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云南文学家年谱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从本书的十八个年谱中,我们可以看到纷纭复杂的内容,下面只能简言之,至于具体复杂而确凿的事实,各年谱已根据文学家们的生平和创作,做了尽可能翔实而精简的载录,不赘。

由于明王朝统治的强大力量,科举兴教在云南得以推进,使云南人才培养和汉文学史的发展,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就。应当说,舍此,云南文化、文学发展的落后状态必将继续下去,而不可能在走过明代之后,到清代蔚为大观。所以,由科举带动的云南向学之风兴盛,是边地汉语文学史发展的基础。无论一心向学者的初衷是学而优则仕,还是积淀为人文精神,我们看到的云南汉文学史发展结果多是极为可喜的:兰茂虽然饱读诗书,却从无科举之念,因而成为取得了多方面学术成就的明初诗人代表;杨一清在科场顺利,仕途青云直上,出将入相的同时遭遇过的诏狱磨难,反而使其作品多了几许风骨;唐尧官乡试博得解元身份,但在春试屡屡落第后隐居乡里,终以出色的诗文创作,成全了其立言功业;高应雷在明王朝大厦倾覆后出征南楚,旋即惨遭兵败,以致无人知其最终下落,然而留下了一部虽残缺却无价的诗文集。无论家国、人生的幸或不幸,都不仅没有磨灭滇云作家的个人才情,反更增添了其文学创作的光彩。从更大的层面上看,在科举兴教的影响下,云南少数民族热衷于汉语文化,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学习、应用并传播之,不仅促进了边地士绅阶层的形成,更促进了汉语文化在边疆多民族地区的发展,促进了中华民族大融合。李元阳等各民族作家的汉语文学成就,就展示了个人在时代影响下做出的杰出贡献。

在明代各级政府大力兴教办学的同时,内地大量汉族移民和众多科举人士,因宦滇、谪滇等因素进入云南,云南各民族文学家相互之间、与外地文士之间的多元交流,无疑都成为明代云南汉语言文学发展的动力。同时,本土宦游或流寓外地的作家,也自然成为文学交流的桥梁。明代外来文士的个人文学成就,虽然难以和戍滇云数十年的杨慎相比,但他们以个人在仕途和文坛上占有的地位和影响,推动云南文学逐步走向全国,为外界有较大影响的人物所认识,其作用和意义同样不可忽视。翻开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天启《滇志》等方志,翻开《沧海遗珠》《永昌府文征》等诗文总集,从明初到南明,世道安宁也好,时事混乱也罢,外来人员的作品,皆可谓熠熠生辉,共同折射着某一阶段、某一环境中,文学家们的生存状态和创作情况。在与全国文学交融及地域文学自身传承的合力作用下,明代云南汉语文学家和汉文学史,如同这块土地及多民族文化自身那样绚丽多彩。其文学意象,舒卷着历史风云和沧桑;其文学精神、文学主题、审美趣味,与少数民族文化传统交相辉映。这一切,成为全国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色彩,成为明代中国和云南文学中不可轻视的遗产。除了云南故里对他们的重视,杨一清、李元阳、苍雪、文祖尧、高应雷等人的事迹和作品,同样载于他们占籍、任宦或流寓之地的相应典籍中,同样被当地人民视为珍贵的人文遗产。云南文学家与外地士人的交流情况,在本书中并不鲜见,而高应雷出征战败后,长期流寓溆浦,其坐馆为生的当地舒氏后人,在他离世约130年后跋山涉水,不畏艰险地来到云南,送还高应雷作品残集的长情高谊,更彰显了跨越时空的人文情怀!

