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力批判“唯心主义”
(一)1935年的引林说
1935年,王力在《中国音韵学》(1956年改名《汉语音韵学》,原版重印)第五章“古音”第三十三节“章炳麟黄侃的古音学”里说:
我们不反对拿《广韵》的系统去推测古音系统,但是,我们不能赞成黄氏拿《广韵》的反切法去做推测古音的工具,因为反切法是后起的东西,与古音不会发生关系。黄氏以“古本纽”证“古本韵”,又以“古本韵”证“古本纽”,在论理学上犯了乞贷论证的毛病(注十三)。注41
反切法固然后起(东汉),但并非与古音无关,而是通过某种方式映射秦汉之古音。何况,黄侃证音法并非仅为反切法。翻开《声韵略说》,就可看到:论据《说文》以考古音之正变、论据《说文》以推声之正变、论据《诗经》以考古音之正变、论据反切未行以前之证音法。
《中国音韵学》“汉语音韵学参考书”中列出的黄侃论著,唯刊于《华国月刊》的《音略》(1923—1924),而仅登出前三部分。其时,王力主要通过《文字学音篇》了解黄侃古音学,通过林语堂《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了解对其评价。直到在北京大学,“后来我讲清代古音学,在备课过程中仔细看了黄氏的著作”注42。根据下面的分析,主要印象还是来自《文字学音篇》。
(二)1978年的大批判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运动,“文化大革命”批评反动学术权威的浪潮,促使阶级斗争观念日益深入人心,并且形成了一种批判性文风。时代风气使然。王力在《略论清儒的语言研究》(1965)严肃而认真地指出:
假如今天我们在语言研究上已经完全肃清了清儒“因声求义”和展转相训的坏影响,那么,批判清儒语言研究的唯心主义就成为不必要了。事实上我们还不能这样乐观。清儒的治学方法,不但在老一辈的脑子里根深蒂固,而且老一辈还把它当做法宝传给新的一代。不但语言研究上,而且在古代哲学研究上,在古典文学研究上,在古文字研究上,在历史研究上,至今都还有人踏着清儒的脚印,作出不科学的结论。这种研究的危害性是很大的,不能不引起严重的注意。批判清儒不是为了昨天,而是为了明天。希望今后我们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认真地肃清清儒的反历史主义和反辩证法的坏影响,把语言研究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来。注43
具有时代特色的词语有“肃清、坏影响、批判、唯心主义、不科学、危害性、反历史主义、反辩证法”,具有批判文风的句式有“假如肃清了A,那么,批判A就成为不必要了;这种A的危害性是很大的,不能不引起严重的注意;不是为了昨天,而是为了明天;肃清A的坏影响,把B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这不但针对老一辈,而且涉及新一代,不但针对语言研究,而且涉及文史哲研究,为深入批判黄侃古音学打下了思想基础(抱歉,此处我也受此文风感染)。
1978年,“文革”结束不久,王力的《黄侃古音学述评》(简称《述评》)在香港面世。该文中出现的“逻辑上毛病百出、完全是错误的、可谓一无是处、唯心主义、坏影响”等字眼,时至今日,还有语言学人看后惊出一身的冷汗注44。而在非语言学界造成的印象是,“王力更将黄侃的古本韵学说批评得体无完肤”。
1.《述评》的开篇明意
黄侃的古音学,特别是他的古韵学说,在汉语音韵学上有很大的影响。他的学说虽然也有合理的部分,但是值得批判的地方也很多。我在我的《汉语音韵学》里对他提出了批评,但是批评得不深入,同时也没有看见他的学说中的合理部分。注45
开篇第一句“有很大的影响”,翻到《述评》第二部分第一节,首句“黄侃的古音学说,在当时大受推崇”;煞尾“而这个学说至今在学术界还有一定的影响”,都是在反复强调黄侃古音学的影响。当看到结语“他在研究方法上的坏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贡献”,才明白值得批判的起因是“在汉语音韵学上有很大的影响”。可谓前后呼应、首尾贯通。
2.《述评》的所揭秘密
《述评》抛出了悬念——谁知黄侃古音学全部秘密所在?
