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
辞官归隐是陶的一生出处大节,属于显性的;而对晋室所持之态度,则属隐性的,显隐二者互为表里。明了辞官缘由,对他的政治倾向则走近了一步。
好友颜延之《陶征士诔》其序有云:“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主要称述弃官隐居一面,颇得陶之用心,不愧为陶之挚友。于是《宋书》置之《隐逸传》,并云:“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室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陶渊明便有了忠于晋室面貌,钟嵘《诗品》则直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千古赫赫有名的大隐,便基本定型。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是研究者绕不过去的焦点,向来争论分歧极大,是颇为棘手的“老大难”问题。自唐宋以降,基本形成对峙的两说:一是“忠愤说”,一是“隐逸说”。关系到政治诗人与隐逸诗人,亦即剥离官场淡薄时局与关注东晋政局的区别。对此,须分清三个阶段的政治倾向,一是陶之仕宦期,二是晋宋易代时,三是入宋以后。
对于仕宦期,我们曾言陶之仕隐是按照孔子三十而立与四十不惑的名言来安排的。只不过入仕提前一年,归隐延后一年,从29到41岁,这正是意气最锐、风华正茂的年月。初为江州祭酒,是为“学仕”,终于彭泽令,归意已坚,只不过走个下坡路而已。凡总五官三休,而中间三仕,前后八年,被史家看做“不洁去就之迹”,则是考察政治倾向的关键。袁行霈先生对此最为用力,总结宋与清以来的发现,对于其间的来龙去脉揭示亦最清晰。他认为:
陶渊明出仕做官,不到别处,恰恰入了荆州军府桓玄幕中,又入了北府将领刘裕幕中,接着又入了北府旧将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的幕中,这难道是偶然的吗?陶渊明既选择了东晋政局最动荡的时候,又选择了最足以影响东晋政局的两个军府,这说明他还是关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虽然他一再说因为亲老家贫不得不出仕谋生,但还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这八年并不是他最贫穷的时候,并没有穷到非出仕不可的地步。要出仕也不一定非往政治斗争的漩涡里跳不可。
陶之出仕这八年,是东晋最为动乱时期。前此王、庾、桓、谢四大家族轮流执政,即使有苏峻、王敦内乱,亦无伤其元气,并且取得淝水之捷。自谢安去世,昏聩的司马道子当轴的东晋政权,把世家大族搞成互相牵制的均衡势力,至此世家大族与皇权共治的局面宣告结束,内乱于是乎接连哄起。桓玄趁机而起,江陵西府便成为一时最强的军事集团,甚得民望物议。然而此前王恭几次兴兵问罪金陵,刺激野心家的胃口,而且桓玄废替自立,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冒险家刘裕借机暴起,获得各方势力,很快消灭了桓玄集团,转瞬间变为新的暴发户。刘裕洞悉桓玄取亡之因,如果对东晋下手过早,就会比桓玄垮台得更早,所以他把篡晋向后延续到15年之后。桓玄的篡晋,标志“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政治宣告结束,也给新的野心家提供了绝大的机会。桓玄的灭亡,不仅显示世家大族的势力从此退出军事政治舞台,同时昭示东晋赖以支撑的实力业已崩溃。刘裕怕重蹈桓玄失败的覆辙,故成挟天子以威天下之势。至于东晋的灭亡,形成不可逆转之势,犹如处于猫爪之下的老鼠,被吃掉只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所以15年后晋恭帝乖乖“禅让”就说过:“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
然而在如此白云苍狗迅疾变化时,陶渊明并不可能立即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楚。无论是司马道子或者王恭、桓玄或者刘裕都打着扶持晋室的旗帜,一切都在伪装下运作,局外人是不会立即清楚的。所以当桓玄篡晋,因守母丧而在家的陶渊明,虽然避免了一场尴尬,但他只看到“八表同昏,平陆伊阻”的内乱,并没有意识到已进入各种野心家角逐的“大伪斯兴”时代,相反却认为“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时机莅临,时刻准备着“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兑现自己的“猛志”。所谓“千里虽遥,孰敢不至”,正看出他这时的政治热情是多么的高涨!
