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书怀
彩灯十里长安街,又到一年上元时。这花灯一闹,元宵一吃,时光老人硬把我拽过七十岁的门坎。迈过这个坎,岁月不再姗姗走来,而是怱怱离去。“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生年倒计时,耳际兀自响起鲁迅先生“时间就是性命”的呐喊。我这一辈子,年少情慢,孤陋而寡闻;壮岁自苦,勤勉乃徐有得。而今垂老不懈,贱尺璧而重寸阴,真的害怕时之过焉!宋人司马光说“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这位前贤劝人“立善”,利用宝贵的时间多做有利于人,有利于社会的事,算不得苛求。不过,指望通过“立善”(立德、立功)和“著述”(立言)而留万世之名,别说普通人做不到,纵然有人做到了,那人也一定苦不堪言。东晋隐逸诗人陶渊明在其《饮酒》诗中就曾说:“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这样的认识,虽与孔子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的思想有所抵牾,却也是大实话。成名者为着不辜负这个名声,势必因“顽命”而在精神上、肉体上毁了自己;而仰仗既得名声活着,又会在道德上、思想上毁了自己。人生在世,占有愈多,束缚愈大,痛苦愈深。在中国历史文化中,儒家讲“入世”,佛家讲“出世”,道家讲“超脱”,三家主张相异而不相背,都在自家领域无为而无不为。儒家巨擘孔子比佛祖释迦牟尼晚生十几年,和道家宗主老子是同时代的人。细究这三位圣人,我们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佛祖和孔子都没有什么亲笔的东西留给后世。老子那五千文也是被守城门的小卒逼出来的。三位圣人留给后人的说教,与现今之所谓说教也不尽相同。他们不过侃了些自己邻近所发生的事情,回答了一点别人的问题,说了些随时随地的意见罢了,并未发现有计划、有组织地将其功德建树发表出来。譬如孔子,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那点日常茶饭的谈话,被门徒记录下来,成了综罗百代、广博精微、万古长青的真理。孔夫子讲人事,有志成功,无意成名。老人家“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他毕生潜心修养的结果。孔子少有大志,抱定信念。到了五十岁体察到“天命”,认为天命主导人的思想。社会的治乱盛衰、人世的祸福夭寿,都是天命所决定的。“天道远、人道迩”,茫茫宇宙的最高主宰是“天”,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内,人跟天是相通的。“尽人事,知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不必在我,奋斗当以身先。所以孔子虽累累若“丧家之犬”,仍“尽人事”,竭力“谋事”,为挽救国家,振兴民族,孔子从教书育人做起,含辛茹苦,培养了那么多才俊,走过了充实成功的一生。
我这个人是尊孔的,深信“天命虽难违,人事贵自励”。至于走过的坎坷之路,受过的困顿之苦,过都过了,还想它干什么?人生无常,什么事都要想得开,拿得起,放得下才是。想我在职时,有人三天两头打来电话,没话找话说。临到退休,他对你的称呼渐由田老总、田老、老田、仁兄甚至伙计渐次降格自不必说,你要是给他打电话,一句话未说完,他便借故关了手机。这使我想起,他出道时,你发现、栽培、成就他,他一副“受恩不谢”的样子。你以为他的“养重”,是抱负不凡,像古之贤者那样暗示帮过他的人,发迹后将以几何级数来回报。事实上,他飞黄腾达后便无音讯了。你恼吗?想想你是自愿付出没考虑过回报,又恼什么呢?人世间,波谲云诡,因果错位,毋庸责难。何况时届耳顺之年,人家给脸与否不要紧,好话坏话也尽管让人去说,人脸鬼脸权当没看见,不动心,不生气,骂我不气恼,毁我不接招,心如平常。平常心是一种境界。进了这个境界,就能宠而不惊,辱而不怒,什么事都能“忍”能“耐”,忍耐也是一种能耐。都说“人走茶凉”,其实这话没什么错。人走茶不凉,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茶放在那里,还不凉,这是什么茶?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也别老把“想当年”挂在嘴边上。你老当年吃过野菜,人家现在只有美味佳肴;你老当年围湖造田,人家现在并未怨你破坏生态。因此,“想当年”不是老人的资本。“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人老了,退休了,拿钱不干活,经营“青山”的担子落到了后生的肩上,你老还在那里憋得慌,说三道四的,谁喜欢呢?与其讨人嫌,不如靠边站。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这是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在其诗作《啾啾吟》中的自题小像。他给人的启示是:人生只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才有这样一份闲适逍遥的心境。如果“闲”得太累,太执着,就不是“闲”了。唐人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云:“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这位贤哲通过他的诗作告诉后人,对“浮生”要觉,对“半日闲”也要觉。觉才能知“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为贵”,觉方能知休闲在人生生命中的价值。村夫野老的“暴背”,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休闲。