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传记研究(第4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赋颂:制赋的述德传统

古代史家为人物写传记,无非要彰善瘅恶,有着借古喻今与劝世讽俗的功能。而赋家的描述在接触到人物与事件时,同样表现出史家的意图,只是因文体的不同而存在叙事与描绘的差异。这一现象突出表现出于赋家的述德传统。

考察汉人作赋述德,与当时“赋”与“颂”连称互代相关。比如《汉志》所称“不歌而诵”,经晋人皇甫谧《三都赋序》引述已变“诵”为“颂”,所谓“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李善注引《汉书》作“不歌而诵”,“诵”、“颂”已属常态。后人颇有于中阐发义理者,如元人郝经《续后汉书》卷六十六记述“不歌而颂谓之赋,既诵而歌谓之颂”[35];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五亦云“古人赋颂通为一名……不歌而颂谓之赋,故亦名颂”[36]。无论其“诵”、“颂”合诂,还是区别“赋”、“颂”,其实都是对汉人赋颂互称的回应。以《汉书》为例,如《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记淮南王安“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暮”;《贾邹枚路传》记枚皋“为赋颂,好嫚戏”;《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记严助“作赋颂数十篇”;《楚元王传》记刘向“献赋颂凡数十篇”;《叙传下》记司马相如“蔚为辞宗,赋颂之首”等。至东汉如《后汉书》所记,《班固传》谓“(帝)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曹世叔妻传》谓“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高彪传》谓“校书东观,数奏赋颂”,秉承前说。后世赋家自述,也多连称,如嵇康《琴赋序》谓“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谢朓《酬德赋序》谓“且欲申之赋颂,得尽其体物之旨”。回到汉人,其创作亦尝互称,如王褒《甘泉颂》、班固《窦将军北征颂》,史书皆或称“赋”,而扬雄《甘泉赋》亦或称“颂”。由此推述,又有两端:一从字义上解释,《说文》释“颂”作“容”,段玉裁注:“古作颂貌,今作容貌。……六诗,一曰颂,《周礼》注云:‘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37]此颂、诵互释例。又,《楚辞·招魂》中有“人有所极,同心赋些”句,王逸注:“赋,诵也。”[38]此赋、诵互释例。二从文献考察,瞽、瞍、矇皆失明之人,如果依据“歌诗”篇幅较短而“诵诗”篇幅较长的说法,盲人记忆力较强故擅长赋、诵,其说可通;然据日本学者清水茂《吟诵的文学》中结合古希腊盲歌者荷马之史实,以为“吟诵起源于宣示神托”,所以他猜想“盲人有神秘的能力”,[39]这已暗示赋与远古祭祝传统的联系。

落实到汉赋创作,诚如班固《两都赋序》所言“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讽其败德而颂其有德,取鉴历史的述德传统是明确的。如扬雄《长杨赋》赞美武帝功德:“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卫,汾沄沸渭,云合电发,飙腾波流,机骇蜂轶,疾如奔星,击如震霆,砰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猎乎王廷。驱橐它,烧熐蠡,分梨单于,磔裂属国,夷坑谷,拔卤 莽,刊山石,蹂尸舆厮,系累老弱,兖圾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树颔,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40]对武帝的正面评价与当时确立“世宗庙”有关,即赋中所云“亦所以奉太尊之烈,遵文、武之度”以彪炳汉史与汉德。[41]倘稽考史实,在扬雄上赋前约十年的阳朔元年冬,京兆尹王章因弹劾外戚王凤专权而被论之有罪“下狱死”,梅福因此上疏议政论列汉统高、文、武之德,如论武帝“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衒鬻者不可胜数。汉家得贤,于此为盛”。[42]可见梅疏与扬赋叙史论事完全一致,旨归述德。

又如班固《东都赋》歌颂汉明帝永平礼治:“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久景铄,扬世庙,正雅乐。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43]对照后世史家记述的《后汉书·明帝纪》,如“永平元年春正月,帝率公卿已下朝于原陵,如元会仪”、“二年春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旁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屡以行事,礼毕,登灵台”、“三月,临辟雍,初行大射礼”、“冬十月壬子,幸辟雍,初行养老礼”、“甲子,西巡狩,幸长安,祠高庙,遂有事于十一陵。历览馆邑,会郡县吏,劳赐作乐”、“(十二年)五月丙辰,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流民无名数欲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疾、贫无家属不能自存者粟,人三斛”等一系列行礼之举,以及诸多诏书声称的宽仁隆德,[44]可知班赋所述永平礼制皆为实录。缘此,王充在《论衡·须颂篇》中对班固赋美明帝“德”予以赞赏:“孝明之时,众瑞并至。百官臣子,不为少矣。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45]姑不论王氏是否“誉得其实”,然其评赋与东汉京都赋创作的述德指向极为明显。

