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期叙述风格”这一说法来自萨义德的“晚期风格”概念。《论晚期风格》一书是萨义德晚年去世之前的著作,论述的主题即作家、艺术家们在晚期创作中的风格表现。萨义德将焦点集中在了一些伟大的艺术家身上,“集中在他们的生命临近终结之时,他们的作品和思想怎样获得了一种新的风格,即我将要称为的晚期风格”注2。他认为,一般意义上有两类“晚期风格”,一类是,“某种被公认的年龄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种独特的成熟性,反映了一种经常按照对日常现实的奇迹般的转换而表达出来的新的和解精神和安宁”注2a。如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等晚期作品,威尔第的歌剧《奥赛罗》等,他们试图从比较高的角度审视人间,化解其间的恩怨,显得冷静超脱。但是,萨义德更感兴趣的是第二种类型:“它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注3他为此分析了大量作品来解释这类“晚期风格”,如贝多芬、施特劳斯、维斯康蒂(电影导演)、托马斯·曼、普鲁斯特、让·热内等,他们风格的相似性在于,“他们已经达到了年纪,不想要任何假想的平静或成熟,也不要想要任何和蔼可亲或官方的讨好”注4。此时,世界呈现为其矛盾复杂本性,作者们的主体意识非常强烈,不愿虚假地退让回避,而是更加直接地暴露与揭示,作品具有了某种对抗色彩。或者说,这种晚期风格的特点在于作者的精神高度与超越性,“在于艺术家成熟的主体性,它祛除了傲慢和夸耀,既不为它的不可靠而羞愧,也不为谨慎的保证而羞愧”注5。由是,在此种“晚期风格”中,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矛盾、不和谐、争议、混乱、断裂,一切以比较直率坦诚的方式,或者反讽式地表现出来,不再假装解决了问题,不再过多地遮掩无奈与绝望,而个人的缺陷与烦恼也不被有意地回避,更清晰地回归真诚,也就是如其所是地回归人自然的“开始和起源”。
萨义德有意区分了两种“晚期风格”,我们不必有所偏废,因为在自传中,这两种现象都普遍存在,无法被忽视。我们在此使用“晚期叙述风格”,一般意义上指自传者中晚年写作自传时呈现的风格特征,当然也并不完全局限于这一时段,可以指称自传普遍具有的一般特征,而这里的自传也主要指较为严格意义上以反观回顾为主的正式自传,日记、书信等即时性自传形式有所不同。这类正式自传一般是在人生的中晚年写作,具有明显的回顾性、反思性和对话性,在这个过程中自传者实现对自我的理解与建构。值得注意的是自传者当下的处境与心态,人生大半,他可能已经经历了各种风浪与苦难,但依然活着,而叙述者活着,这非常重要。他有机会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回顾与反思,对自我身份进行认定,就要充分调动自己的人生智慧与经验,一般不会再激情用事,会更加客观冷静,或表现得比较冷静,也会具有一定的历史感,但有时因为特定的遭际,也会进行鲜明的辩驳、抗争、对话,以凸显自我的权利。
总之,对大多数自传者而言,人生几成定局,现实身份难再改变,自传就是他们回归自我,寻找起源,自我体认的时机,在此意义上,自传也可以被视为人生的“终极形式”,是一种最后的定格。如勒热讷所指出的,“自传总是出现在其他形式的创作之后。在经历了充满创造性的冲动与激情的岁月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对自我的反思”注6。特别是对于其中的作家、思想家等人而言,这种反思既包括他之前的现实人生经历,也包括之前的各类文本写作——与此相对应,自传则变成了“第二写作”或“再度写作”,“自传用一种个人化的语言重新表达某种原来用更一般化、更客观化的语言曾试图表达的东西”,“其目的在于对起源与结果做出总结”。注6a但是这“第二写作”更具包容性,前者都被纳入其中,因此更显要紧。比如对于某些作家而言,在经历了大半生的虚构写作之后,他们往往将目光再返回到自身,重新讲述关于自我的故事,书写人生、把握自我。如菲利普·罗斯,经过多年的想象性写作,他似乎意识到了一度被掩盖的“真实”的重要,厌倦了向壁虚构,开始叙述自我真实:“他选择了去书写一部自传,并因此而沉入到关于他个人的过去的纯粹事实之中。”注7经典自传者更是如此,卢梭、波伏娃、纳博科夫、阿尔都塞、君特·格拉斯等在中晚年写作自传,都源自其人生中难以化解的心结,如卢梭的个人过失与哲学观念、波伏娃的死亡意识、纳博科夫的流亡与乡愁、阿尔都塞的杀妻、格拉斯的纳粹经历,他们通过自传叙述将问题抛出,就是一种了结的方式,也是解开自身历史之谜的钥匙。而从叙述动力的角度看,这也是某些作家展现自己创造性与才能的良机,如米施所言,“当创造性能量在其他领域遭到失败的时候,自传能够称得上是伟大的原创性作品”注8。自传也因此对作家构成了强大的挑战,要想获得自传写作的成功,比虚构文学写作更为艰难,因为它限制更多,基本模式难以突破,因此重点就落在了自传者独特的人生经历与差别上,当然也包括他们对人世洞察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