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传:赋家载史与论事
赋家创作与史家记述结缘,初在司马迁《史记》之《屈原贾生列传》、《司马相如列传》等赋家传记的“因史载文”之法,然追溯“赋”与“史”的关联,尚宜着眼于先秦时期。清人刘熙载《赋概》论“赋”之源云:“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是也。” [21]此论自周室“天子听政”、春秋时代行人“赋诗”到汉廷文学侍从“献赋”的传统,并由“讽谏”与“言志”两扇展开。前者来源于《国语·周语上》:“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 [22]其中“诗”、“曲”、“箴”、“赋”、“诵”、“谏”皆与“诗”域相关,属“乐教”范畴,诸职之诗乐习礼,诵诗讽谏,审音辨诗,均为所守,然与“史献书”并列,均缘“天子听政”以“补察其政”而代行“王言”。后者来源于《左传》所载朝聘礼仪中行人赋诗,对此,近人刘师培又区分为几类:“有行人相仪而赋诗者(见襄公二十六年传,国景子赋《蓼萧》,赋《辔之柔矣》,子展赋《缁衣》,又赋《将仲子兮》);有行人出聘而赋诗者(见襄公八年传,范宣子赋《摽有梅》);有行人乞援而赋诗者(见襄公十六年传,鲁穆叔赋《圻父》,又赋《鸿雁》卒章);有行人莅盟而赋诗者(见襄公二十七年传,楚罢赋《既醉》);有行人当宴会而赋诗者(见昭元年,穆叔赋《鹊巢》、《采蘩》,子皮赋《野有死麇》,赵孟赋《常棣》);有行人答饯送而赋诗者(见昭公十六年传,子等赋《野有蔓草》诸篇饯韩起);是古诗每为行人所诵矣。”[23]《左传》作为今存解释记“事”之《春秋》三传之一,与《公羊》、《谷梁》“微言大义”不同,以记述事件为主,故最具传记的性质,而所载“赋诗”之事与史实、史迹的关联尤为密切,这也是历代批评家从“赋诗”到“作赋”之探寻中的“史传”因子。
另一方面,清人章学诚《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又明确指出:“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徵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24]此论汉赋“假设问对”、“恢廓声势”、“排比谐隐”与“征材聚事”的文章学源头,尤其是“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同其《文史通义·诗教上》所言“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将赋体与战国纵横说辞相联系以明其渊承,则于“尚辞”中同样寄托国策的“史事”性质。如《楚策·客说春申君》记载春申君“使人请孙子于赵”,孙子作书谢并引赋文云:“宝珍隋珠,不可佩兮。褘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为其同。”[25]此述事引赋之例。又,姚鼐《古文辞类纂》卷六十二《辞赋类》将《国策》、《史记》中所载战国说辞《庄辛说襄王》、《楚人以弋说顷襄王》、《淳于髡讽齐威王》三篇收入,并于《序目》申述其由:“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26]虽然以“无事实”以区分“尚辞”与“尚事”,然实质上已将纵横说辞似赋融织于史事之中。
如果说《国语》中“瞍赋”与“史献书”并存在于“天子听政”,《战国策》中说辞似赋以“尚辞”而隐写史事,那么随着汉赋的兴起、成立与变迁,赋家载史与论事又渐成一种重要的书写方式。这其中又有两条线索值得注意:一是由“史”载“赋”向因“赋”明“史”的变迁,彰显其赋体的历史化趋向。这一点最突 出地表现在《史记》载录赋家作品,赋作是依附于史传而存在,而自西汉末至东汉间,虽然两《汉书》仍传承“载文”之法而录“赋”,然赋家之作已多不见载于史传,迨至魏晋之世始有文集(赋集)之汇编。也因为赋作多不因史传载,赋作为文本的独立性不断强化,其不因人传赋从而导致因赋传人(明史)的现象更为显著。二是赋体由“经传”向“史传”的变迁,成为两汉赋由“西”而“东”的明显标志,前者的题材以“畋猎”、“郊祀”为主,后者的题材以“京都”、“纪行”为主,而其转变结穴却在西汉末年。同是“畋猎”题材,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二赋与扬雄的《长杨赋》已有完全不同的描写方式,前者以“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人假托为词,极尽物态夸饰之能事,而归于“节俭”,意主“讽谏”,后者虽模仿“客”(子墨客卿)、主(翰林主人)问答形式,然却以“主人”的回答书写三大段“汉史”,分别是“高祖”(功德)、文帝(俭德)与武帝(武德),如写武帝“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一段,其历史书写与相如赋“天子校猎”一段描述已大相径庭[27] 。