我们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黄氏选择了一等和四等,而不选择一等和三等,或二等和三等,作为古本音呢?如果能回答这个问题,那就算知道了黄氏古音学的全部秘密。
原来黄氏是从古本纽出发,来证明古本韵的。……黄氏即从钱章的结论出发,看见非敷奉微禅喻日之出现于三等……知彻澄娘照穿庄审只出现于二三等,可见变纽不能属于一四等。若以无变纽的韵作为古本韵的话,只能从一四等寻找古本韵了。按照这个简单的方法来考察十六摄,凡一等韵和纯四等韵都算古本韵。注46
黄氏的古音十九纽也是从这里找证据的。……轻唇舌上,正齿日喻等纽都只出现于二三等;章炳麟古音二十一纽,正是以轻唇与重唇合并,舌上与舌头合并等办法得出来的。黄氏比章氏减少了两个声纽,即群母和邪母。注47
如果读过黄侃《音学八种》《古韵谱稿》《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以及邹汉勋《五均论》、刘逢禄《诗声衍》,就知道这些并非实情。
实际过程是:第一步,黄侃基于本师的古音学说,梳理清儒古韵部与古声纽研究,其中最关注的是邹汉勋《五均论》(甾初床所与照穿神审二分及其古声不同,古声二十位)和刘逢禄的《诗声衍》(二十六部,阴阳入三分);第二步,受邹氏“古音、唐韵、等韵三者合一”“考《广韵》,复《声类》,以求古音”“字纽犹韵类有古本音、有流变”“等韵一四等为古音”的启发注48,再参照陈澧《切韵考》声类之分,验之十九纽皆在一四等。第三步,从戴震阴阳入三分说,基于刘逢禄《诗声衍》二十六部,将清儒诸家古韵分部验之《广韵》,提出二十八部。第四步,提出“古音大抵于等韵只具一四等”之贯通学理。由此,黄侃在《古韵谱稿》(1918)扉页上手记:“十九纽之说略同于新化邹君,二十八部之说略同于武进刘君。予之韵学,全恃此二人及番禺陈君而成,不可匿其由来也。”
3.对黄侃十九纽的修理
《述评》给出的古音十九纽是注49:
如果依照《音略》《与友人论治小学书》,那么黄侃古音十九纽当如次注50:
《述评》给出的是《文字学音篇》中的十九纽,其中深喉、浅喉为钱氏所改。不知为何不从黄侃《音略》中移录,亦不知为何不参照钱氏拟音。
4.对黄侃二十八部的修理
《述评》给出的古韵二十八部及其拟音如次注52:
古韵二十八部②
② 黄氏以《广韵》某韵为古本韵时,即以《广韵》读该韵之音为古本音(有特别声明者除外)。他以《广韵》为今音,即认为与现代北方音没有分别。
④黄氏以“寒”“桓”“贤”“玄”为四呼(见上文所引),“寒”“桓”是寒部字,“贤”“玄”是先部字。所以寒部是an、uan,先部是ian、üan。黄氏并不要求两个韵部之间主要元音有分别,只要洪细不同就行了。余仿此。
⑤黄氏以歌麻合为阿摄,读为o、uo等,不读a、au等,另有霭摄才读a、au等。
宋代以降,用“古音”指周汉(20世纪称上古音),用“今音”指《广韵》(20世纪称中古音),似为音韵常识。王力的注② 却说“他以《广韵》为今音,即认为与现代北方音没有分别”,也就说,黄侃不知“今音”指《广韵》,而将其与现代北方音混为一谈。再如,注④“黄氏并不要求两个韵部之间主要元音有分别,只要洪细不同就行了”,考音类须辨析洪细,而中古洪细之别与元音侈弇有关。按照常识,寒部元音是a,先部元音似乎应是æ。
再如,注⑤“黄氏以歌麻合为阿摄,读为o、uo”。今查,《音略》移录的钱夏《韵摄表》,歌麻合为阿摄,并无音读说明,更无o、uo标音。进一步翻检,《音略》“今韵歌戈是本音”;《声韵略说》“阿、哀、乌、讴、号、唉,此为至简单之韵母,古今不甚差殊”注53,其读音大体是a、ε、u、ə、ɔ、e。又黄侃云“歌部音本为元音”注54,此“元音”(非西洋语音学术语vowel)指元初之音a。另,此注中“霭”,讹。《文字学音篇·韵摄表》与《音略》移录《韵摄表》皆为“蔼摄”。
王力移录的黄侃二十八部,并非来自《音略》,而是黄侃此前发表的《与友人论治小学书》(1919年7月刊)中的“古本音表”。此表雏形为《音学八种》的《古韵旁转对转表》,其中先韵标目为“真”,侯韵标目为“侯幽”。王力所移录,尚有“歌戈、曷末、寒桓、痕魂”双字韵目,乃黄侃古韵分部草创(1912—1914)之印记。
依照《音略》,黄侃二十八部当如次:
在刘逢禄二十六部(括号内)基础上,黄侃从王念孙“脂之入”,并参照其师“脂之去入”新立没部;又从戴震之说将缉部分为合、帖两部。惜未吸收邹汉勋“脂灰分部说”。王力提及“刘逢禄《诗声衍》……分古韵二十六部,其中有入声八部”注55,但未知黄侃古韵分部的直接来由即此。
二十八部黄侃自己并未拟音,而是钱玄同(1934,1947)基于诸家所考拟定古读(括号内为黄侃的标目):
钱氏将黄侃的萧之入(章太炎的幽之入)立为觉部,替换了黄侃的豪部位置,而把黄侃的沃部并入了宵部(黄侃的豪部),替换了黄侃的萧部位置。假定古读之根据:月部(韵腹)a从黄以周、章太炎、汪荣宝所考;微部ε从黄以周、章所考;质部æ从黄侃说;佳部ɐ从邹汉勋所考;侯部 u从汪荣宝所考;鱼部ɒ钱氏据日本汉音考之;幽部o从章氏所论;宵部ɔ钱氏己见;咍部ə从黄以周所考;侵部o从章氏侵冬对转推定;盍部ɑ从章氏所论。应当说,钱氏假定的古读更接近黄侃的看法。
未知是何考虑,王力未从《音略》移录,又撇开钱氏假定古读。王力说:“在备课过程中仔细看了黄氏的著作”注56,然就其移录并修理黄侃十九纽和二十八部而言,黄侃《音略》看得并不仔细,反而钱氏《音篇》看得更多些。通常,批判十九纽应以黄侃本人的论著为对象,而非以二手文献为对象;批判二十八部应以黄侃成熟的论著为对象,而不是以草创之作为对象。黄侃二十八部并无拟音,把自己理解的拟音加在其上,难免越俎代庖,且令人困惑。