“休闲”只有与文化相联系,才能真正成为人的生命的自觉。“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宋儒程颢这种“偷闲学少年”的自然、洒脱、适情的生活态度,其“觉”便是一种生命的自觉,一种逍遥的生命情怀。晚明著名山人陈眉公有句话:“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可谓搔到了痒处。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闲人”,不止是心态,还要有心境、财力与教养。老迈师从前贤,退休后离群索居,结庐山麓,蓬荜萧然,清静的环境,悠闲的心境,让我想不闲下来都难。我赏花、饮酒、参禅、赋诗,以迟暮之身行及时之乐,觉得这红尘世界,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俗话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是仁者的象征,它的静谧能给饱尝人间酸苦,看透世态炎凉的人以精神上的慰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这话我信。自从退居林下,已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但凡天气好,我准会起早策杖溜山。杖履所及,有指摘也有感叹。徜徉山岭,或瞻仰飞鸟,或俯视流水,或怀思风月,大自然总会给你留下空间与时间,让你静下来思考,借山水自然的触动,引发各种喜怒哀乐的情感,使你真实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尽情感受蓝天带给你的淡泊、理智与庄重;青山带给你的凄清、冷寂与舒闲。这百望山是太行第一峰,峰顶有塔。须晴日,登高望远,林涛浩淼,荡胸豁目。随着季节的转换,四时的烟岚会给人以不同的审美感受。譬之秋山吧,看看那山坡上大片大片的黄栌红枫就叫人陶醉,令人遐想。秋阳下,栌枫那明朗、温暖的金黄,使人知道什么是高贵;那热烈、兴奋的酒红,又会勾起你亢进的精神。金秋是人们游山的大好季节,京城的百姓、外来的游客都一窝峰地往山上挤,登高赏红成了他们秋日的大餐。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游人,在一饱山景匆忙离席的时候,哪里晓得自己在无意之中舍弃了一道比山珍海味还要美的清汤:当黄昏临近,夕阳融进枫树林的那一刻,那妩媚的情韵,那磅礴的气势,那蕴含人生的韵味,与你失之交臂,难道不是一大憾事吗?所以说,登山不只观赏自然山水,倒像是在周览社会人生。“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当人们聆听诗家赞叹枫林那落日般辉煌的时候,岂料枫林还有落泊、洒脱的一面。一场秋雨一场寒,面对风刀霜剑,倍受热捧的枫林会毫不吝啬地抖落它那华丽的外衣,裸露着光秃秃的枝干,任呼啸的山风摇来摆去,惨淡而不失凄美,让人叹服它的大智大勇:它不去和一旁的苍松翠柏攀比,而是顺应自然规律,在凄静怜人中坚守,因为秋天过去、冬天来了,春天指定不远,春风一吹山自绿,它又可以兴高采烈地编织原本属于它的华丽盛装。栌枫是没有思维的植物,可它知道生命是轮回的。栌枫的智慧和品格给我们这些有思维的动物以某种启示和教益。想我年轻时不知病是什么,而今老了,身体渐有不适,毛病接踵而来,医生叮嘱“戒烟戒酒”,我不抽烟,只是嗜酒,晨浇百盏温秋菊,夜倒千盅醉腊梅,什么时候都丢不开一个“酒”字。只是时候到了,烈酒是真的享受不了了。想我戒酒之初的那几天,真的很痛苦。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酒柜,望着原本冰清玉洁的酒杯蒙上了一层灰尘,不由得想起少陵的那句诗:“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可以想见,老杜彼时彼刻,审视眼前,衰老催人,白发弥添,疾病缠身,因病断酒,那无法排遣的悲哀是多么的不堪啊!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是因为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至于不怕死,明知死不了,喊一嗓子提提虚劲而已。而今老了。身子骨不行了,烟不能抽,酒不能喝,肉不能吃,糖不能尝,快乐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没有了,于是想到了死,见到熟悉的人甩出去的是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老话:“不中用了,活不了几天了!”这是说给人听的,自己心里并不这么想,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不知生,焉知死?”生死莫测,中国人接受了佛教,相信“人有前生,必有来世”,以为人真的有灵魂,死亡只是不朽的灵魂脱离了禁锢的可朽的肉体。肉身一旦进入火葬场的焚化炉,灵魂会溜之大吉。佛以治心,道以治身。直面生死,道家思想近乎科学。《庄子·齐物论》里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田子方》里说:“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认为生命不过是永恒宇宙的一部分,人对生死祸福不必耿耿于怀。这样的哲理是很了不起的。人一旦认清了生命的永恒与虚无,就如史铁生所言,“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份“虚无”所保存的诗意,是逸出人类社会的规约之外的,是一种自然的凄美——悲剧之美。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