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描式的省净
钟嵘《诗品》谓陶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是说陶诗简洁明净,而无冗长繁复之语,意尽便了,专意于真率古朴,而且婉曲达意,天机和畅。陶诗无论描物状景,还是述志言情,用语始终追求简洁淳厚。东晋流寓江左,偏居一隅,在政治上有点反省而无成效,书法诗艺却大为改弦更张,面对太康群英的繁缛绮密的诗风,革心洗面为夷泰平淡的玄言诗,陶诗从谈风玄雾中走出来,平淡是时代风气所染,简洁省净也与玄学界“三语掾”的审美趋向相关,虽然他们分属庙堂与田园两个迥异的世界。但陶诗无论内容题材还是情感与语言,都是从自己特殊的生活经历与处境中发掘出来的,单从审美角度来看,虽带有时代思潮的共性,但有更多独具风采的个性选择。
陶诗写景并不多,本来他所热衷的田园诗,永远拥有一道清新宁静的风景线,然而在他的诗中并没有多少,和他写酒的数量比较,差异甚巨。
陶诗描绘景物诗没有专门的篇章,散见在行役、咏怀和酬赠送别等诗,即使《停云》、《荣木》、《游斜川》、《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等,也多带有咏怀性质。而他的景物描写,不藻饰,不精雕细刻,不烘染,不讲求排偶与整饬,多采用白描手法,而且多带有寓目写生性质,追求以写意为主,以情选景,其他与情意无关者均被删削淘汰,只求达意即可,从来没有繁缛工细的铺张描写。这些实有景物虽然寥寥几笔,总和心境吻合无间,而且语言简洁省净,纯净得犹如经过清洗一般,尤其和喜好的议论配合得融洽自然,而不是孤零零地嵌进诗中,而且物我浑融,构成淳厚而完整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陶诗写景多为实写,不夸张,不拟人,少比喻,很少用修辞手法加工,甚至拒绝红绿青黄的颜色形容词,简直是单色白描,就像倪云林的山水画,枯淡的草草几笔,简净得让人杂念俱消,心底犹如刷洗过一般。
图27 清 汪士慎墨松图(局部)
陶渊明《和郭主簿》其二:“露凝无游氛,天高风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此图与此诗内容和风格接近,可以作为读陶诗之一助。
陶诗写景无多,而四季景物俱全。诗人不大乐意描写夏景,以传统的手法似乎不便于借景言情,但这却在陶诗里得到生气葱茏的体现。《庚子岁五月中……》其一的“高茫眇无界,夏木独森疏”,一睹即知为南方夏天茂密的草木,不用“绿”字,漠漠的“眇”字,使人想见“绿”得无边无际,再经“森疏”回衬,草木绿得能流出油来。以下的行役的“近瞻延目”,亦可知在此呼之欲出。其二的“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夏天的“声音”和动态——南方水响风声的繁杂,也反衬出下文的“静念园林好”的感慨。《辛丑岁七月……》描写夏季月夜的宁静:“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阁,皛皛川上平”,这里的“湛”字带有一种简妙的洗涤性,具有水一般澄澈空明,洗刷得天地空明,让人觉得天长水远。因写夏景而著名的《和郭主簿》其一说:“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林子的密叶是那么繁盛,茂密得像一片清凉的湖泊。南风摇曳,叶声如水哗哗。浓浓的树荫,凉意沁人心脾。这一切都融注在“贮”字里,它极为省净,纯净得就像从清泉中掬出来的水;把乡间的清凉都储存在里面,多得能掀起一阵一阵的涟漪,清凉得使人融化其中。清荫可贮可积,妙想天外,然而它不是比喻,但较比喻更具有生发力和想象作用。“因”与“开”和“贮”字一样,都是极纯朴的,却把风写成兴致勃勃地赶来,给“我”带来不尽的清爽与愉悦。最出色的《读山海经》其一说:“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长”和“扶疏”非常简洁地勾勒出夏日的草高树密。树木蓊郁而众鸟乐,众鸟啁啾而欢欣。“欣”字从绿叶间飘荡出来,它是鸟欣还是人乐,是鸣声宛转,还是闻鸟鸣而人心欣然,简直水乳交融,浑融得分不开。错位的“亦”字和“欣”字打成一片,细看却在互文见意,这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陶诗喜用“亦”字把物我彼此化合为一,把“我”融入大自然中,且以“我”观物,物皆注入我之情感。视陶渊明为“吾师”的辛弃疾,在《最高楼》词中就说过“更作个亭儿名‘亦好’”,可见出对陶诗“欣”字的欣赏。陆游也属于仰慕陶诗的“追星族”,他的《读陶渊明诗》也说:“陶谢文章造化侔,诗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他人更道不”,也表示出对陶诗夏景描写的赞扬。这种物我交融的描写,简洁而高妙,突出体现陶诗省净而又淳厚的特色。它如《乙巳岁三月……》的“微雨洗高林”的“洗”,就很洗练,与之呼应的“微”字使春夏之交节候特征立现。《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的“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这个“奏”就像时雨“写”(泻)那样自然,是说及时雨降临,好风也趁着晨色与之俱来。同样是夏日风雨,《读山海经》的“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就显得更为自然,用字不着任何力气,轻描淡写泯去一切色相,欢跃的心情就好像雨润风摇的小草一般,这是陶诗写景的极致。《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写夏雨中植物,在“闲雨纷微微”中“流目视西园”,竟然只推出一句“晔晔荣紫葵”,以“荣”达意,也就够了。《酬刘柴桑》的“新葵郁北牗”的“郁”,也是意到而足,不肯多言一句,都在追求省净的语言效果。
春秋景观也在陶诗中得到省净而精美的体现。《和郭主簿》两首描写一夏一秋。后者写道:“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天高气爽,空气透明得游目无碍,岑峰被蓝天衬托得异常清晰,让人感到奇绝,“耸”字非常简峭,又显得非常清逸。“耀”字显眼极了,像点点的荧光色在闪动;“冠”与“列”真切地描摹出耸立岩石顶端排列有序的挺拔身姿,“列”字使“冠”更具挺拔的生气。张衡《东京赋》有“结云阁,冠南山”,郭璞《蜜蜂赋》“青松冠谷”,谢万《兰亭诗》“修竹冠岭”,陶诗取法前人,而具出蓝之色。岭峰菊松构成旷爽怡人水墨淡彩的山水画,这是从高远构图;表现平远的则是《时运》“山涤余霭,宇暖微宵。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远处春山的雾霭被晨风吹得一干二净,就像经过洗涤一样清新,天上淡云抹上晨曦和暖的光彩,脚下新苗在风中起伏,像鼓煽着翅膀,一高一低地“飞”向了山脚。蓊郁的远景与生动的近景配合协调清晰,动与静衬托得特别婉惬,然而一切都好像大自然的原模原样,诗人只不过抓住它原来的最主要的生命旋律。《己酉岁九月九日》:“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清莹的“澄”与简单的“高”字非常干净地抓住了清秋的两个特征。同样写落叶,《杂诗》其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状景萧条,“拂”与“掩”递相传出“寒风”之威力;而《酬刘柴桑》则言“门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与前两句都是因果句,却重在物我两层夹写,传出对衰秋的感慨。