5.觉部独立说之由来
王力在《述评》中提及:
依段王等人的研究成果,幽部(萧部)是有入声的。黄氏拘于古本韵理论,幽部入声中找不出古本韵,只好牺牲了这个古韵部(觉部)。……据说黄氏晚年颇想改古韵为二十九部(二十八部加觉部),那就合理多了,但是古本纽和古本韵的理论却又因此被推翻了。注57
根据格里姆定律(J.Grimm.Deutsche Grammtik,1822)“凡规律皆有例外”,黄侃所言“大抵古声于等韵只具一四等”注58,“大抵”即有例外。而根据维尔纳定律(K.Verner.Eine Ausnahme der ersten Lautverschiebung,1876)“凡例外皆有规律”,则有可能寻找新的规律以解释例外。根据“古本音一四等定律”,萧部入声字当属例外现象。
首先从黄侃萧部中分出入声肃部、增为二十九部系统的,是黄侃的弟子黄永镇注59,钱玄同(1934年12月)立即接受了这一主张:
黄氏“萧”部之入声尚应分出,独立为一部;关于此点,其弟子黄永镇作《古韵学源流》,既修正之矣(分“萧”部之入声为“肃”部)。注60
王力《汉语史稿》(1957)从考古派转向审音派,其觉部独立在黄永镇之后的24年。在论证入声韵部独立的《上古汉语入声和阴声的分野及其收音》(1960)中,王力说钱玄同(1934)“添上一个觉部是对的”注61。
关于黄永镇的古音学贡献,详见冯蒸《黄永镇是上古音觉部独立说的创始人》(《古汉语研究》2008年第1期)、《从黄永镇的古韵29部表看黄侃派学者对〈广韵〉离析的贡献》(《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就20世纪上半叶古韵学史研究而言,此工作填补了一个关键性空缺。毋庸置疑,黄永镇是上古音觉部独立说的首倡者,完善了其师的古音学说。王力(1957)的觉部分立受之影响仅为局部,而就整体音系阴阳入三分二十九部格局也应如此。
王力在《述评》中提到:“据说黄氏晚年颇想改古韵为二十九部(二十八部加觉部)”(自注①,张世禄《中国音韵学史》下册,第281页)注62。查张世禄此述的[注二十五]:“参看黄永镇《古韵学源流》(商务印书馆出版);闻黄永镇二十九部之说,为黄侃晚年的主张。”注63王力对此之了解,更早见于《上古汉语入声和阴声的分野及其收音》(1960),“④黄侃没有分出觉部,这是他拘泥于他所幻想的‘古本韵’的结果,据说他晚年对此有所修正”注64。
《中国音韵学史》出版于1936年。就正常情况而言,通过张世禄此述,王力20世纪30年代当已知黄永镇“肃”部独立说和二十九部系统。不过,由此我们可能陷入两难:如假定不知,那就预设了“不求甚解”;如推定已知,那就隐含了“有所回避”。这是在学术史探索中经常遭遇的困境,根据我多年来的“侦探”经验,宁愿选择后者。
下一步的旁证是,王力撰写《汉语史稿》(1957)期间是否有可能获得此书。排除自购,即所在大学是否有此藏书。1954年,王力从中山大学调北京大学。据查,黄永镇《古韵学源流》在中山大学图书馆(http://202.116.64.108:8991/F/VGI1NMK6Y3 R6YUM4M9TA2U3136PSX4LTK QINALKGHV231KMNSR-51539?func=full-set-set&set_number=028875&set_entry=000005&format=999)、北京大学图书馆(http://162.105.138.200/uhtbin/cgisirsi/x/0/0/5?searchdata1=012008014 85,复本17本)皆有收藏。
不过,基于旁证推理难免或然性,直接证据有否?《述评》有三处注:“②黄永镇《古韵学源流》第83页所引”;“②参看黄永镇《古韵学源流》第84—86页所引”;“①章氏晚年也主张并冬于侵……又见于《与黄永镇书》,载于黄永镇《古韵学源流》卷首”注65。由此显示,王力不但看过,而且仔细看过。
当然,进一步的追问是,有撰写《汉语史稿》(1957)时的证据吗?这只有天知、地知、己知。不过仍可举出相关旁证,在《述评》之后,王力(1985,1992)有“黄侃合沃觉为一部,王力分开了”“这种错误理论的后果是牺牲一个觉部”之论注66,然皆未提及黄永镇说。由此显示,对黄永镇的“肃”部独立说和二十九部系统,有可能漏注、失注。
不过,仍然有人坚持要求更早证据。那么只有研读王力的《上古韵母系统研究》(《清华学报》1937年第3期):
黄氏所谓“余复益于戴君所论,成为廿八部”,就是承受戴氏入声独立的学说。只有萧部入声未独立,稍与戴氏乖违罢了③。
③注:闻黄氏晚年颇主廿九部之说,那么他的理论更显得一贯了。注67
尽管此处未注明“详见黄永镇《古韵学源流》”,然与《述评》所言“据说黄氏晚年颇想改古韵为二十九部(二十八部加觉部)……”对照,此处也可视为失注。
继续追溯,此前一年即1936年,王力《中国音韵学》所附“汉语音韵学参考书”,已列“黄永镇《古韵学源流》”(675页)。作为随附书目,与现今“参考文献”似乎有别注68。
通过以上梳理,1936年王力已知《古韵学源流》,1937年的撰文显示已知黄永镇的肃部独立和廿九部之说,其后还可以通过钱玄同(1934)所说反复了解,且有获取《古韵学源流》的最简途径。故《汉语史稿》(1957)的觉部设立,应在知黄永镇“肃”部说情况下所定。依据黄永镇二十九部和王力二十九部各部所辖《广韵》韵系及其离析情况的异同对比(冯蒸2007),读者会对后者吸收前者二十九部系统做出合乎情理之判断。
