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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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省净的“田家语”

其实,陶诗的写景极致并不在于对自然物象的选择与描绘,而是走进田园,融入自然,把自己也当做其中的一“物”,从乡间劳作与风光中表现出欣悦、激动、寂寞与孤愤,耕在其中,馁在其中,乐也在其中的陶渊明,和家乡的一草一木,共同构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才是陶诗的上乘。他对语言的提炼与打磨,所形成的“田家语”,也最能体现省净的特色。

《归园田居》五首,是陶之田园诗代表作。第一首显得很特殊,除开头四句与末尾两句,其余十四句都在对偶,而且铺排在一起,显得整饬排场,和以下四首相较,也很异常。经过五官三休的陶渊明,终于大彻大悟,“载欣载奔”到田园,迷途知返与今是昨非的最后决断所引起的强烈亢奋,使他不能控制到往常的平静,兴高采烈地铺排了这首诗,中无间断,兴奋得一气呵成。为了表达抛弃官场的激动,甚至采用对他来说不大见长也很少用的比喻:“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种合掌式的对偶,重叠性的比喻,并非省净,而且末尾还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再作回应,只能觉得他兴奋与激动不已,或许还是在特殊情况中作者所追求的适意表现。以下写景大略亦复如此:“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说得何等絮叨,犹如老农在地头田埂遇到邻村熟识的农民朋友,拉家常时的欣然自得,面面俱到,数尽家珍,“地几亩,屋几间,树几株,花几种,远村近烟何色,鸡鸣狗吠何处,琐屑详数,语俗而意愈雅,恰见去忙就闲,一一欣快,极平常之景,各生趣味”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二,明崇祯刊本。。前后采用移步换景手法,远望望,近看看,从房前转到屋后,伫立草屋檐下凝望,静静体味深巷的狗吠,桑树上的鸡鸣。然后再溜达到庭院,又度入到屋室。最后感慨这里一切都干干净净,虽然柴门草户,却没有任何“尘杂”,而且乡间尚有“余闲”,久在“尘杂”官场的人,回归自然,身心得到了一种沐浴,精神也得到了一种新生。这时的作者,又像夸耀农庄的导游者,欣悦地赞美这里的一切。如果从以上两个角度体察这诗,景物中分明活动着作者的身影,而且忙碌的举动与言谈以及说不尽的欢悦,都可一一想见。远村墟烟、狗吠鸡鸣四句,看似轻描淡写,却简直是惬婉静穆的华严圣境,或如教堂合目祈祷时的宁静,或如炎夏的泉水,使人心神浸得酥润;又如清凉剂,使人心宁神静。然而这里没有说教和训导,或者格言性的警示,它同陶诗中那些“不以躬耕为耻”的议论一样,不是同样具有“驰意之情遣,鄙吝之意祛”的精神清洁作用吗?其实这四句不过是乡间最为平凡的一静一动,后两句还用了汉乐府的成句,然而又是如此的纯朴自然,就像刚从农庄园圃采摘的蔬菜,还滴着清亮的晨露那样的洁净。

其二描述田园农夫生活。如果说开头四句“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门,虚室绝尘想”,还是一种隐士情怀和隐士语言,那么下边的描写就不知不觉地加入了庄稼汉的行列:“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农民的生活环境,庄户人家的田家语,农作物见长的兴奋,对自然灾害的忧虑,都流淌在这些简短朴素的村语中。王夫之说“平者,取事不杂;淡者,遣意不烦之谓也”,结构集中而不杂乱,词意简洁而不繁杂,在风格上谓之平淡,在语言上自会趋于简洁省净一路。又言:“惟斯隐者不获,已而与田舍翁妪相酬答,故习与性成,因之放不知归尔。”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01页。陶渊明不仅回归“自然”,也回归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回到了农民的行列,如谓此为“放不知归”,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正是陶渊明苦苦寻觅没有“尘杂”的归宿,也是他赖以寄托的精神家园。陶诗这种“率意一往”,“放不知归”,以劳动获得人格的归复与诗语的探索,都是一种勇敢的追求。

图29 清 赵之谦 陶诗集句联

上句“方宅十余亩”,出自《归园田居》其一;下句“洪柯百万寻”,出自《读山海经》其六。两诗一写田园,一写神话,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一经组合,别有意趣:归田种地的“田家语”,充斥浪漫想象“仙家语”,经过大刀阔斧地移植,活托出一个平实而又幽默的陶渊明来。这种“嫁接”,既是一种再创造,又是对陶的一种深刻理解。书家把魏碑的方笔和草书的牵连也大胆地融合在一起,而且横画还带有隶意,自然而具气势。书法多组形态与联句多层意蕴,真可算是珠联璧合了。

