是赫胥黎。句7—8又回到达尔文之作，指出《物种起源》出版后欧美学者如何归宗于达氏；句9—10论及考古学，证明达尔文学说；句11—14将赫胥黎巧妙引出，借其之口指明古代地心说如何为哥白尼日心说所替代，又指明自达尔文以来人类的进化；句15则是对二者的评价。句16—21为斯宾塞学说的缩译；句22—28是对斯宾塞《天人会通论》一书的评论，兼及相关人物的生卒年月。
八、“达旨术”之七：改
所谓“改”，即改变，使原作发生明显的变化，改变了内容或形式，包括改换（改掉原作中的内容或形式，换成适合译语读者的内容或形式）、改编（据原作内容采用另一种体裁重写）和改造（修改原文，以使译作适合新的要求）等。
据语料库统计，严译《天演论·上卷》至少有44处对原作实施“改”的策略，其语表形式有词、语、句、句群、段等，以句和句群为多；“改”的方式有改概念、换例、改风格、近似替代等；“改”的功用有便于说理、便于谋篇、超过原作等。
（一）“改”的单位
1.词
“改”的最小单位从语义上看是概念，语表上首先表现为概念的最小形式“词”，正因为最小，也就最便于改。严复改译词，往往是为了追求具体、生动、形象的效果，其结果是可读性更强。如：
原文Ⅰ段8：（1a）As a natural process,of the same character as the development of a tree from its seed,or of a fowl from its egg...
全译一段8：（1a）作为一种自然过程，具有像从种子发育成为一棵树或从卵发育成为一只家禽那样的性质。
导言二段2：（5）夫拔地之木，长于一子之微；垂天之鹏，出于一卵之细。
“fowl”可指“鸡”、“任何鸟类”或“飞禽”，全译据“鸡”而扩大为“家禽”，而严复改为（垂天之）“鹏”，是意义的缩小与明确，大概是受前面表示树与种子关系的“拔地之木”的形式与语音的要求。严复的改译与全译的择义有着本质的不同，更能显示与“卵”的反差。
2.短语
语表上看，短语是表示概念的较大的形式，更有改译的空间。如“天演”一词的翻译最具代表性。“cosmic process”严复只译了这一短语的前一词，后一词没有对译。在严复看来，“天演”为体，进化的两条要则“物竞”和“天择”为用，“万物莫不然”，于是囊括万物的“天演论”诞生！可见严复的“天演”不等于“进化”，包含且大于进化。进化可释天行（即“cosmic process”，宇宙过程），但不便释人治（即“horticultural process”，园艺过程），因为“天行者以物竞为功，而人治则以使物不竞为的”（导言六）。由此可见，其实词的改译往往寓于短语的改译。又如：
原文Ⅰ段5：（3）It may have last for twenty or thirty thousand ye-ars,it may last for twenty or thirty thousand years more,without obvious change;but,as surely as it has followed upon a very different state,so it will be followed by an equally different condition.
导言一段3：（3）是当前之所见，经廿年卅年而革焉可也，更二万年三万年而革亦可也。（4）特据前事推将来，为变方长，未知所极而已。
原文同一数字“twenty or thirty thousand years”重复使用，在严复看来，同一数字重复使用，不能显示时段的差别。严复保留后一组数字，改变前一组，即改“twenty thousand years”为“廿”，改“thirty thousand years”为“卅”。这样前一时段变短，后一时段相对变长，进而显示变化的永久性。
3.句子
原文句子的改译开始涉及内容、形式和风格三方面的改变，句子开始涉及完整意义的传达，可成为译者取舍、改造的对象。句型大致分三类：陈述句、疑问句和感叹句，严复常将原文的陈述句改为疑问句，一般又是自问自答，最终形成了疑问—陈述句群，这种生动的改造在《天演论》中较为常见。如：
原文Ⅸ段3：（3）Whether bees are susceptible of feeling and capable of thought is a question which cannot be dogmatically answered.
