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华语研究文献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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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论

新加坡的华人社会,一度曾是由英语(优势语言)和汉语方言(低势语言)构成的双言社会,即在几乎所有的官方的、正式的场合中使用英语,在公共场所和家庭中使用方言。新加坡独立30多年来,由于社会的发展和政府推行双语教育、推广华语,整个华族社会的语言习惯有了明显的改变,在过去只通行英语的一些场合中,虽然英语仍占主导地位,但华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而过去为方言独占的领域,已逐渐为华语所取代。那么,是否会在新加坡华人社会中,形成新的双言状态呢?即英语保持其优势语的地位,华语则作为新的低势语代替了过去的方言。这种前景并非绝对没有可能,英语的地位越来越高,已有部分华人以英语为母语。因此就有人担心:如果听任英语一枝独秀的状况继续发展下去,华族社会将逐渐出现只有华语而没有华文,终至华语也销声匿迹的状况,新加坡也就成为只有英语、英文的西方社会。这种前景之所以有可能出现,主要在于双言状态在现代社会中不可能长期保持稳定。一般的双言现象都出现在这样一种社会中:教育不够普及,相当多的居民不掌握文字,因而无法参与以优势语(口头与书面形式)为交际工具的文化生活。于是,大多数居民只掌握口头的低势语,少数受过较高水平教育的人,则掌握高势语作为书面语。如果该社会随着教育的普及,掌握优势语或文字的人大量增加,该社会内部各成员之间的交往变得更加频繁,人们自然会要求两种语言的统一以利于交际。从新加坡的具体条件看,英语是国内四大民族的共同交际工具,又是法定的行政、司法和教学语言,在与其他语言的竞争过程中,占有极大的优势。而且,由于政府在华人中推广的,仅是华语的口头形式,并没有同时扩大华文的使用范围,华文的使用价值就受到很大的局限,华语被英语取代的命运就是非常可能的了。

我们在探索性调查中,对四所学校(英语源流的小学、中学各一所,华语源流的小学、中学各一所)学生家长的英语、华语语文能力进行了调查。

从调查结果可以看出,在自认为“使用起来最流利的语言”中,英语略低于华语的比例,为52:59(可能有的人自认英语、华语说得同样流利,所以两种语言比例之和超过了100);在“从小学会的语言(相当于母语)”中,英语占34%,华语占42%。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从“听说能力很好”这一栏来看,华语以39%高于英语的35%,但在“能读能写”上,英语却以48%超过了华语的41%。这些比例数字,明白地告诉我们:在整个调查中,使用华语一般多于英语的情况,仅仅限于口头形式;一旦涉及阅读和书写,英语就占了优势。这当然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即使不做调查也会得出这个结论。

我们也可以从其他的一些语言调查中得到这个结论,例如Vanitha Saravanan于1998年对新加坡三大种族三代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我们取其华族调查对象(孩子、母亲、父亲)对自己的语言能力的评估部分,其中听说和读写的能力分别有五个等级:

虽然Vanitha的调查没有按照人口普查的比例进行抽样,但这种随意的抽样至少反映了一部分新加坡华人的语言状况,尤其是三代人之间语言的变化情况。这里只有孩子、母亲和父亲的资料,共18个家庭。从调查结果可以看出,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英语的听说、读写的能力都高于华语。

比较起来,母亲的英语与华语听说能力的差距最(0.5)。父亲的最(1.23),孩子居中(0.95),而两种语言读写能力的差距就更大了,父亲的达到1.78,孩子也有1.06,母亲最低1.00。也就是说他们的华文读写能力只有第3级,甚至不到第3级的水平,即“能够写非正式的书信、便条”,但不能阅读书籍、漫画、杂志等。与此相比,英文的读写能力几乎达到第5级的水平(小孩基本都读幼稚园,所以英语的读写能力不太低),即“能够有效地进行书面交际”,可见华文与英文的差距之大。

华语运动成功地推行了华语(准确的说是华语的口头形式),从调查结果可以明显地看出,到了孩子一代,方言的听说能力已经很低了,只是第1级的水平,即“能够理解简单的提问和对话”。但华语的书面形式却被忽视了,华语的读写能力明显地低于英语。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英语、英文作为行政、司法、教学语言,占据了其他语言不可企及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政府在华人中,也只推广了华语,而并未推广华文。

