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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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镜何愁云鬓改

人生一世,先要经历成长,体会那种生命不断增加活力的感觉,跟着便从生命力的顶峰滑落,面临衰老,受尽青春远逝,人生易老的痛苦。大唐诗仙李白是够豁达的吧,晚年也不免慨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有时可以从容面对死亡,却难以正视衰老。希腊划时代的哲人伊壁鸠鲁就把人对死亡的困境表达得非常轻松,他说:“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在人的生老病死这个大自然的变化过程中,唯有衰老像一条宽广的河流,缓缓地在大地上流淌着,它的浪花每时每刻都在我们周围翻卷,世上每个人都将无声无息地被它卷走。

“七坐、八爬,九个月长牙”,这句话是说人一生下来七个月便能坐着,掰着自己的脚丫;八个月便会爬,用最古老的祖先的姿态,开始在这个世界上巡视,漫游;到了九个月,形如米粒、白如细玉般的奶牙长出来了。周岁时,就想站起来看看外面的天地。走不稳,硬要扶着桌椅板凳,一步一步地挪,或被大人牵着摇摇晃晃地走。这个凭借物是孩子学走路的一个支点,实际上是由四条腿变成用“三条腿”走路。渐渐地,支点甩掉了,变成用正常人的两条腿走路。经青年、壮年而步入老年,生命力开始衰退,爬坡上坎时,常有人主动走过来,在你肘腋处狠狠搀扶一把,待到两腿不听使唤,便离不开那根拐棍,儿时学步用的那个支点,重新派上用场,又是三条腿走路了。一旦大病卧床需要挪动时,只好爬着走,这“四条腿”一着地,是真的老了。牙齿也渐渐不中用了,今天掉一块,明天落一个,到头来所剩无几,一张嘴,不见白白的牙,空空洞洞的,恢复了从娘肚里刚出来的光秃秃的牙胎,年轻时想吃都吃不上的东西,而今送到嘴里,如饮食之鸠,咽而不噎。情绪上也一反常态,不值一乐的场合,竟开怀大笑;用不着伤感的事,居然失声痛哭。老伴“捷足先登”上了八宝山,哭时没有泪;儿孙带着礼品前来拜寿,笑时却笑出泪来。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到晚境,因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强烈的欲求和留恋,常有一种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其实,衰老本是老年人的“真我”,优越的生活条件只是穿在外面的衣裳。早上起床时对着镜子,老人发现岁月像把锋利的錾头,在自己的额头上錾出道道深沟,再就是苍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尽管在一小时内,老人可以用脂粉把沟沟填平,焗焗油把头发弄得乌黑发亮,穿上漂亮的服饰来掩饰过多的曲线,但不能永远地改变外表底下的“衰老”,一流汗,沟沟坎坎全出来了。出现这种效颦学步之态,主要是心理上不平衡。人到晚年,就像生意人忙了一天,晚上回家要算一算总账:过了一生,到底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有过真正的幸福和欢乐吗?仔细想想为人一场,仿佛没有一样东西属于自己。朋友、声名、财产、事业,看来属于自己,但有朝一日离开这个世界时,一样也带不走,那时连自己也管不了自己。算完这笔账,苦恼得很。为什么苦恼?想当年叱咤风云,那是年轻时有拿得起的勇气;到如今辗转反侧,这是老来没有放得下的肚量。

人到六十岁退休是很科学的。你瞧这“老”字,甲骨文的构形像一个弯腰驼背、蓬松着长发的老者手拄拐杖的样子。金文是在甲骨文“老”字的下部添了个“匕”字。“匕”在古文中指雌性动物的生殖器,说明“老”的本义乃指“老女人”,转注后写作“姥”,老男人不叫“老”,而叫“考”。“考”(kǎo)也是个会意字,甲骨文“考”字上部像一个头发稀疏、老态龙钟,拄着拐杖的老者,下部比“老”的古文多了个形符“亥”,“亥”的初文指长着小鸡鸡的男孩;金文“考”下形符讹变为“丂”,为呼号之“号”的初文。“考”从字形看是个“老男人”。《说文》将“老、考”二字视为转注,“老”、“考”互训,统指“老年人,已无性别之分。老者体力不支,需要扶持,如“手杖”有个别称就叫“扶老”。陶渊明诗“策扶老以流憩”,即言拄着手杖闲逛。表示老年人各年龄段的汉字,也都离不开一个“老”字。诸如:六十曰老、七十曰耆、八十曰耋、九十曰耄,这几个字很有意思,如“耆”字,“老”字下面一个“日”字,这是一个倒计时的日历牌,说明“去日苦多”。“耋”,“老”字下面一个“至”字,说明“老之将至”。孔子活了七十三,孟子活了八十四,圣人都只能活这么大年纪,所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至于“耄”,已经披毛散发,老糊涂了。