导言十一段2：（15）是辑辑者，为有思乎？（16）有情乎？（17）吾不得而知之也。
原文为陈述句，表明“蜜蜂究竟有无情感，能否思考，不能武断作答”。严复改作“是辑辑者，为有思乎？有情乎？”，形式上将原文内容改为并列疑问句群；接着严复自答“吾不得而知之也”，最终形成了更大的疑问—陈述句群，自问自答，富有生气，语气上跌宕起伏，更能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4.句群
较之于句子，句群最适宜做内容取舍和改造，因为它是以某一意义为核心的一组句子，去留取舍更容易，内部或整个改造更方便；相对于原作内容，一减一增，就能构成改换。如：
原文Ⅰ段5：（5c）And which are,therefore,in that respect,and only in that respect,the fittest.（6）The acme reached by the cosmic process in the vegetation of the downs is seen in the turf,with its weeds and gorse.（7）Under the conditions,they have come out of the struggle victorious;and,by surviving,have proved that they are the fittest to survive.
导言一段3：（17）斯宾塞尔曰：“天择者，存其最宜者也。（18）夫物既争存矣，而天又从其争之后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
严复将原文句8—9减去，摘译斯宾塞有关天择的内容以换之，同时也是对句5c的具体化。摘译名人名言作证，成了参考译，且置于段末，也是导言一全节的末句，卒章显态，正可以彰显严复的天演观。原文句6—7本是原句5c的例证，由于严复引斯宾塞的观点作证，俨然为赫胥黎做结论，气势之大，掷地有声，致使原文句6—7的意思无处藏身，因而被删。不明就里的读者还以为赫胥黎在引经据典呢！因改变内容而制约了变译的组篇方式，即证据与事实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二）“改”的方式
1.改概念
概念的更变包括：1）相关的平行概念之间的改换，2）上下位概念的更替。这两种互换方式有助于从抽象与具体、大类与小类、熟悉与陌生等关系中找到更符合读者阅读心理或蕴含译者自己所需的思想。如：
原文Ⅰ段6：（3）On the contrary,it furnishes us with conclusive reasons for thinking that,if every link in the ancestry of these humble indigenous plants had been preserved and were accessible to us,the whole would present a converging series of forms of gradually diminishing complexity,until,at some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the earth,far more remote than any of which organic remains have yet been discovered,they would merge in those low groups among which the boundaries between animal and vegetable life become effaced.
导言二段1：（6）假由当前一动物，远迹始初，将见逐代变体，虽至微眇，皆有可寻，迨至最初一形，乃莫定其为动为植。
严复对原文先减后缩，成变译。不比较原文，不会发现严复缩译的同时，还改变了一个概念：原文以plants为例，导入其始祖动植难辨的内容，严复则换以动物为例。难道是因为严复要论及人类，舍弃植物，代之以动物？是何缘故，不得而知。又如：
原文Ⅲ段3：（1）Thus,it is not only true that the cosmic energy,working through man upon a portion of the plant world,opposes the same energy as it works through the state of nature,but a similar antagonism is everywhere manifest between the artificial and the natural.
导言五段2：（11）不独前一二事为然，小之则树艺牧畜之微，大之则修齐治平之重，无所往而非天人互争之境。
原文阐述了两大对抗性，前一分句只涉及部分植物，而严复上升为动植物，又加写，进而上升到社会（修齐治平）。由小到大，无所不包，无所不在，可谓斗争升级扩大化。再如：
原文Ⅴ段2：（1）Under the conditions supposed,there is no doubt of the result,if the work of the colonists be carried out energetically and with intelligent combination of all their forces.