究其缘由,王力从早年考古派二十三部(1937)到中年审音派二十九部(1957)之转变,也就是从章太炎晚年二十二部说(王力脂微分立)到黄侃二十八部说(王力从其弟子二十九部)的升级版。与脂微分部说不始于《南北朝诗人用韵考》(1937)一样,觉部分立说同样非《汉语史稿》(1957)首创。
2014年7月,我在《爱丁堡之谜:蒙博多的语言进化论和进化模式——打破达尔文进化论之父的神话》(第十五届中国当代语言学国际研讨会报告,黑龙江大学)中宣讲:
在进行学术史(科学史、思想史)探索时,我们经常陷入某种迷茫。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历史上的学者接受前人的思想观点,在其论著中并非一一注明。然而,既然处于学术长河之中,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失落的传承关系可以依据相关材料推定。(我所提出的“推定三定律”,此处略)凡前人已有创说,无论后来者已知或未知,即使所谓“独立发现”,也不应认为首创。因此,学术史的研究务必依据学说相关性、时间先后性、背景关联性,钩稽并梳理其发展线索。这方面的典型案例有,1.现代语言学创始之谜:索绪尔(F.de Saussure,1907)的静态语言学与博杜恩(J.N.Baudouin de Courtenay,1870,1876)的社会—心理语言学(李葆嘉《现代语言学理论形成的群体模式考察》,《外语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3期);2.历史比较语言学奠基之谜:琼斯(W.Jones,1786)的印欧语同源论与伯克斯洪(M.Z.van Boxhorn,1647)的印欧语系假说(李葆嘉《亲缘比较语言学:超级语系建构中的华夏汉语位置》,载《研究之乐》,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3.西方语义学创始之谜:布雷阿尔(M.Bréal,1879)的语义学与莱斯格(C.K.Reisig,1825)的语意学(李葆嘉《从莱斯格到布雷阿尔:十九世纪西方语义学史钩沉》,《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4期)。
6.“仔细玩味黄氏自己的话”
关于这个萧之入的觉部,《述评》提出了一个疑问及相应推测:
有一件事是黄氏没有讲清楚的:章氏幽部的入声(我所谓觉部),归到哪里去了?刘赜教授把这一类字归入萧部,那就和章氏一致了。杨树达在把刘赜教授《音韵学表解》印发给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作为参考资料时,加一个附记说:“刘君用黄季刚之说也。”这样,似乎以觉部归萧部是可信的。但是,如果,我们仔细玩味黄氏自己的话,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第一,黄氏在《与友人论小学书》提到“侯萧同入”,可见他受了段玉裁《六书音均表》的影响。……第二,黄氏在《音略》中提到屋部是“戴所立”。戴震的屋部也正是包括屋觉两部的。第三,黄氏整个古音体系是阴阳入三声分立,怎肯把入声字归到平声韵里去呢?因此,如果没有有力的反证,我们还是相信黄氏把觉部合并到屋部去了。注69
王力“仔细玩味黄氏自己的话”,所做推测能否成立?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核查黄侃本人的归字。先列《汉语语音史》56页的觉部字:
合一:笃毒督裻;奥;告。合二:觉学礐嶨;觉。合三:蓼叔轴宿匊薁燠菽畜复蹙俶肃穆祝六鞠覆育陆蓫腹竹肉熟目。合四:戚迪籴;粜。
影:(遇)裕 (屋)屋 (烛)欲鹆NB35D螸鋊NB35D (觉)握渥喔楃偓 (锺)溶NB360镕鰫(肿)溶搈傛
晓:(沃)沃榖 (烛)頊 (觉)嗀
匣:(屋)斛觳縠 (觉)确
见:(候)NB361彀 (屋)糓榖毂烛 (烛)挶 (觉)珏桷角
溪:(江)NB363 (候)NB362 (屋)NB364麥 (烛)局曲 (觉)NB364愨
疑:(烛)玉 (觉)
端:(肿)NB365 (遇)馵 (宥)噣 (沃)豛 (烛)烛躅韣属孎斸欘瘃 (觉)琢啄涿豛斀椓
透:(屋)斣豖 (烛)触歜束梀 (职)敕
定:(屋)独髑 (烛)躅蜀襡口浊镯
泥:(侯)槈 (烛)辱蓐鄏溽缛
来:(屋)禄NB366簏麓录NB369鹿漉逯碌 (烛)録娽菉NB367NB368绿
精:(屋)镞 (烛)足 (觉)捉 (铎)糳
清:(屋)蔟 (烛)促 (觉)娕
从:(屋)族 (觉)浞鷟 (铎)糳
心:(鱼)綀 (侯)涑 (肿)竦 (宋)宋 (宥)漱鏉 (候)嗾 (屋)速誎NB36CNB36D鬻樕 (烛)俗粟 (觉)勅
邦:(宥)仆 (屋)卜 (觉)剥
滂:(遇)仆NB36A (屋)攴 (觉)朴
並:(屋)NB36B (烛)幞 (觉)豰
明:(屋)木沐霂
开一:禄木谷族樕鹿读毂仆榖卜沐霂;奏。开二:角椓NB36E浊握渥岳。开三:属欲狱足束玉辱曲藚续粟绿局;裕。
钱玄同(1934)将萧部之入立为觉部,也就表明觉部字原在黄侃萧部。刘赜长期追随黄侃,《声韵学表解》(1932年成稿,商务印书馆1934年出版)得到其师首肯。杨树达附记有据。