很多时候,具有历史意义的英雄人物之不幸,会催生意想不到的文化成就,经过时间的洗礼,这一成就往往有难以估量的、长期的、正面的影响。如杨慎因坐“大礼议”之罪而戍滇,他本来可能辉煌无比的仕途生涯就此断送,这对个人来说无疑是不幸,但嘉靖时期滇云文坛的兴盛,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无疑是杨慎个人魅力在边疆的极致发挥。在滇中、滇南、滇西、滇西北乃至整个云南,杨慎都拥有大批仰慕者。张含、李元阳等文人学士的追随,形成了嘉靖云南文学的中坚力量,并成为当时和后来云南汉文学史发展的范式,可谓辐射了明代中叶以来的云南文学史。若无“大礼议”事件对杨慎和全国嘉靖诗人的政治打击,杨门诸子的成名,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而迅速。4如今,外面的世界无比喧嚣,而在滇池之滨的西山高峣,当年杨慎寓居的碧峣精舍,依然那么清幽宁静。笔者曾流连其中,吟成《游升庵祠》小诗一首:“碧峣空对茫茫水,精舍犹开树树花。鹏举青天悲断羽,滇云有幸众诗家。”当然,在杨慎给云南嘉靖文坛带来巨大影响的同时,云南文学家及其作品,也反过来给予杨慎一定的影响。如兰茂的《性天风月通玄记》,是云南戏剧史上的第一部戏曲作品,杨慎的《宴清都洞天玄记》杂剧,就是根据兰茂这个传奇改编而成。

杨慎在嘉靖时期对云南文学的影响,适时地推进了明代前期由于各种因素相互作用,已逐步形成的云南文学走向和发展历程。在成熟的科举、文教基础上,在杨慎自然而然的精神感召和文学凝聚作用下,实际上在这个阶段,云南各民族的汉语文学家,都已经打破了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之间的种种隔阂,成为以汉语为文学表现语体、以其传统诗文为形式载体的作家群。这本年谱中的杨士云、张含、李元阳、王廷表,都是杨门诸子中的人物,也是云南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远在滇西北的丽江土司木公,则不仅是张含的挚友,亦是杨慎的神交。不仅木公唱和杨慎诗,杨慎还从木公的六部汉语诗集中,编选出《雪山诗选》。自嘉靖以来,来自不同民族的汉语作家日益增多,表明云南汉文学史自明代崛起以来,即表现了大一统政权的主流文化特征——凡此种种,无不潜藏着明代云南作家生存和创作的原始状态,以及云南文学发展历程中的丰富信息。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是无奈而又不争的事实。在杨慎促进云南嘉靖文坛繁荣后,南明时期因永历王朝入滇,发达地区的大批臣民追随而来,加之本地诸多义士奋笔疾书,形成了云南文学继嘉靖时期之后的又一个高潮。秦光玉的《明季滇南遗民录》共著录了省内外移民152人5,其中云南以诗名著称的苍雪、文祖尧、担当、高应雷、赵炳龙、陈佐才等,都进入了本书。可见,大明王朝覆亡后,在边陲云南上演的南明后期历史,与当地文学达成了无法割舍的血肉联系,云南文学的时代精神,因而又一次大放异彩。不少诗人执着于对先朝故园的强烈感情,为了远离新朝,不惜放逐自己于深山野林,甚至以血作诗,抒发自己对故国的眷念,对忠臣义士的敬仰……云南在南明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使其当时的政坛君主和文坛气质,成为全中国遗民的一个精神坐标。不用细心辨识,只要扫一眼本书的目录就会看到,如果以永历十五年(1661),朱由榔父子被执为界,在本书的十八位谱主中,前九位完全生活在大明王朝,后九位中的绝大多数则从未放弃明代版图意识及其明朝人的身份。这样的顺序,并非刻意安排,而是经过多年探索和最终遴选后,自然形成的谱主格局。移民诗人所处的特殊时世,最为考验其人品格和意志的坚定性。例如苍雪(1588~1656)、文祖尧(1589~1661)不幸面临大明王朝的覆灭,前者在方外痛怀故朝、故人,后者则在归乡途中,因悲愤永历帝被执而绝命;赵炳龙(1608~1697)虽然行年九十余岁,但他长期隐居在石宝山中,从不涉清朝利禄;高应雷(1621~1673)为明朝征战失败而归乡不得,长期流落于溆浦,吟唱着“一点血心无改移”的大丈夫之歌6;陈佐才(1623~1692)在滇云版图入清三年后,仍然穿着明朝服饰,晚年更凿巨石为棺,坚守“明末孤臣,死不改节”7的精神境界。总之,无论是在鼎革之际,还是在入清后生存的许多移民文学家,他们高昂的中华民族优秀精神和爱国情怀,以及他们在乱世中虽然面对艰难时也却依然气节高尚的生活状态,都毫无保留地表现在其生平事迹和诗文中,为时人和后世传颂,他们以自己的血性和血书表明,明代遗民绝不是一个悲凄的概念,而是一曲时代的赞歌!