再从不同题材来看,如“畋猎”与“纪行”,前者以相如《上林赋》为例:“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博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袅,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28]几乎全是横向的描写,夸饰天子校猎的场景与形态,亦即赋家所认为的不当行为,均非现实所有,所以结果是以天子“省悟”束篇,所谓“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呼!此大奢侈!'”其结果是“曲终奏雅”而归于“讽喻”,正与西汉赋家中经学思维的“微言大义”相通。再看班彪作于东汉初年的《北征赋》,其描写途中经历云:“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怨旷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兮筑怨。舍高亥之切忧兮,事蛮狄之辽患。不耀德以绥远兮,顾厚固而缮藩。首身分而不寤兮,犹数功而辞愆。”[29]班赋作于刘玄更始三年,即光武帝建武元年,时赤眉军杀更始,为避三辅之乱,作者由长安往安定,投依凉州隗嚣,赋中所写乃途中因所见而感发。上引一段赋文,是作者途经安定(西汉治所在高平)所述,先取《诗》义以叹行役之苦[30],继则历述“亡秦”教训,包括蒙恬筑长城以劳民,结果被赐死而身首异处的下场,赵高与李斯矫诏赐死扶苏,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以致昏庸乱政,秦政败亡诸史事,全然是纵向描述,意在以古鉴今,抒写对现实形势的忧患与思考。这种赋写史实的作法在东汉“京都”题材赋中也常见。例如张衡《东京赋》中有云:“是以论其迁邑易京,则同规乎殷盘。改奢即俭,则合美乎《斯干》。登封降禅,则齐德乎黄轩。……民去末而反本,咸怀忠而抱悫。于斯之时,海内同悦,曰:“吁!汉帝之德,侯其祎而。”[31]张赋颂扬的主旨是“文德既昭,武节是宣”,故论迁邑于东更加注重“古今之清浊”的历史意识。赋中引录《斯干》,系《诗·小雅》篇名,《文选》薛综注:“《斯干》谓周宣王俭宫室之诗也,今汉光武帝改西京奢华,而就俭约,合《斯干》之美。”[32]很显然,张衡从“俭德”的视角赞美汉光武帝东都宫室之制,正取法“周德”,同时又以盘庚迁殷与黄轩之德明其传统,因俭而刺奢。而东汉京都赋之所以大加赞美“汉德”继周,还源自两大“乱世”教训,即“亡秦”与“莽政”,这是解读东汉京都赋“明德”思想的历史根源,也是赋家史学思维的具体呈现。
通过汉人对赋的评论,也能看到上述的变化。概括地说,在西汉无论是司马迁评相如赋“与《诗》之讽谏无异”,还是扬雄的“诗人之赋丽以则”以及对赋功“讽与劝”的认知,都是视赋体为“古诗之流”,看成《诗经》的附“传”。到东汉则发生了变化,如王充《论衡·谴告篇》评相如、扬雄赋认为:“孝武皇帝好 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而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仙仙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反顺人心以非应之,犹二子之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33]非议相如《大人赋》、扬雄《甘泉赋》,是对西汉赋少事实而多虚夸的批判。又如张衡《东京赋》中一段批评相如、扬雄赋作的文字:“夫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坚冰作于履霜,寻木起于蘖栽,昧旦丕显,后世犹怠。况初制于甚泰,服者焉能改裁?故相如壮《上林》之观,扬雄骋《羽猎》之辞,虽系以隤墙填堑,乱以收罝解罘,卒无补于风规,只以昭其愆尤。臣济奢以陵君,忘经国之长基。”[34]以“水舟”之喻说明赋达不到劝美刺恶的目的,虽有美词,也于世无补。这种类同史学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正彰显了赋体所具有的部分的“史传”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