导言七段1：（12）使其通力合作，而常以公利为期，养生送死之事备，而有以安其身；推选赏罚之约明，而有以平其气，则不数十百年，可以蔚然成国。
且不说严复将“energetically and with intelligent combination of all their forces”删去，他还将“result”换成概念“国”，这既扩大了原词的内涵，又服务于他自己的主张：富国强民，留种保国。所指更明，立意更高。
2.换例
原例不能或不便于译语读者理解，译者就换作译语例子，起因还是文化障碍，或为读者所想。这种换例法，严复在《名学浅说》中也用到。“严复换例译法不能仅仅被视为技巧层面的翻译方法，而应该是会通中西、创新文化的治学之道，它一方面以中国之例会通耶方斯的逻辑知识，另一方面又反过来借助西学关照中国文字、命名、逻辑等方面存在的诸多问题，以西学为参照倡导如何发展中国的科学逻辑思维方法，具有强烈的开启民智、科学救国的译介目的和崇高追求。”注32强调等效的奈达也曾列举了不少换例译法，他说：“翻译《圣经》是为了使之到达尽可能多的、属于各个民族的受众，所以不妨采用这种‘换例译法’。如何能够既符合不背离原本的原则、又克服文化障碍，恐怕至今还是有待继续研究的课题。”注33但是，换例即是换内容，换内容就要背离原文。而变译旨在追求相似的效果。如：
原文Ⅰ段2：（3）Compared with the long past of this humble plant,all the history of civilized men is but an episode.
导言一段2：（4）此区区一小草耳，若迹其祖始，远及洪荒，则三古以还年代方之，犹瀼渴之水，比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
“episode”（插曲）本义是电影、电视或话剧中与主题有关而具相对独立性的乐曲，后来转义比喻事情发展过程中相对独立的片段或小故事。当时的中国尚未引进此类术语，如实译出，恐怕难懂，这是改译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原文把人类文明史比作插曲，比较抽象，严复换作支流与大江之比，以具象换抽象，比原文更形象。又如：
原文Ⅷ：（1）Of the more thoroughgoing of the multitudinous attempts to apply the principles of cosmic evolution,or what are supposed to be such,to social and political problems,which have appeared of late years,a considerable proportion appear to me to be based upon the notion that human society is competent to furnish,from its own resources,an administrator of the kind I have imagined.（2）The pigeons,in short,are to be their own Sir John Sebright.
导言十段2：（2）今乃以人择人，此何异上林之羊，欲自为卜式；汧渭之马，欲自为其伯翳，多见其不知量也已。（3）案原文用白鸽欲自为施白来。（4）施，英人最善畜鸽者也，易用中事。
严复用比较结构（句2）直述原文句1—2的内容，不过他换了原文例子，原有的例子变为案语，也改变了译文的语篇功能。换上中国例子，给人错觉：仿佛英国学者赫胥黎对中国历史典故了如指掌，这大概是严复当时所不能考虑的。试看两个典故。所谓“上卜”，即西汉河南洛阳人，少时以田畜为业，牧羊十余年，至千余头，置田宅，由是致富。武帝时匈奴屡屡犯边，他上书朝廷，愿以家财之半捐公助边。帝欲授以官职，他辞而不受。又以二十万两银钱救济家乡贫民。朝廷闻其慷慨爱施，赏以重金，召拜为中郎，布告天下。他以赏金悉助府库；身为中郎，仍布衣为皇家牧羊于上林（朝廷园林）。所谓“伯翳”，即《五帝本纪》舜所命二十二人中的虞官益，古书一般作“伯益”。虞官掌山泽苑囿，伯翳为舜调训鸟兽，子孙多以养马御车著称。以二例换一例，严复“赚”了，更有利于当时知识界调用已有知识去理解何为“人择”，更可以理解严复“上纲上线”的总结与提升：“多见其不知量也已。”三例同注，所改者内容，契合、恰当！
3.改风格
原作《天演论》是通俗演讲，语言简明易懂，为百姓所接受。与之相反，严复把通俗书做得很深奥，因为中国当时知识界喜好文言，文言才有雅趣。萨镇冰曾批评严复板起面孔布道的味道：“赫胥黎的文稿原来是在大学做的报告，用的是演讲的体裁，话起话落，节奏自然成章。严先生爱用的是古文家纸上的笔调。《天演论》第一章开首的那个长句译文，颇有气派，但读起来费力，和赫胥黎讲稿的语气很不相像。”注34比读译作与原作，上述批评不无道理。不过，萨镇冰所说的是全译之理，严复所循的是变译之理。即使如此，严复也做了一番努力，增强了译作的可读性，他太清楚“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道理了。请看例：
原文Ⅶ段4：（2）The hopelessly diseased,the infirm aged,the weak or deformed in body or in mind,the excess of infants born,would be put away,as the gardener pulls up defective and superfluous plants,or the breeder destroys undesirable cattle.（3）Only the strong and the healthy,carefully matched,with a view to the progeny best adapted to the purposes of the administrator,would be permitted to perpetuate their kind.