云南遗民文学家的隐居,与此前明代文士的隐逸,无论在生存取向还是在文学精神上,都有深刻的区别。如兰茂的隐居,是在其哲学思想指导下,太平盛世诗人对其人生走向的选择;唐尧官的隐居,是其春试数次失利的结果。但高应雷的隐居,是在南明覆灭的背景下,出征落榜后流落异乡的无奈之举;赵炳龙、陈佐才等人的隐居,是在“遍地皆戎马,满天尽甲兵”8的乱世中,背负国破家亡的巨大痛苦,却不屈于新王朝的精神抗争。然而,云南明代(包括南明)的隐士,又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无论在怎样的时世和个人经济条件下,他们都超越了个人或小我,而没有背离对社会、对民众的人文关怀。无论是兰茂《渔》《樵》《耕》《牧》等诗对普通劳动者的满怀同情9,还是陈佐才对遗民有如失巢鸟10的哀婉比兴,都具有深广的时代和人文意义,让后世永远不会遗忘,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时代曾经生活过的这一群体。云南在明初就有隐逸之风,我们特别关注几位遗民诗人的隐居,是因为在清平世界,隐逸可以是一种人生选择,但在鼎革之后,这往往是对家国信念的坚持。明末遗民文学家,在风雨飘摇的南明小王朝入滇后,大清主政已成定局的时代背景下选择隐居避世,不可能获得精神超脱和桃源愉悦。我们对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作家的隐居,在编写年谱时,不能以通常的定义轻下判断,而须据实述说。

本书的谱主中还有苍雪和担当两位著名诗僧。云南各民族本来不乏宗教信仰,但作为明王朝统治思想的一部分,佛教在云南的兴起,使其地产生了苍雪这样的佛教大师,担当这样诗、书、画三绝的僧家。担当的影响固然不小,苍雪将点苍和东南凝聚为明灯一盏,对我国佛教事业的推动,更是功不可没。两位诗人的作品诗禅一体,人诗交融,他们是明代云南文学中成就最高的诗人。

把入选的十八位谱主,在全书中以其类型排列,可见他们所处历史阶段的特殊性,从而折射出一代文学家的奇特人生和独特人格。从明代前期作为云南隐逸诗人代表的兰茂,以及明代中后期的唐尧官,可见云南隐逸作家群既遗世独立,又关怀民瘼,既超凡脱俗,又心存时世的精神风际;通过四朝元老杨一清,可见仕宦诗人既出将入相,又不自恃位高,既勤勉治国,又富有韬略的名臣生涯;通过滇西北土司木公,可见既潜心向学,又不拘格套,既向往先进文化,又坚持自我的地域文风;通过张含、李元阳等身处云南各地、来自不同民族的杨门诸子,可见既勇于进取,又不趋从势利,既追随鸿儒,又特立独行的人生态度;通过陈佐才、高应雷等人的各种状态,可见遗民诗人既身心漂泊,又矢志不移,既身陷贫困,又甘清守贫的高洁品格……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明清以来,省内外诗人、文学史家和各界人士,对云南明代文学家的创作风格,曾发表过许多内涵丰富的评论。且不说李梦阳、康海点评《石淙诗稿》,杨慎、张含、李元阳点评《雪山诗选》,担当等评论陈佐才诗集,以及钱谦益辑《列朝诗集小传》,朱彝尊辑《明诗综》,《滇诗丛录》《滇文丛录》等诗文总集中的许多评传——只要阅读每位诗文家的别集,我们都不难看到,除了以上类型外,还有个人传记、书牍、序跋,都比较集中地涉足了文学批评领域。这些内容,我们在本书的不少年谱中都可以看到。在云南文学批评史上,产生最早的诗话,是杨慎的《升庵诗话》。在杨慎和其他评点者的影响下,清代以来,云南也出现了多部文学批评专著,如云南科举史上唯一的经济特科状元、《云南丛书》的编纂者之一袁嘉谷,不仅在《滇绎》中评价了《沧海遗珠》,他撰写的《卧雪诗话》,更不乏对明代其他云南文学家的精辟评价,本书谱主王廷表、何蔚文的作品,都在其视野中11。文学批评无论形式如何,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皆可谓一而二,二而一,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云南文学自明代以来创作与批评共存的局面,可见其文学发展之迅速,文学成就之不容轻视。

本周热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