图9 清 赵之谦 陶与郭璞诗集句联
上句“猛志逸四海”,出自陶渊明《杂诗》其五;下句见郭璞《游仙诗》其六。前句本言少年时代“骞翮思远翥”的大志,下句言长寿超过五个人面龙身的仙人。郭璞《游仙》实是“坎壈咏怀”,与陶之本志其实相距不远。陶本有“尚奇”一面,诸如“奇文共欣赏”、“独树众乃奇”、“良辰入奇怀”、“瑾瑜发奇光”,有不少奇情异想,而且还说过:“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这是不能过于作真的。郭璞注过《山海经》,陶有《读山海经》诗13首,从共同的兴趣中,也可看出其间的联系。
不必为尊者讳,陶之“猛志”只能在东晋政权的土壤中滋生,如果脱离东晋政权,不仅难以兑现,他也不愿意另觅新途,否则只能做叛臣篡乱的帮凶。无论陶是怎样的局外人,亦不至于犯此恶名,做此傻事。东晋从简文帝开始,即“政由桓氏,祭则寡人”。至孝武帝后期“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晋书·孝武帝》又说:“肆一醉于崇朝,飞千觞于长夜”,“晋祚自此倾矣”。继位之安帝,《晋书》本纪谓属于弱智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凡所动止,皆非己出”,完全是个十足的傀儡。司马道子荒乎朝政,王导曾孙王国宝的乱政,显示了宗室世家大族的昏聩与衰败。就在晋室危乱的当儿,陶渊明在七八年间先后仕玄仕裕,接着又仕刘敬宣,选择了当时最大的军事集团,而桓玄、刘裕起初无不打着扶持或匡复晋室的旗号,那么陶渊明如果不是奔着这个目的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至于说到出仕,陶诗总要弹起为贫而仕与怀想家园的二重奏,则不能看得过于作真。东晋名士说到做官,就像西晋名士谓钱为阿堵物一样,总是扭捏而不那么直爽。望空为高,不以事事为务,又是两晋流行的传染病,高洁的陶公当然也不能十二万分地免俗。如果为贫所驱,那么他出仕桓玄前后三年,不至于弄到“口腹自役”地步,又何必兴致勃勃地奔到千里之外的刘裕那里?即使果真因贫,凭着他的名声,搞个彭泽令或什么令,也不是多大的难事,又何必“欣慨交心”地跑到刘裕的军营里!所以我们说他这一段“东游西走”,只能像他本人所说的“似为饥所驱”,只不过是个幌子。究其本意,也不过是投身乱世漩涡而少不得的幌子,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不能过于流露自己的政治意图罢了。
既然陶之“猛志”要通过东晋政权才能体现,那么晋室危难之初,他接二连三地出仕,又怎能不是真正扶持或匡复晋室的行为呢?陶渊明又怎能在晋室尚未至一蹶不振之时而袖手旁观,守在田园去做隔岸观火的冷眼旁观者呢?
无论陶之出仕与后来的永归,都是一种悲剧。陶之真淳却陷入了桓玄与刘裕的“大伪斯兴”之中;欲有所为而又不得不有所不为地彻底归隐,在东晋后期刀光剑影的斫杀篡夺中,陶渊明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他唯一的护身符只能说是为贫而仕,最后唯一的归宿只能是田园。这对他都是个悲剧,也是正直士人的规律性悲剧。梁启超说他的出仕,就像良家女子误入风尘,这对陶之真而陷入桓、刘之伪来说,是不错的;至于说“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启超语),那倒是对他极为热爱的陶渊明,未免是一种误解。处于封建时代,如果不关注时代的属姓,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事。