7.《述评》所定严重错误
《述评》认定:
黄氏古音学虽然有上述的两个优点(照系二等与三等分立,入声韵部独立),但是由于他缺乏科学方法,以致他的学说存在着严重的错误。错误的原因可以概括为两点……注71
第一个错误的原因,“在作出结论时违反了逻辑推理的原则”:
人们不止一次地批评过:黄氏以古本纽证明古本韵,又以古本韵证明古本纽,陷入循环论证的错误②。表面上证据确凿,实际上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黄侃心目中先有三个成见:第一是他的老师章炳麟的古音二十一纽和古韵二十三部,第二是戴震的古韵二十五部,第三是段玉裁古无去声说,再加上他自己的古无上声说。他的研究过程实际上是主观的演绎,而不是客观的归纳。他是从原则出发,先有了一个结论,然后企图以材料去证明他的结论。他先从等韵中寻找“变纽”所在的等列,而这些“变纽”绝大多数是钱大昕、章炳麟已经证明了的。他发现“变纽”都出现在二三等,于是以为一四等韵都是古本韵;反过来又企图证明这些古本韵里所没有的声母都是“变纽”。这样循环论证,就引出了很不合理的结论。注72
首先,“不止一次”,《述评》注:“② 参看拙著《汉语音韵学》,第402页;张世禄《中国音韵学史》下册,第316页。”为了与“资产阶级反动文人”划清界限,王力1935年引用过的林语堂(1928)被蒸发了。
其次,根据一般认知过程及其策略,归纳是演绎的基础,演绎是归纳的升华。任何学术研究,当归纳(事实发现)到一定程度都会自发出现演绎(学理发明)。(李葆嘉2002)黄侃的古音研究无疑运用了自发的演绎法,否则不会发明“谈添盍帖应分四部”,但是,其基础是清儒的大量归纳研究(其中有局部演绎)。更重要的是,无论归纳,还是演绎,都需要进一步的验证。因此,黄侃更加强调文献资料的验证,“本之音理,稽之故籍之通假,无丝毫不合,遂定为十九”注73;“斠正歧异,离析部伍,必尽合于经传古子艺文,随举之而无一疑滞”(汪辟疆语)注74。只要看看《黄侃声韵学未刊稿》那么多的音表:《五雅古韵表》《尔雅声类表》《小尔雅声类表》《方言声类表》《释名声类表》《广雅声类表》,就知道并非虚言。
如果要将黄侃的研究方法冠以“科学”的名义(尽管我不习惯贴标签),那么,其研究方法可以表述为——“客观归纳→主观演绎→文献验证→声韵互证”。
林(1928)、王(1935)、张(1935)批评过:黄氏以古本纽证明古本韵,又以古本韵证明古本纽,陷入循环论证的错误。但是黄侃古音学建立在前人考据和审音基础上,证据确凿,再通过相互验证,表明了古韵研究和古声研究结论的吻合性。黄侃继承了前人研究的三个成果:第一是他的老师章炳麟的古音二十一纽和古韵二十三部,第二是戴震的古韵二十五部,第三是段玉裁的古无去声说,再加上他自己的古无上声说。在前人考据归纳的基础上,他采用了审音演绎方法(参照刘逢禄二十六部)。他从“古今语音、有本有变”的原则出发,先初步提出一个古音系统,然后再以大量文献材料去验证和修改。他先从等韵中寻找“变纽”所在的等列,而这些“变纽”绝大多数是钱大昕、章炳麟已经证明了的。他发现“变纽”都出现在二三等,而“古本纽”出现在一四等中;同时,又发现前人所考古韵部类,也都出现在一四等中,由此推定“古本音大抵处于等韵一四等”(受邹汉勋说启发)。通过演绎推定和相互验证,引出了一系列前人未曾得出的结论。
第二个错误的原因,“对语音发展的规律缺乏正确的了解”:
首先是关于“变”的看法。语音的演变,是由简单到复杂呢,还是由复杂到简单呢?这要看具体的历史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如果设想语音系统越古越简单,先秦时代的汉语只有极贫乏的声母、韵母系统,那就想得太天真了。注75
所谓“要看具体的历史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含义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预设是“语音发展规律并非刚性”,其结果是“见仁见智”。如果以综合性《广韵》音系为参照,那么先秦音系自然简单。至于二十八部和十九纽,是否就是“极贫乏”的声韵系统呢?可以看看南岛语的一些音系。印度尼西亚语辅音19个:p、b、m、w、t、d、n、r、l、s、tj、dj、j、k、g、ŋ、h、nj、sj;元音9个:i、e、é、a、o、u、ai、au、oi。波利尼西亚语辅音13个:p、t、k、m、n、ŋ、l、r、f、w、s、h、ɂ,元音5个:a、e、i、o、u。夏威夷语12个音素,其中辅音8个h、k、l、m、n、p、w、ɂ,元音5个a、e、i、o、u,可谓“贫乏之至”。据沙加尔(L.Sagart)的《汉语和南岛语的亲属关系》(Chinese and Austronesian are Genetically Related,Paper presented at the 23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ino-Tibetan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5 to 7 October 1990,University of Texas at Arlington),上古(或原始)汉语和南岛语的音系应有类似之处。
王力强调“语音发展的规律”,那么在语音发展规律上讲得通的,他是否就一定赞同呢?