“百年身后一丘土,贫富高低争几多。”到老不服老的人,主要是业障太深。殊不知,人能活到退休蛮好。遥念群星璀璨的诗唐,那些写出了令后世百代讽诵的佳作的歌者,其年寿之短,令人唏嘘感叹。初唐四杰,王勃活了二十六岁,杨炯四十三岁,卢照邻三十九岁,骆宾王五十七岁,平均年龄不过四十来岁;盛唐诗仙李白六十一岁,诗圣杜甫五十八岁,诗佛王维六十岁,孟浩然五十一岁,岑参五十三岁;到晚唐,时艰世危,文人生计日拙,凄凄惶惶,在忧生嗟老中度日,年寿又急剧缩短,李贺二十六岁,李商隐四十五岁,杜牧四十九岁,温庭筠五十四岁。再看近代,中国历史上折腾得最为厉害的曾国藩死于两江总督任所,正好六十岁,和现代人退休的年龄差不多。这些人虽未见长寿,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功成、名就、身退”。向使他们再活些年,兴许还会做些事,添点荣誉;但吃掉老本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尧帝有句话说得妙:“寿则多辱”(《庄子·天地》)。寿长了,有时会感到困辱,甚至羞辱。如明朝末年的才女叶小鸾,虚岁十七,才绽笑靥,突忽风雨,便零落漂流而香消玉殒,虽则未嫁而卒,给人的印象总是娇滴滴的。南明秦淮第一美人顾媚则不然,她高寿,传说辞世时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和尚,这不是寿在作祟吗?英国著名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说:“老人的可悲不在他老了,而在他不老。”人生“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耳际开始听到熟悉的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待到戴上老寿星的桂冠,俨然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山顶上,没有任何可以闲谈往事、交流思想的同辈人。更可怕的是疾病缠身,出门要靠儿孙扶,下床要人穿衣服,照顾不周乱讲话,啰啰唆唆,性躁气短,怨声不断,多嘴多舌,自己苦,家人也苦,连医生护士也跟着受罪。自然界有一种鸟,老了要被自己的儿女——小鸟啄死,或挤出鸟巢摔死,这在人类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可对老鸟来说,与其不能翱翔蓝天,长年趴在窝里得褥疮,倒不如死了安乐。对于人来说,死亡之于灵魂便是从肉体解脱。故寿终正寝不该悲伤。人生大婚大喜,无疾而终的老死亦不失为“喜事”。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天地万物,有生必有死,有盛必有衰,只盛不衰,不可能。汉末魏晋时,服食仙丹成为上流社会的时髦,可名医皇甫谧、晋朝的贾后、哀帝和北魏的道武帝,正是吞下仙丹才一命呜乎的。倒是集文韬武略于一身而叱咤风云的魏武帝曹孟德想得开,虽说他也曾慨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曹操对性命的洞穿与执着是很了不起的。他高唱:“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步出夏门行》)他根本不信人能长生不老的鬼话,戳穿了生命由神灵掌管的迷信,既不因“年暮”而灰心丧志,更以积极“养怡”的科学态度追求生命的延续。饮食男女,打坐禅堂,饿着肚子,为的是青春永驻;可一进食堂,看见对虾,又眉眼莞尔,笑逐颜开。什么事都不偏执一端好。春天的清新就好比人的青少年时代,虽然有青春活力,却在某些方面显得不成熟;秋天虽是万物走向衰亡的开始,却是收获的季节,万物至此得以成熟。人到八十岁该是寒秋了吧,可在中国历史上,姜太公八十三岁还能当个顾问,辅佐周王攻克商纣,创亘古奇迹。这之后苏秦能说六国语,秦吞六国汉登基,一个胜似一个,皆因苏秦、张良之辈动用太公的兵法,可见后人不能轻视前人,年轻人不能鄙薄老人。老有老的长处,老有老的天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这首诗正好点明了人生老境中这一亮丽的景象。秋高气爽,清风拂面,兰桂飘香,水天一色,上下空明,退休老人,息影林泉,自娱晚境,神骨俱清,轻快异常,怨在哪里,愁又在哪里呢!北宋才子苏东坡,面对如梦的人生,也有同样的昂扬激越的情怀。他在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同时,潇洒放言“江山风月,闲者便是主人”。明确表达为官并非人生根本,壮年的事功也不是包袱,活得开心首先便是要享受人生。这样的人生态度,并不是大丈夫的专利,小女子亦有刻骨铭心的体会。清代有一女流,叫秋芙,是才子蒋坦的夫人。老来,她为房中求欢,对丈夫声声低语:“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秋灯琐忆》)这话可真奏效,蒋氏夫妇终至“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矣。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