其次,晋室危殆之际,陶公又持何态度呢?朱自清先生曾说:“陶诗里可以确指为‘忠愤’之作者,大约只有《述酒》诗和《拟古》诗第九。”讨论陶对东晋政治态度,起码这两首诗是绕不过去的。我们看《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一首,朱先生以为“怕只是泛说”。如果把这首当做“田园诗”,则与陶之其他田园诸作极为不类。因为这诗写得很“泛”,不像那些田园劳作诗写得具体,有辛苦劳累,有种豆锄草,有刈稻夕露,有汗水带着的泥土味。却是借种桑全发议论,而议论又不像田园诗中那些“田家语”,故历来大多以为通篇为喻,深有寄托。至于寄托什么,说法颇为分歧。一为时代变迁的泛喻说,不得“谬比易代”,如汤汉、何焯;一为易代说,明人黄文焕谓切合恭帝之废立,首尾三年。《陶诗程传》谓晋宗室司马休之讨刘裕败死,如柯叶摧折。今人注陶者亦复如是,各择所取。萧统《陶渊明集序》:“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诗言及政治与做官至为谨慎小心,甚或模糊其词以至于迹近朦胧诗。但在当时,大概不至于此。陶去世百年后的萧统,阐释陶诗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分明看出陶诗“语时事则指而可想”的特征,确实“带来一个新的消息”,“也揭露了他性情底奥秘”,“闪耀的识力确是发现了渊明”。进取心健旺的唐代人,只注意他的田园诗的描写。到了南宋晚季,人们心底已注满北宋灭亡的隐痛,而又面对江山易主的大悲,就不能不留心起陶诗的内容与思想。然而汤汉略言为“时代迁革”而处身为难之作,为袁行霈注所采。明人黄文焕谓为指废立恭帝前后三年而发,逯钦立注采之。龚斌据《陶诗程传》“柯叶枝条,盖指司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荆州,而道赐发宣城,楚之据长社。迨刘裕克江陵,奔亡相继,而晋祚始斩。故以春蚕无食、寒衣无待况之”,以为“义熙八年刘毅被诛后,休之为平西将军、荆州刺史。……义熙十一年春正月,休之父子遂结雍州刺史鲁宗之并举兵讨伐刘裕。五月,休之、宗之败,出奔姚泓。至此,宗室中唯一拥有兵权的司马休之被刘裕消灭。枝叶摧折之喻即指此”。近人古直亦持此说:“此首追痛司马休之之败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休之为晋室之重,故以桑起兴也。”张芝(李长之)以为喻指桓玄,本可中兴晋室,不料篡晋败死。日本桥川时雄据傅咸《桑树赋序》、陆机《桑树》、潘尼《桑树赋》所言,以为西晋兴起与桑相关,“陶公此作,寓言典据,自然分明,盖遡想皇晋建国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发桑田碧海之叹耳”。此受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启发。丁氏云:“《诗·小雅·小弁》:‘维桑与梓。’故以桑比宗国,自偏安江左,不值中原,为国日浅矣。”
以上诸说无论如何分歧,均与晋室危亡相关,其间仅存言晋言己之别,而言晋者只存乎时段有异,由此可见,此首非纯粹的田园诗,而是借田园以写时事,犹如热爱陶诗的辛弃疾,他的《摸鱼儿》以婉约词的形式来抒发豪放词的悲愤。他对晋室并未忘怀,虽然并非挥之不去的热忱,而冷静的语气不无怨望,然怨望分明来自“枝条始欲茂”的希望,希望有所转机。可见陶渊明对晋室兴衰还是上了心,但在那个局势多变斫杀连绵时代,他也只能用“田家语”抒发自己的关注与感慨。倘若要指明是何“时事”,那么,从东晋以前荆州军事位置的重要,加上入桓玄幕的经历与桓玄得志一时,以及所处江州要冲的耳闻目睹,似乎此诗喻镇守荆州的司马休之,较为恰当些。
图10 明 周位 渊明逸致
画中陶公大醉,坦腹露胸,似乎浑身发热,甚至连肩膀都需裸露。双目微合,下视无心,俨然满脸醉容。步履蹒跚沉重,因被挽而两肩微耸。人物容貌清秀,细须微拂,风神旷逸,若玉山欲倒。扶持者分外小心,用力护持,心神专注。两人形态直曲映照,神情一无心,一紧张,对比有趣。陶之衣纹,线条舒脱,细韧而有弹性,起到烘托人物神情的作用。此画洵为上乘。然何以醉成如此,却难以画出。萧统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似可作为此类醉酒题材的补充说明。
如果说此诗是颇费猜详的朦胧诗,那么《述酒》就更难以琢磨!它在陶集显得异常怪异,怪得没有人能搞懂它。它的本身,并不见得有多好。向来平和如话的陶诗,却忽然冒出晦涩如此的诗,着实令人诧异。但我们想到他以酒为安全的防护,想到心旌摇荡的《闲情赋》,想到他形影神的对话,想到陶诗既有那么多的隐士贫士,也有荆轲、韩信,以及幽默与浪漫,以及那些以酒命篇的《饮酒》、《止酒》,也应该有首《述酒》,就像有《拟挽歌诗》、《自祭文》,也应有篇《五柳先生传》一样。