陶诗写春天,更为简洁省净。《拟古》其三“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前三句的叙述,好像在蓄积力量,要把它全充斥在末句的描写上,而末句用语至为洁净,“纵横舒”似白描,又像渲染,轻重急缓变化极大,效果犹如国画的大写意,然而省净得惜墨如金,全在以少胜多。其七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天净心爽,又荡漾出沐面煦风的适意与温舒,被钟嵘称美为“风华清靡”。《停云》:“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这与其说是写景,毋宁说是与春天在“对话”。“竞用新好”,简略到不能再简了,春树蓊勃景象不是展现出来了吗?《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鸟哢欢新节,冷风送余善”,“欢”字易解,“善”意难求,而“余善”又指的是什么?这里把语言的模糊化为暗示,春风之和煦,和风飘来鸟声之宛转,新春之温暖,感受之欣然,似乎都包含在模糊而又暗示的容量极大的“余善”中了。
图28 当代 杨国庆 陶诗名句
陶公39岁时丁忧家居,有《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中这两句或许并不经意,但却无意道出一种观念,“倾耳无希声”——大雪无声,即老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意;而“在目皓已洁”,如果说是道家超脱高旷之怀,毋宁说还蕴涵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襟怀。儒道兼宗,融合互补,于此景句中悄然交汇。再看此诗中的“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还是透出一点消息。清人陈祚明说:“‘倾耳’二句,写风雪得神,而高旷之怀,超然如睹。”似乎有所察觉。特请杨国庆博士书之,所写的篆隶真草楷几幅均好,可与同好者共赏,或可引发对此二句的注视。
冬天在陶诗中多呈现为生活的窘境,客观描写并不多,省净的特色亦非常显明。《癸卯岁十二月中……》的“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雪的形状、颜色、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比喻和夸张,只写出现在眼前的效果,对比手法在这里挥发出极强的效应,雪的特征和精神都焕发出来。南宋罗大经说:“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这是说写得极简洁省净。王士禛《居易录》卷二十九,列举羊孚《雪赞》“负清以化,乘气以霏,值象能鲜,即洁成辉”,王维的“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祖咏的“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韦应物的“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以为均为上乘。谢榛以陶“此语殆似颜、谢”。沈德潜亦云:“渊明咏雪,未尝不刻划,却不似后人粘滞”,以为汉人古诗的“前日风雨中,故人从此去”,大谢“明月照积雪”,与陶诗均“为千年咏雪之式”。后来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也有大致相同的议论。陶诗并没有什么神秘,不过从视听结合,两相对比出雪的希声皓白,写得省净而不拖泥带水,这也正是陶诗写景的本色,意达而已,不甚用力,却很简妙。《饮酒》其十六“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交”言风多而见庐之“弊”,“没”字省净,语淡而荒景在目。《岁暮和张常侍》的“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此“没”与上诗“没”相较,动态强,用字同而有变化,可见出陶诗的精心。四句全以动态写冬日的黯淡寒冷。《咏贫士》其二的“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盈”字则较用力,同样简劲省净。枯条满目,见出冬树不同特征。以上冬景,多与他贫穷的处境有关,在诗中只作为衬托而已。
陶诗的其他写景,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咏贫士》其一“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可以见出晨曦的明丽,湿润的朝气,让人感到神清骨爽。《饮酒》其七“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动静相对,更是见出黄昏的岑寂。而其四的“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这种单拍镜头,最容易感受作者自己的情怀惆怅。《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的“寒竹被荒蹊”,《饮酒》十五的“灌木荒余宅”,与上文提及的“荒草没前庭”、“落叶掩长陌”、“门庭多落叶”,其中的“被”、“荒”、“没”、“掩”、“多”,都可称得上“诗眼”,用得干净爽利,都有极为省净的再现功能。
总而言之,陶诗的写景不作纯客观的描绘,而是经过感情与意念的选择与过滤,因而有要言不烦,简洁省净的效果。其所以不用诗家常用的比喻与西晋动辄即来的排偶,原因亦在于此。因为描写的比重不大,故对语言就有了选择。不过他的精心主要还是体现在用语自然简洁,这不仅是魏晋风流的时代共性,也是陶诗的艺术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