这也可以从新加坡所处的国际环境,以及政府语文政策的影响来考虑。从当今的世界形势来看,欧、美等西方国家主宰一切的局面早已不再存在,多极化的趋势不可阻挡,特别是亚洲的地位正在迅速上升,而其中不可忽视的正是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等华人地区的发展。新加坡作为一个华人占绝大多数、缺乏物质资源、经济上对国际贸易依赖极大的小国,从本身的利益出发,也不能不加强与中国大陆及台、港的联系。因此,华语在功利方面的作用将进一步加大,人们学习华语、华文的积极性也会随之提高。从我们的统计中,可以看到:除了政府机构之外,其他场所中,口头上,华语的使用比例都超过了英语。我们的调查是在1996年的上半年进行的,应该说能够反映最新的情况。另一方面,新加坡政府已经从20年推广华语的运动中,了解了语文政策的威力;如果政府希望保持华人的中华文化传统,以抵制西方文化的侵蚀;在发展经济的同时,采取加强华语、华文的措施,华语的前景,就是非常光明的。新加坡的华人社会,由于居住密集、教育普及和推广华语、华文的措施得当,就可能发展成为真正的英、华双语社会。

“方言情结”在新加坡的中、老年华人中,是根深蒂固的,但情况也正在起变化。尽管目前的华人家庭中,相互之间的交往仍以方言为主,在许多公共场所,方言也往往夹杂在华语、英语中使用,但从方言使用的人口分布上,已经可以看出它逐渐式微的趋势。首先,方言所代表的籍贯,对新加坡华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现实的意义,华族的民族观念和新加坡的国家观念,将进一步取代过去的宗乡观念。其次,由于学校教育主要教授英语和华语,会说方言的人,将越来越少。世代的交替,是自然的不变法则,随着年轻一代和他们的子女的成长,华语和英语将占领方言的传统使用领域。

也许有人会引用近年来中国学术界有关方言消长的争论,来证明新加坡方言长期存在的可能,但我们认为中国的情况和新加坡非常不同。中国国土大,汉族人口多,各方言地区的经济发展又很不平衡,在不同的方言地区之间的居民,特别是数量最为庞大的农民,相互来往还是极其有限的,加上普及教育和提高人民文化水平的任务,不可能在较短的时期内完成,这就为方言的长期使用和存在,提供了足够的条件。在新加坡,却没有这些让方言能长期存在的条件。

老年人的方言情结是化解不开的,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是否有此必要的问题。我们认为,已经退休在家的老年人,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解开这个结。为了照顾他们不致老来生活太寂寞,也可以在广播、电视、影剧院等娱乐领域,提供一定数量的方言节目,这并不会危及华语的推广。因为在新加坡这样一个面积狭小、人口密集、现代化程度又比较高的小国中,功能有限、没有书面规范的方言,必然为标准的规范的共同语所取代。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我们现在所能选择的,只是被华语取代,还是被英语取代。如果完全被英语取代,那么,新加坡的华族,除了体征上的特点之外,就将完全消融在印欧种族的西方文化之中。

也许还会有人以欧、美等西方国家中,仍有华人保持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来安慰自己。殊不知海外华人处在异族异国的统治之下,自然会有一股强烈的民族自尊和排他力来抵制异族的同化(这种抵制力量的大小,又取决于主观和客观的许多条件)。新加坡的情况则有很大的不同,它是一个华族人口占绝对优势的独立国家,英语是本国政府定下的没有国语之名却有国语之实的官方语言,如果华族人民在政府的指导下,逐渐地以英语替代了华语,并不会感到是受异族的侵略和同化。

我们的结论是:从当前国际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趋势来看,如果新加坡加大在华族中推广华语、华文的力度,在华族中形成英语、华语并重的双语社会是可能的。但是,如果只推广华语而不提倡华文,不但用华语来继承传统文化的愿望会落空,华语的使用价值也将进一步下降。而逐渐被英语所取代,新加坡将逐渐变成完全西化的社会,新加坡的华族,事实上也将不再是真正的“华族”了。

(选自陈照明编《二十一世纪的挑战新加坡华语文的现状和未来》,新加坡联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