南宋以前对此诗无人解得。北宋末年的韩驹,或许出于时代动荡引发的敏感,发现“山阳归下国”之句,“盖用山阳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南宋汤汉沿此“突破点”专力于此,对全诗予以系统全面的解释。其结论有言:
按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罂授张祎,使酖王,祎自饮而卒。既又令兵入逾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诗辞尽隐语,故观者弗省,独韩子仓以“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后有感而赋。予反覆详考,而后知决为零陵哀诗也。因疏其可晓者,以发此者未白之忠愤。
韩驹(字子苍)从“山阳归下国”解密,其下句为“成名犹不勤”。汤注进而言之:“魏降汉献帝为山阳公,而卒弑之。《谥法》:‘不勤成曰灵。’古之人主不善终者,有灵若厉之号。此正指零陵先废而后弑也。曰犹不勤,哀怨之词也。”此论一出,以后古今注家论者多无异词,似成定论。
然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田晓菲女士力驳此说之非,以《清醒的阐释:〈述酒〉》另辟新说。以为文学作品的“山阳”,于读者的“第一反应,只能是‘竹林七贤’”,因为向秀《思旧赋》“经山阳之旧居”,遂使“‘山阳篇’、‘山阳赋’,成为人人皆知的典故”,“刘宋之后,‘山阳’仍频频在诗文中出现”,“几乎无一例外都和竹林七贤有关”。“除了嵇康被祸之外,其他六人都终于出仕,下国者,诸侯之封地,归下国,即指出仕而言”。又言:“竹林七贤全都好酒善饮,以沉酣放纵得名。详此,则‘成名犹不勤’一句当可迎刃而解,盖暗示六贤相继出仕,没有坚持‘以酒为名’耳。”如此抓住“突破口”,确实新人耳目。然细想,“山阳”的“第一反应”是嵇康,而非“竹林七贤”。且嵇康激烈反对出仕,也从未归过“下国”。去掉嵇康,这不成了“竹林六贤”?其二,似乎一时还想不起“山阳”就是竹林七贤的代名词,且论者也未举出实例,哪怕一个也好!再次,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出仕后够勤快的,接连不断地推荐所品鉴的人物,使“山公启事”大出风采!还有拥推司马集团的《劝晋表》就出自阮籍之手,这些怎能谓之“不勤”呢?复次,从陶渊明诗里可以看出嵇康、阮籍的影响,大概不会用“成名犹不勤”言及,何况阮籍等在未出仕前就已“成名”。所以陶诗此两句不是说的“晋人心目中的‘山阳’”,而是自己心中的,否则晋人作玄言诗,陶就不会去作与众不同的田园诗。
图11 明 陈洪绶 陶渊明图卷(贳酒)
此亦陈氏所画陶公十二图之一。一童子或幼子前行,陶公随后,步履蹒跚。童子虽背面,然与陶构成呼应状。内容大约得钱买酒事,描写深入陶公日常生活,人物神情欣然。
总之,田著要竭力“把《述酒》诗从它传统的阐释框架里剥离出来,从一个崭新的阐释角度对它进行考察”,认为“韩驹和汤汉以此诗为‘隐语’,‘疑词’,‘辞之廋也’,蕴涵了忠于东晋王朝的诗人‘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的‘主弑国亡’之痛,这一政治阐释的宏观背景,是宋代理学的昌盛,也是宋代以乌台诗案为标志的文字狱之兴”。传统与非传统的两种阐释,悬若天壤,若比勘起来,非常有趣:
以上两种阐释竟然如此悬殊,就像李商隐的《锦瑟》,横岭侧峰,可以滋生许多不同解释。正如以“‘饮酒’来阐释《述酒》”的论者所言:“《述酒》以政治寓言作为阐释的框架,但都是从一个固定的角度逐字逐句解说文本,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言之成理。这让我们格外清楚地看到内在于阐释行为的任意性,和文本自身具有的张力。”准乎此,我们对饮酒说的理路,不是也有上边同样的感觉吗?