导言九段2：（14）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为而不若是？（15）罢癃、愚痫、残疾、颠丑、盲聋、狂暴之子，不必尽取而杀之也，鳏之、寡之，俾无遗育，不亦可乎？（16）使居吾土而衍者，必强佼圣智聪明才桀之子孙，此真至治之所期，又何忧乎过庶？（17）主人曰：唯唯，愿与客更详之。
导言句14、17为加写，句15、16中有加写。整体上，连续三问一答，改变了原作内容的叙述风格：句14为第一问，是反问，等待回答；句15为第二问，旨在过渡，发问中含肯定；句16为第三句，是反问。原文句3强调挑选健壮之人以繁衍，严复则改为“强佼圣智聪明才桀之子孙”，相当于德、智、体三要求了。如此反复提问，旨在反复强调，有力的节奏给人以艺术感染力。最有趣的是，严复不知是写前忘后，还是设想有人提问，加写句17主动作答。这是作文的技巧，他要吸引读者读下去。把原文的陈述改为对话，且用书面口语“唯唯”，显得活泼。古汉语中，“唯唯”是象声词，表应答之声。如“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注35如此改造，目的只有一个：活跃行文，最终让思想抵达读者心灵。
4.近似替代
不同文化之间同理不同事，或理近事不同的现象是存在的。甲文化现象不为乙文化民众所理解时，有时可用相近的本土文化现象去比附，去替代。某一思想或某一概念不为当时译语读者所理解，需费不少口舌才可说清，有一办法极好处理，即同类或近类替代。如：
原文Ⅸ段2：（3）The society formed by the hive bee fulfils the ideal of the communistic aphorism“to each according to his needs,from each according to his capacity”.（4）Within it,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s strictly limited.
导言十一段2：（1）夫蜂之为群也，审而观之，乃真有合于古井田经国之规，而为近世以均富言治者之极则也。（2）复案：古之井田与今之均富，以天演之理及计学公例论之，乃古无此事，今不可行之制。（3）故赫氏于此意含滑稽。（4）以均富言治者曰：财之不均，乱之本也。
原文意为蜜蜂善群之道在于实行了“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严复选用了中国“古田制”和“均贫富”的思想去比附“to each according to his needs,from each according to his capacity”。井田制是我国奴隶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度，夏代曾实行过，商周两代的井田制因夏而来，西周时盛行。因道渠纵横交错，土地隔成方块，状似“井”字，故称“井田”。井田制由原始氏族公社土地公有制发展演变而来，基本特点是实际耕作者对土地无所有权，而只有使用权。土地在一定范围内实行定期平均分配。但是有学者认为，中国古代井田制纯属子虚。持论者明确否认井田制的存在。严复大概也是异见派，因此把井田制与“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相提并论。有人认为均贫富思想是乌托邦理想，早在两千年前，孔孟就提过均贫富思想。先秦道家的主要经济观点是“均富”和“知足”，“均贫富，等贵贱”的均富思想自古有之。
（三）“改”的功用
1.便于说理
说理要充分，除论点正确外，论据的确当甚为重要，不仅逻辑要对，还要安置妥当，恰如其分，便于说理。所谓便于说理，一指在文中合适，二指在文化语境中也适应读者所需。赫胥黎论述问题，不少地方的论据仅英国读者能懂，而当时的中国读者极少能明白。为此，严复大胆改之，换之，用新的具有类似论述功用的例子证明同一个论点，二者相安无事，取达旨之效。如：
原文Ⅲ段2：（3）No doubt,the Forth bridge and an ironclad in the offing,are,in ultimate resort,products of the cosmic process;as much so as the river which flows under the one,or the seawater on which the other floats.（4）Nevertheless,every breeze strains the bridge a little,every tide does something to weaken its foundations;every change of temperature alters the adjustment of its parts,produces friction and consequent wear and tear.（5a）From time to time,the bridge must be repaired,just as the ironclad must go into dock.