如果说上古的之幽宵侯鱼支六部全都收-k尾或-g尾(高本汉基本上就是这么做的),那样在语音发展规律上算是讲得通,但是上古汉语闭口音节那样多,开口音节那样少,却不近情理。注76
至于“情理”为何?有注①“参看拙著《上古汉语入声和阴声的分野及其收音》”。翻开该文,王力(1960)对上古阴声韵构拟为闭音节持绝对否定态度。
我们是不相信上古汉语没有开口音节的。……(高本汉)所列举的1235个声符中,只有 138 个声符是属于开口音节的,只占全数的11%强,开口音节这样贫乏,也是全世界找不出来的一种语言!
把上古汉语拟成开口音节极端贫乏或完全没有开口音节的语言,是不合理的。
完全没有开口音节的语言是世界上所没有且不曾有过的,我们不能设想上古汉语是这样一种结言。这不仅仅是常识判断的问题,而是关系到语言的本质的问题。语言必须具有开口音节,这是从世界语言概括出来的结论,也是客观存在着的语言本质的特点之一。……因此,高本汉所构拟的清尾和浊尾对立的上古汉语是一种虚构的结言,不是实际上可能存在的语言。注77
据我所知,世界上各种语言一般都有开音节(元音收尾)和闭音节(辅音收尾)。个别语言(如哈尼语)只有开音节,没有闭音节,但是我们没有看见过只有闭音节,没有开音节的语言。如果把先秦古韵一律拟测成为闭音节,那将是一种虚构的语言。注78
没有开音节的语言是不可思议的语言。这种语言不仅在世界上找不到,就是在历史上也不可能存在过。注79
根据行文,王力及其高足似乎考察过“全世界的一切语言”(德国《语言学及语言交际工具问题手册》提供的数据是5561种,不包括死语言),才如此充满“理论自信”。此前,李方桂等(《邵语记略》,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专刊第一种:日月潭邵族调查报告》,1958:24)发现邵语中没有开音节,蒲立本(E.G.Pulleyblank,The Consonantal System of Old Chinese,1963:211—212)发现古孟语中没有开音节。此后,李壬癸(Thao Phonology,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76年47本2分:225)再次指出邵语中没有开音节。这些语言的元音之后总有一个喉塞音注80。邵语属台湾南岛语(距今5000—4500年前,从华南地区迁徙台湾),分布于如今南投日月潭等一带,其语音系统包括元音7个(含双元音4个)、辅音22个(含半元音2个)。古孟语属南亚语,为缅甸孟族的古老语言。公元前后,中国西南的百濮沿湄公河南下,进入缅甸的一支成为其祖先(前1000年左右,有一支已进入萨尔温江地区)。尚存最古老的是6世纪的碑铭文(其词语与白族语言有关)。据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南岛语和南亚语与华夏汉语都具有发生学关系。
本来,学术之辩应点到为止。遗憾的是,一些学者至今仍奉为真理注81,以为真的考察了全世界的所有语言才概括出这一结论。因此不得不指出——所谓的“常识”“语言的本质”难免想当然,所指责的“那将是一种虚构的语言”才是自说自话。据说,非语言学家的梁启超,对王力的论文批语为“开拓千古,推倒一时”,而语言学家赵元任给出的是“说有易,说无难”,想必应非无的放矢。今查,王力《中国古文法》(1927)有一附言:“反照句、纲目句,在西文罕见”,赵元任批语:“删附言!未熟通某文,断不可定其无某文法。言有易,言无难!”同年,王力刊于《清华学报》的《两粤言说》,认为两粤方言没有撮口呼。次年,赵元任在广州发现即致函在巴黎的王力。王力分析犯错原因:一是方言调查必须一个一个地点进行;二是以自己的博白话来推断两粤方言没有撮口呼,这在逻辑推理上是错误的注82。本来“以偏概全”是日常思维的自在规律,无须上纲上线到“逻辑推理错误”。在人类认知中,只有简单枚举,或者不完全归纳,不可能有完全归纳。“两粤方言没有撮口呼”是认知过程中的受限,而非表达逻辑上的错误。至“完全没有开口音节的语言是世界上所没有且不曾有过的”,王力已经三次“言无”。前两次“言无”,作为学生的王力,有导师赵元任及时指出;而这一次“言无”,作为导师的王力,其学生却发扬师说了。“全世界找不出来”为全称判断,并非不符合西洋逻辑,而是超越了个体认知能力。
当然,上古汉语是否完全是闭音节可以进一步探讨。至少可以认为,这些闭音节的字可能存在开音节的自由变读。即使我们不赞成闭音节说,也无须制造一条简单枚举、仅限自己所知的类型学原则。其实,我们所做的研究,都是受限于一定材料,受限于一定理论方法,受限于一定个体智慧,而得出的受限结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无”! 那些“类型学原则”,也仅仅是某种不完全归纳的倾向性。
《述评》继续写道:
黄氏对于“变”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其次,黄氏对于“本”的看法,也是不合乎历史语言学原则的。