首先的问题,正如饮酒说论者指出那样:“为什么陶渊明诗风向来如此平易,集中突然出现这样一首‘晦涩’的诗?这个问题,是许多论者在谈及这首诗时都曾提出过或者想到过的。正因为没有更好的答案,人们才会认定这是诗人讽喻政治时事的结果(自晦其词,不使读者窥知真意)。但是假如提出问题本身就存在问题,那么这样的问题所引起的答案只能进一步误导我们。”对此,论者自己回答:“首先,对于陶渊明同时代人来说,《述酒》一诗未必‘晦涩’。其次,陶渊明诗风的平易,在很大程度上是宋人在校订抄本异文时加以刻意取舍的结果。……其实,我们阅读陶诗,不应该囿于宋代人的观点,而应该记住南北朝时人阳休之的评价,所谓陶诗‘往往有奇绝异语’者是也。”
人所共知陶诗言酒极多,比阳休之尚早的萧统《陶渊明集序》说过:“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我们曾经统计,陶集言酒诗将近一半,为何其他都那么“平易”,唯独此首如此“晦涩”?我们又知道陶诗凡言及做官,自始及生命终歇都极为谨慎小心,制作了许多的代名词,就连辞掉一个小小彭泽令,都要迂回说成“骏奔”妹丧。至于对复杂动荡时局的直言之诗一首也没有。他又不是一个天生的乐于隐居的人,至于无奈归隐后,仕与隐矛盾仍然在心里较量。因为他本来就是欲有为而不能有所为,他所生存的东晋已处于岌岌可危的时代,高门大族也退身自保,又怎能为陶渊明提供大展猛志的空隙,不依附某一为争权而斫杀的军事集团,就只能回归田园。他选择了后者,但并未忘怀东晋政局,何况他是从那个不争气的东晋政权进出不已的人。所以,《述酒》诗的政治说,还是能贴近陶之心底。如果依了“饮酒说”,那倒是把他高高悬在空中,剥离了他的生态环境。
陶集异文之多则有目共睹,不仅仅是《述酒》如此。现在传下来的宋人刻本,都保留着异文,这也是宋本珍贵的原因之一。何以它诗有宋人“刻意取舍”而那么“平易”,而唯独此首却如此“晦涩”,恐怕也是说不过去的。即使按宋人舍去的异文看此诗,也恐怕不是单纯的喝酒诗,否则,陶渊明很可能有迹近酒徒的嫌疑。《述酒》的朦胧特征,不自陶始,对陶颇有影响的阮籍《咏怀》已发其轫,因为他们所处时代太相似,阮籍诗倒对解读《述酒》有指南作用。
说到传统作用于陶诗的效果,“饮酒说”的论者又有言:“陶渊明的阅读范围相当广泛,而他所受到的文学影响,在其诗文中表现得十分清楚,姑且不谈具体字句,只就诗赋主题来看,如《咏三良》、《咏二疏》、《咏荆轲》诸诗,从曹魏到东晋,已经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再比如《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一首,往往被解释为伤悼易代,但是,其文学样范乃是郦炎(150~177)的《见志诗》和繁钦的(?~218)《咏蕙诗》。”这种强调“一首诗孕育另一首诗”的说法,把接受传统的影响,看成不同时代的翻版,尤显得绝对。陶之《桃花源记》并不等于《老子》的小国寡民,田园贫穷的描述之于西晋束皙《贫家赋》、《饼赋》,田园风光与湛方生田家诗,《归去来兮辞》与其蓝本张衡《归田赋》亦有很大的区别。《闲情赋》之于张衡、蔡邕诸作,《感士不遇赋》之于董仲舒与司马迁,都是“孕育”出来的,那陶渊明只能像陆机那样,就不可能耀眼于六朝!
即如《述酒》,既然是写日常饮酒,何必要用那么多代名词指酒,有何必要绕那么大的弯子;酒之有无,亦不至于“流泪抱中叹”;梁孝王诸臣,怎能称作“诸梁”,而丧其身又非仅“羊胜”一人。把他们和酒扯上,也未免过于纡远;诗人要离开旧居求仙,而旧居怎能称作“旧京”。而陶本人是不是对求仙有兴趣,亦成问题。“遗薰”即使如论者所说的“遗芳”,这和酒又怎么沾上边;同样“奇文”又与“饮酒赋诗”有何关系?总之,陶渊明如此写酒,如此手法,在陶诗不会找出第二例来。所以比较起来,还是政治说基本切合。从中看来,对晋室的衰败,哀其不幸,怨其不争,流露的态度还是“指而可想”的。
刘宋易代之后,陶诗对亡晋的态度亦有流露。一般认为《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诗体相同,内容又相互阐发,当为一时所作,作于刘宋开国不久。汤汉说:“二疏取其归,三良与主同死,荆卿为主报仇,皆托古以自见云。”陶在41岁时决然归隐,本身就对晋室感到失望而不能有所为,歌咏隐士本是陶诗一大宗,“取其归”当是题中应有之义。咏三良又岂能是“与主同死”?时下论者以为属于一般咏史,未必影射现实。或认为作于出仕前家居之时,属于模拟旧题。张协《咏史》一首,即咏二疏。曹植有《三良诗》,王粲《咏史》、阮籍《咏史》二首之一,亦同。左思《咏史》之六,阮瑀《咏史》其二亦咏荆轲。咏史一般借以咏怀,陶亦言“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当不能以泛泛之作待之。陶澍说:“古人咏史,皆是咏怀,未有泛作史论者。