导言五段2：（6）今如河中铁桥，沿河石
，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资成物者也。（7）然而飘风朝过，则机牙暗损；潮头暮上，则基址微摇；且凉热涨缩，则笋缄不得不松；雾凇潜滋，则锈涩不能不长，更无论开阖动荡之日有损伤者矣。（8）是故桥须岁以勘修，
原文中具体的“Forth”河名太小，一般中国人可能不知。将“ironclad”（铁甲舰）改为“石”，将“foundations”（桥基）改为“基址”即“坝址”，后面也随之而改，如导言句8，因为铁甲舰中国读者见之不多，故改为“石”，即现在所说的“堰”或“坝”。再看一例：
原文Ⅹ段1：（1）I see no reason to doubt that,at its origin,human society was as much a product of organic necessity as that of the bees.（2）The human family,to begin with,rested upon exactly the same conditions as those which gave rise to similar associations among animals lower in the scale.（3）Further,it is easy to see that every increase in the duration of the family ties,with the resulting co-operation of a larger and larger number of descendants for protection and defence,would give the families in which such modification took place a distinct advantage over the others.（4）And,as in the hive,the progressive limitation of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etween the members of the family would involve increasing efficiency as regards outside competition.
段2：（1）But there is this vast and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bee society and human society.（2）In the former,the members of the society are each organically predestined to the performance of one particular class of functions only.
导言十二段1：（1）人之有群，其始亦动于天机之自然乎？（2）其亦天之所设，而非人之所为乎？（3）群肇于家，其始不过夫妇父子之合，合久而系联益固，生齿日蕃，则其相为生养保持之事，乃愈益备。（4）故宗法者群之所由昉也。（5）夫如是之群，合以与其外争，或人或非人，将皆可以无畏，而有以自存。（6）盖惟泯其争于内，而后有以为强，而胜其争于外也，此所与飞走蠕泳之群同焉者也。（7）然则人虫之间，卒无以异乎？（8）曰：有。（9）鸟兽昆虫之于群也，因生而受形，爪翼牙角，各守其能，可一而不可二，如彼蜜蜂然。
如原文段1—2均以蜂群为例，做比较，讨论人群问题。在严译导言十一段1中，“蜂”要么省去不说，如变译段1句3—5；要么泛化，上升为上位概念，如句6的“飞走蠕泳之群”、句7的“虫”、句9的“鸟兽昆虫”，只是在句9末才见“蜜蜂”字样。严复改译的意图无非是告诉读者：动物，不论是人还是低级动物，皆是如此。而蜜蜂只是个案，举例而已。这比原文似乎更有典型性和普遍性，论证方式也是点面结合，很有说服力。
2.便于谋篇
从谋篇角度看，有时改一词一语在句群内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尤其是在比句群更大的语篇中，改动一词或一语，会涉及全篇，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甚至还决定其他变通手段的运用。如前所述，严复用“古田制”和“均贫富”比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因为毕竟两两不能相比，有些牵强。但传播新思想，比附手段有时是避免不了的，它可起到言简意赅的作用。严复改换内容之后，又做复案，如果直接说“古之井田与今之均富，乃古无此事，今不可行之制”，则有悖于史识，严复的聪明之处在于加以复案“以天演之理及计学公例论之”，做限定，使语篇上浑然一体；更为有趣的是他妄下断言“故赫氏于此意含滑稽”，倒是读出了原文句4的含义。又如：
原文Ⅹ段3：（1）Among mankind,on the contrary,there is no such predestination to a sharply defined place in the social organism.（2）However much men may differ in the quality of their intellects,the intensity of their passions,and the delicacy of their sensations,it cannot be said that one is fitted by his organization to be an agricultural labourer and nothing else,and another to be a landowner and nothing else.