在黄氏心目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语音:一种是变的,一种是不变的。变的为什么变(在什么条件下变),他说不出个道理来;不变的为什么不变,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注83
首先,《述评》中多次强调“历史语言学原则”,仅提到“在什么条件下变”,并未进一步阐述到底有哪些原则及其内容。研读王力的其他论著,《上古入声和阴声的分野及其收音》(1960)中有一句:“讲语音发展不能不讲分化条件,否则就违反了历史语言学的根本原则”注84。《汉语语音史》(1985)中有两句:“比较语言学有一个定律,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不可能有两种不同的音变。……比较语言学的另一个定律是有条件的变化。”注85。说得比较多的是《汉语史稿》(1957),绪论第三节“汉语史的研究方法”(14—19页),提到斯大林的历史比较法,其实是“外行教导内行”。关于“历史比较法开始于19世纪初期”,似乎是常识,其实以讹传讹。1647年,荷兰学者M.Z.van Boxhorn(1612—1653)首次提出“斯基泰语系”假说,并阐述了历史比较方法论;1723年,荷兰学者L.ten Kate(1647—1731)首次提出日耳曼语历史音变定律。第二章“语音的发展”说:“必须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才能有同样的发展。反过来说,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不可能有不同的发展,也就是不可能有分化。……这是历史比较法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则,我们不应该违反这一个原则。这一个原则并不排斥一些个别的不规则的变化。”注86不过,未见交代这些“原则”的具体出处,何人何时、何书何页提出,针对何种情况而言,以至于无法核查这些“根本原则”。更未见一篇阐述“历史语言学原则和中国古音研究”的论文。
其次,中国传统古音学的研究目标“讽典籍、明语源、通训诂”,与“语音在什么条件下变”无涉。那么,西方历史比较为何要提出变化条件呢?这固然与历史比较的性质有关,其目标是历史重建,其方法是相似比较,但是有一个更为基本的原因,与西方语言文献,即研究历史语音的材料有关。尽管汉字并非拼音文字,不便于历史语音研究的“音素呈现”,然而中国传统古音学的优势,却在于拥有丰富的语音文献或相关资料。无论是古希腊语,还是古拉丁语,更不要说古日耳曼语,都没有像汉语这样绵延几千年(以甲骨文为起点,从公元前1300年算起)的连续性文献。西方既没有像《诗经》(前11世纪—前6世纪)这样的上古押韵诗歌集注87,更没有像《说文解字》(100—121)这样的形音义系统之书,以及《切韵》(601)这样的“论古今南北”综合音系之书。汉语音韵可以基于语音文献资料一个一个时期地研究,其结果既具文献验证性,又有历史连续性,所谓不足即“非音素呈现”。因此汉语音韵研究,或以记录描写为主,或以梳理考订为重,学者们关注的是“不变”与“变”,而几乎不涉“音变条件”。反之,由于西方古典语言没有这样绵延几千年的连续性文献,因此在确定了古代语音(可能是祖语,或亲属祖语)和后世语音(可能是子语,或亲属子语)两端以后,也就务必阐述音变条件,或者演变路径。
再次,何为“音变条件”,是否就是存在于某语言语音系统内部的自身条件?《述评》中说:
韵母方面,我们绝对不能同意黄氏简单化的做法。每一个古韵部都应该有洪有细,而不是像黄氏那样造成洪细互相排斥。……四个等也应该分别清楚。黄氏不了解分等的意义,以致认为不可能有四等。其实不但中古有四等,上古也有四等,不过不需要摆出“等”的名称罢了。注88
王宁、黄易青(2003)的研究表明,上古谐声系统没有声韵之间的-i-介音,中古三等的-i-是后起的,中古二等出现类似的-i-化则更晚。由此提出:
诚然,分化是需要“条件”的,但是,语音学家们往往认为语音分化的“条件”必定是在上古语音系统或音节结构本身,所以今音的三等一定是从上古的三等来的,今音三等的-i-介音一定有一个上古三等介音在那里对应。
古今语音变化的“条件”,不一定非得是古音的语音系统或音节结构本来存在差异。方音的不同,语言传播中各方言语音的影响、交叠、替代,可能是古今语音变化的最重要条件。注89