辞赋的述德传统,源自古老祝辞之颂神,由祝辞到辞赋,已经历了描述与歌讽对象由“神”向“人”的转变,如果说汉大赋属宫廷文学,其述德对象主要是帝王,那么随着东汉以后宫廷言语侍从“献赋”之风的衰落,文人赋创作的兴起,赋家的述德对象又有了向名人或凡人下移的趋势。这里仅举刘义庆《世说新语》一则有关晋人赋事的记载为例,以略陈隅见。《世说新语·文学》:“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胡奴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陶公指陶侃,胡奴即其子陶范,后者因袁宏赋未及先公勋绩,竟白刃相向,可见当时人对赋体承载的家族声望与个人功德的重视。对此,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另载其事:“宏为大司马记室参军,后为《东征赋》,悉称过江诸名望。时桓温在南州,宏语众云:‘我决不及桓宣城。'时伏滔在温府,与宏善,苦谏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启温,温甚忿,以宏一时文宗,又闻此赋有声,不欲令人显闻之。后游青山饮酌,既归,公命宏同载,众为危惧。行数里,问宏曰:‘闻君作《东征赋》,多称先贤,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称谓,自非下官所敢专,故未呈启,不敢显之耳。'温乃云:‘君欲为何辞?'宏即答云:‘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则宣城之节,信为允也。'温泫然而止。”[46]这里记述的是当时的大将军桓温为其父桓彝(曾任宣城内史)争勋绩名声于袁宏赋中,二说所提人物虽然不同,[47]然其意旨则无异,既美袁宏在文坛的地位,又彰显了赋述功 德的作用与影响。

无论是颂帝王之德,还是赞先贤之功,且着落于历史的真实性,所以这种述德传统也成为赋体兼“传”功能的一个重要面向。


主要参考书目: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

费振刚等:《全汉赋校注》,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汪荣宝:《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

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

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许 结 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赋学会会长,曾受聘为韩国外国语大学、香港珠海学院客座教授。


[1] 吴讷著、于北山校点:《文章辨体序说》,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41、49、153页。

[2]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80页。

[3] 班固:《两都赋序》,《文选》(萧统编、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21页。

[4] 祝尧:《古赋辩体》卷三“两汉体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66册,746页下栏。

[5] 程廷祚:《青溪集》卷一“骚赋论上”,《金陵丛书》本。

[6] 载《汉书·淮南王传》,引自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2145—2146页。

[7] 王念孙:《读书杂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296页上栏。

[8] 啸咸:《读汉赋》,《学艺》第15卷第2号,1936年,130—131页。

[9] 章如愚:《群书考索》卷二十一《文章门》之“文章缘起类”为此文单列“传”类。又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八“吾家四六”条亦题作“东方朔《非有先生传》”。

[10] 参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之“目录”。按:朱熹《楚辞集注》及《后语》,亦传承其法而形成以经传为中心的标目体系。

[11] 龚鼎臣:《东原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据涵芬楼旧版影印本,10页上栏。

[12] 载《汉书·艺文志》,见《汉书》,1708页。

[13] 费振刚等:《全汉赋校注》,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959页、966页、850页。

[14] 参见许结、王思豪《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190—204页。

[15] 详见滕昭宗《尹湾汉墓简牍概述》,连云港市博物馆《尹湾汉墓简牍释文选》,《文物》1996年第8期。

[16]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3002、3073页。

[17] 班固:《汉书》,2829页。

[18] 汪荣宝:《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50页。

[19] 班固:《汉书》,1755、1756页。

[20]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260页。

[21] 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5页。

[22] 韦昭:《国语韦氏解》卷一,《士礼居丛书》影宋本。

[23] 刘师培:《论文杂记》十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27页。

[24] 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1064页。

[25] 《战国策》楚四《客说春申君》,《士礼居丛书》影宋本。

[26] 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6页。

[27] 详参蒋晓光、许结《元、成庙议与〈长杨赋〉的结构及影响》,《浙江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169—180页。

[28]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127页。

[29] 班彪:《北征赋》,《文选》,143页。

[30] 按:赋文“日晻晻其将暮兮”四句取辞《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取意则如《六臣注文选》铣曰:“言思君子为怨旷,嗟行役为叹时。”

[31] 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56、157页。

[32] 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8页。

[33] 刘盼遂:《论衡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298页。按:文中之“僊僊”,刘氏《集解》引孙人和曰:“《史记》、《汉书》作飘飘,《扬雄传》作缥缥。飘、缥音同,飘飘、仙仙义近。”

[34] 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146页。

[35] 郝经:《续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766页。

[36] 何焯:《义门读书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钦定四库全书》本,650页。

[37]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段注》(第九篇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416页。

[38] 洪兴祖:《楚辞补注·招魂章句第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213页。

[39] 清水茂:《吟诵的文学——赋与叙事诗》,《清水茂汉学论集》(蔡毅中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227页。

[40] 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24页。

[41] 按:《汉书》引《长杨赋》语作“奉太宗之烈”,浦铣《历代赋话·续集》卷二“铣按”云:“‘太宗’,《文选》作‘太尊’谓高祖也。下句‘文武之度’指文帝、武帝,于理甚顺。若此,又作‘太宗’,则下句为重出矣。”参见何新文、路成文校证《历代赋话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63页。

[42] 班固:《汉书》卷六七,2918页。

[43]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32页。

[44] 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95—124页。

[45] 刘盼遂:《论衡集解》,406页。

[46]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274页。

[47]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引程炎震云:“《御览》五百八十七赋门引并及二事,皆作《世说》,盖杂以注文。”又,嘉锡案语:“孝标之意,盖疑不道陶公与不及桓彝为即一事,而传闻异辞。今《晋书·文苑·宏传》则两事并载。嘉锡以为二者宜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