导言十二段1：（14）至于人则不然，其受形虽有大小强弱之不同，其赋性虽有愚智巧拙之相绝，然天固未尝限之以定分，使划然为其一而不得企其余，曰此可为士，必不可以为农；曰此终为小人，必不足以为君子也。
“agricultural labourer”（农夫）之外还有许多职业，严复只选“士”与“农”对；严复连“and another to be a landowner and nothing else”也删除了，换作“曰此终为小人，必不足以为君子也”，用“小人”与“君子”相对，也与前面译文的语篇对仗，产生形式美感。此外，“士”与“农夫”对，只是社会身份之对别，“小人”与“君子”对，则是褒贬之对立。这一改动取便读者，语篇内涵由浅入深，加大了说理的深度。再如：
原文ⅩⅣ段5：（1a）I think it must be obvious to every one,that,whether we consider the internal or the external interests of society,it is desirable they should be in the hands of those who are endowed with the largest share of energy,of industry,of intellectual capacity,of tenacity of purpose,while they are not devoid of sympathetic humanity.
导言十七段3：（1）今夫一国之治，自外言之，则有邦交；自内言之，则有民政。（2）邦交民政之事，必操之聪明强固，勤智刚毅而仁之人，夫而后国强而民富者，常智所与知也。
原文讨论问题取“society”视角，严复则改从“国家”角度；原文围绕社会而展开，严译围绕“国”而展开，因此“the internal or the external interests”分别改为“民政”与“邦交”。导言句2也随之而改，三处改译相随，环环相扣，除保证改译的连贯性外，比原文更有力地发挥了论述的逻辑力量。
3.超胜原作
全译要求译者有克己意识，而变译允许译者变动原作，赋予译作胜出原作的机会。严复的改译最大目标不仅只是追求与原作同等的效果，而是要超越，从表达效果看，实际上不仅超过了原作，也胜过了原作的全译。前面所引例子不少具有这一功能。又如：
原文Ⅹ段4：（7）It is not by any conscious“putting one's self in the place”of a joyful or a suffering person that the state of mind we call sympathy usually arises;indeed,it is often contrary to ones sense of right,and in spite of one's will,that“fellow-feeling makes us wondrous kind”,or the reverse.
全译十段4：（8）通常所谓同情的心理状态，并不总是要靠任何自觉行动“使自己置身于”愉快者或受苦人的地位才能产生；的确常常是和一个人的正义感相反，而且不管一个人的愿望如何，“同情心使我们亲切得出奇”，或者适得其反。
导言十三段1：（17）即至隐微意念之间，皆感而遂通，绝不闻矫然离群，使人自人而我自我。（18）故里语曰：一人向隅，满堂为之不乐；孩稚调笑，戾夫为之破颜。
导言句17是原文句7前一分句的转述，比原文要清晰明白，导言句18是原文句7后一分句的形象具化。严复以俚语代抽象，两句俚语，一正一反，道出了原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的内涵。俚语本是口头语，流诸严复笔端，虽说带有文言色彩，但通过具体例子，读者切实体会到了什么是同情。就更便于中国读者阅读和理解而言，变译比全译更胜一筹。再如：
原文Ⅱ段2：（3a）The same proposition is true of all the works of man's hands,form a flint implement to a cathedral or a chronometer;and it is because it is true,that we call these things artificial,term them works of art,or artifice,
全译二段2：（3a）这种提法对人类双手制成的所有成品，从燧石工具到大教堂或精密时计，都是同样真实的；正因为这种提法同样适用，所以我们把这些东西叫作人工的东西，叫作技艺的成品或技巧制品，
导言四段1：（19）自古之土铏洼尊，以至今之电车铁舰，精粗迥殊，人事一也。
减去内容之后，严复将“flint”（燧石）改为“古之土铏洼尊”，将“cathedral or a chronometer”（大教堂或精密时计）改为“电车铁舰”，前者为古代手工产品，后者为现代文明产物，事物及其名称更换，但古今事物列举与比较的表达效果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