根据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西方研究,语义变化的起因包括心理的、社会的、文化的、语境的原因。作为王力在法国巴黎学留学(1927—1931)的导师,房德里耶斯(J.Vendryes,1875—1960)承传了布雷阿尔(M.Bréal;语言的主体是人,语言的变化是语主的变化)和梅耶(A.Méillet;语言是社会事实,语言系统是社会群体之间的系统)的研究传统。在《语言:历史语言学导论》(Le langage:Introduction linguistique à l'histoire,1923)的序言中,房德里耶斯强调语言基于心理行为和社会行为,由此超越了语言演变的纯逻辑分析注90。与历史语义演变一样,历史语音演变的起因和机制同样如此复杂。然而最主要的,语音的变化是语言主体即说话者(移民、通婚、杂处、换用等)的变化。如果依据“语音系统内部的自身条件”,那么同出一源的德语和英语(5—6世纪分开),也就不可能分化为两种语言了。
在华夏汉语发展史上,语言的借用和融合成为华夏汉语演变的巨大动因。(李葆嘉1996,2003)关于中古汉语次浊声母的演变,其区域分布特征是越往北消失得越多,越往南保留得越多。陈其光(1999)认为,这种南北差异的形成与语言接触换用相关。北部汉语中的疑母普遍消失,日母也消失许多。在蒙古语族和通古斯—满洲语族中,一般只有与中古汉语明、泥、疑母对应的m、n、ŋ,而没有娘母ȵ,并且m-和n-可以出现在词首,而-ŋ只能出现在词末。在他们换用汉语(演变为北方汉语)的过程中,居于汉语词首的ŋ-,也就自然脱落了。如果尽力模仿而未到位,就出现了ŋ-中和为n-的结果(如北京话“牛”:ŋəu→niəu)。而在南邻民族语言中普遍存在这四个鼻辅音,因此在南方汉语中都基本保留下来了注91。至于入声韵塞尾在北方汉语中的消失,更是成规模北族居民换用汉语的结果。
黄侃提出的“声韵相挟而变”,可谓传统古音学研究的“凿破混沌”。作为其后来者,是否有必要以西方“音变条件”来评判其古音学呢?况且一些“条件”本身就存在质疑。
8.《述评》的总结陈词
一路研读下来,《述评》中已有多处定性说法:“黄氏的理论在逻辑上毛病百出,根本不能成为理论”“我们绝对不能同意黄氏简单化的做法”“黄氏对于‘变’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千里来龙,结穴于此。王力批判黄侃古音学的“总结陈词”如次:
由上述的各方面看来,黄氏的“本”“变”学说,可谓一无是处。他的变纽、变韵、变调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从来不讲为什么(在什么条件下)发生这些变化;他的本纽、本韵、本调又是一成不变的,仿佛从先秦到现代二千多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这种研究方法是唯心主义的研究方法。黄氏在古音学上虽然有一些贡献,但是他在研究方法上的坏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贡献。注92
一方面,定性术语是“‘本’‘变’学说,一无是处”。然而,如果全盘否定“古本音”,也就是《广韵》音系中没有周汉古音流传下来的声韵;如果全盘否定“今变音”,也就是周汉古音系统与《广韵》音系一样。一方面,拿西洋研究目标和方法来衡量中国传统古音学研究,无疑张冠李戴。黄侃的“古本音”就《广韵》(今音)音系而论古今,《述评》却说成“仿佛从先秦到现代二千多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误读。
至于其中的关键词“唯心主义”是政治标签,没有上升到“任何唯心都是唯物中的唯心,任何唯物都是唯心中的唯物”的哲学境界;其中的关键词“坏影响”是道德评价,没有摆脱“非好即坏”的世俗偏见。学术批评就是学术批评,政治标签、道德评价应当远离。上文中并未给“完全没有开口音节的语言是世界上所没有且不曾有过的”贴上“唯心主义”的标签,更没有冠以“坏影响”的帽子,而是说明这是“认知过程和认知能力的受限”。
如仿《述评》所言“入声韵部独立不从黄侃开始”,“脂微分立”亦非王力的发现。王力《汉语语音史·先秦音系》(1985)存在一些疏漏,包括“脂微分立”的沿革:邹汉勋(《五均论》,1851)的脂灰分部说 → 章太炎(《新方言》,1907)的脂灰分部→日本大矢透(《周代古音考韵徵》,1914)的尔(脂)、类(微)分部归字 → 曾运乾(《声学五书序·切韵补谱》,1926)的脂微齐皆灰分二部→赵少咸(1934)的从脂、微、齐中析出齐部→王力(1936)的脂微分立,详见拙文《〈汉语语音史·先秦音系〉补苴》(1989)。后学拙文成于1986年,闻王力先生去世束之高阁,三年后方刊。
总之,经过清儒研究,周秦古韵分韵已基本定局。立足阴阳入三分,再补上邹汉勋的“脂灰分部说”,即可得古韵三十部,即曾运乾(1926)的古韵三十摄。王力(1980)的古韵三十部亦与之类同。“三十部”与“清儒古韵研究整合三十部”一脉相承,虽有续证而难言独见。据后学迄今所阅清代古音学论著,唯黄侃“谈添盍帖分四部说”(1918)方为言前人所未言。(未完待续)
(李葆嘉:南京师范大学语言科技研究所,210097,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