其三写劳动。“种豆南山下”是很到位的大白话,“草盛豆苗稀”亦是农夫常用语,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样精致丰腴的雅言联结起来,悬隔不是太大了吗?躬耕既已作为“常业”,以做官为“代业”的勾当再也不愿去干,那就种豆锄草,他不说去锄草,而说“理荒秽”,是在从事一种“不以躬耕为耻”的干净而圣洁的事业,他以实现先秦农家“并耕而食”的理想,所以拿出“理”的势头,说得多么庄重执著,似乎要“理”出一个“穷则独善其身”的清明境界。回头再看草盛苗稀句,中间又倾注着“开荒南野际”时多少汗水与疲劳,也包含着劳者“肆微勤”多少尴尬与无奈。故前两句就显得“语俗而意愈雅”,也同样是用理想与汗水浇灌的诗句。而“带月荷锄归”是写实,然而太诗意化了,它像一尊极为美化的雕塑,处处都被溶溶月光映照,或者说“好像月亮也是为了和他做伴,才不知不觉被带回村来”葛晓音:《陶诗的艺术成就》,见其《汉唐文学的嬗变》,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71页。,总之显得熠熠生辉。这和《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的“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相较,一是写实,一是诗意的美化。其中的“荷”字要比“日入负耒还”质实的“负”,似乎诗化得更美了。“理”与“荷”相映生辉。辛苦的汗水与浑身的疲劳都融化在其中,也似乎被淡化掉。他有辛苦,也有欣然,“带月荷锄归”不正是这样的心情吗?“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劳累后的困倦和夜露涮湿衣服的不快,引发出心底一层波动:“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他的愿望,就是要固穷节守。南方田埂的道狭草高与劳动生活的细节,以及隐士的庄重愿望,草民琐屑与高人胸襟,都从淡朴而省净的语言中自然流露出来。

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里,陶渊明留下来他在40岁前或隐或仕的劳动经历:“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他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秉耒长勤,有志于此而且是欢欣的,平展的原野,四面来风,给挥锄者悄然拭去额上的汗水。锄下的茁壮的稻苗拔节的声音都似乎可以听到。远风掠过,层层绿浪涌向天边,时而摇曳,时而挺直了身子,显示出茁壮生机。作者把田间的劳作与野外的景观,凝结压缩成至为简单而又极为丰满的两句,稻苗之蓬勃,劳者之欣然,甚至愉悦满意的微笑,都可从苗的“怀新”到人的“所欣”中看得出来。细看“良”和“新”本身并无特殊作用,“平”和“交”也是极为平常的,然而把它们排列在一起,既无“长语”亦很“婉惬”,省净到至为简妙的程度。其中连词“亦”起很重要的作用,它连接谁呢?就是这两句被隐去的上文所说“秉耒欢时务”的作者,陶诗追求物我融化不分的境界,往往被认为是“无我之境”,这正是缘于措辞省净与高妙。“怀新”属于创词,显然是从口语中提炼出来的。而且苗的“怀新”与人的“所欣”呼应得自然极了,而且都置于韵脚,物我于此融化得彼此不分,这也正是陶诗省净的魅力所在。

陶渊明的躬耕,有农忙的田家苦,也有农闲时的田园乐。饮酒对他来说,是苦中作乐的方式,也是农闲的最佳消遣。《移居》其二记录他春秋佳日登高赋诗的赏心乐事:“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过”与“呼”,特别是加上那个“更”字,把呼朋唤友的热闹气氛渲染了出来,他们“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农忙则各自辛苦,闲时则可以笑言聊天。“披衣”见其简率,“无厌时”可见无拘无束,热情备至。“辄”与“则”见出不假思索,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的隔膜与嫌隙,他们的“言笑”不选择时间,不考虑繁文缛节,一切都是那么真率自然。作者从农友那里得到的感受与力量——“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是呀,这和“大伪斯兴”的官场,分明是两个真伪不同的世界。《饮酒》其十四则言与父老欢饮:“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无言,觞酌失行次”,村中父老没有把他视作外人,在松下草地不分贵贱,甚至不论年齿,大家开怀畅饮,语无伦次,一切都是那么尽兴,那么率意,那么欢乐,人人各随其性。这种野饮虽然很纯朴,但诗人觉得兴趣相投,融合无间。他从中领悟出一个道理:“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论者一般把它看做庄子物我两忘的思想,其实这和先秦农家“并耕而食”以及农民的并饮而欢的思想观念甚为相近。他和村民出游、闲谈、饮酒,都用极简约的白描来记录,语言洁净得就像清水中的白沙,纯净得像经过淘洗,没有任何杂质。陶诗语言的省净,至此臻于极致。它来自简朴生活,经过汗水的洗濯,是用纯朴的农夫般的感情浇灌出来的“省净”,是通过长期辛劳耕耘而得来的“村夫子”的语言,它干净明爽,就像溪边荠菜花那样素朴可爱,这也是仰慕酬和陶诗难以企及的原因之一。

图30 清 郑簠 移居(其二)

农闲佳日,诗人或者他的农友,一旦有酒,穷巷子就欢乐起来:“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人与人的关系是:“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诗人从中欣然悟出:“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这固然是由“农家乐”引发的生存观,“田家苦”还会给他“负面”的深刻补充。但这乐的一面也给守望家园补给一定的信念。郑簠此幅草隶结体宽舒,左右结构开拓,用笔简净洗练,风格清雅静穆,也传递出诗的欣然和祥的气氛。草与隶的“嫁接”,启发了郑板桥的“六分半书”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