曹子建《咏三良》:‘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此慨魏文之凉薄,而欲效秦公子上书,愿葬骊山之足者也。渊明云:‘厚恩固难忘,投义志所希。’此悼张袆之不忍进毒,而自饮先死也。况二疏明进退之节,荆轲寓报仇之志,皆是咏怀,无关论古,而诸家纷纷论三良之当死不当死,去诗意何啻千里!”三篇结尾,都有直接表态式的议论,言二疏则云“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对三良则言“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谓荆轲则云“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澍所说“皆是咏怀,无关论古”,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清初邱嘉穗即言:“但细玩三篇结句,正复无限深情,不待议论而其意已彰矣。渊明仕彭泽而归,亦与二疏同,故托以见意。”但他以为“此下三诗,皆有次第。咏二疏去位,所以自况其辞彭泽而归田也。咏三良从死,所以自伤其若果从晋恭帝而死。咏荆轲刺秦,所以自伤其不得讨刘裕篡弑之罪也”。如果从殉死与讨刘看,未免执泥。陶澍谓咏三良悼张袆饮药先死,未尝不算一解,然平和的陶渊明怎么想起来歌颂“暗杀党”式的刺客?虽然他壮年三入军幕,但要动刀动枪恐不见得。龚自珍《己亥杂诗》就说过:“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而要说和他自己一点无关,“未必别有深意”(朱自清语),只是泛咏史事,恐怕有些简单。朱熹说这诗“露出本相”,不然“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似乎更合乎情理。建安诗人咏荆轲,意在士为知己者死,是给主子说好听的。左思只看重豪饮燕市蔑视豪右的布衣精神,不涉刺秦事。陶诗热烈地描写了全过程,末尾尚言:“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有平和也有尚奇一面,这诗也写得热血喷涌,当自有所用意。清人马璞说陶之咏史诗“皆有意。二疏辞官……是渊明之所深与,三良则以殉君者对照弑君,荆轲则以报秦者感怀报宋,故其辞多慷慨。”温汝能亦言:“荆卿刺秦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击禅代,时具满腔热血,观此篇可以二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终隐柴桑,安贫乐道,岂知却别有心事在。贤者固不可测,英雄豪杰中人,安知不即学道中人耶!”然前人亦有异见:“靖节诗,惟《拟古》及《述酒》一篇,中有悼国伤时之语,其他不过写其常情耳,未尝沾沾以忠悃自居也。”陶对东晋虽不一定全然“忠悃”,然亦不能排除同情,而在诗中不能不有所流露。
最后我们得看《读山海经》中引人注目的精卫刑天一首。梁启超谓此类诗“不知不觉把他的‘潜在意识’冲动出来了”,此亦朱熹所说的“露出本相”,鲁迅先生则称为“金刚怒目式”之作。袁行霈先生则谓夸父一首:“余以为此篇乃耕种之余,流观之间,随手记录,敷衍成诗,未必有政治寄托。如作谜语观之,求之愈深,离之愈远矣。”对精卫一首亦言:“非悲易代,亦非以精卫、刑天自喻也。”陶作有“自娱”性,然亦有“示志”性。所以袁先生又说这组诗“间或流露其情怀”。陶诗常把酒做面子,用作包装,这类神话诗,亦当作如是观。只是近当代学人似乎比古人变得稍为谨慎,好像不愿意说破,仅点到为止,似乎时代悬隔,“语时事则指而可想”的效应随着时间蒸发得愈加稀薄,只留下“‘潜在意识’的冲动”和外在的“金刚怒目”,和他所处的时代缺了联系的代沟。但这诗的“猛志”,使我们想起了《杂诗》其五,说他回忆少壮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只是现在“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又云“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和此诗的“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很有些接近。但精卫诗语气刚猛,悲愤之意可见,当和《咏荆轲》属于同类。
总之,陶对东晋的衰败灭亡是同情的,关注的,并非冷漠而不置可否,而对刘宋政权则没有好感。被同情者消失,所反感者兴立,这对他无疑是绝大的悲剧,然而他的诗文以及所体现的人格构筑却是成功的,作为一种范型,影响百代,乃至于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