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塞
【说明】
本篇旨在驳斥“救守”之说。文章指出,所谓“救守”,“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因此,“救守之说出”,使“不肖者益幸也,贤者益疑矣”。“不论其义,疾取救守”正是大乱天下的原因。本篇明确提出:“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这里把“义”或“不义”看作对战争“取”或“非”的标准,反映了古人对战争认识上的进步。当然,本篇的目的仍在于以此证明“攻伐”的合理性、正义性,“救守”的不合理性、非正义性,以便在政治上为秦征伐六国服务。本篇提出的作为衡量战争是非标准的“义”具有明确的时代和阶级的内涵,这是阅读本篇时需要注意的。
四曰:
夫救守之心[1],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守无道而救不义,则祸莫大焉,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
凡救守者,太上以说[2],其次以兵。以说则承从多群[一][3],日夜思之,事心任精[4],起则诵之[5],卧则梦之,自令单唇干肺[二][6],费神伤魂,上称三皇五帝之业以愉其意[7],下称五伯名士之谋以信其事[8],早朝晏罢[9],以告制兵者[10],行说语众[11],以明其道。道毕说单而不行[12],则必反之兵矣。反之于兵,则必斗争之情[13],必且杀人,是杀无罪之民以兴无道与不义者也。无道与不义者存,是长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虽欲幸而胜[14],祸且始长[15]。
先王之法曰:“为善者赏,为不善者罚。”古之道也,不可易。今不别其义与不义,而疾取救守[16],不义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故取攻伐不可[三][17],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惟义兵为可[四]。兵苟义[18],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
使夏桀、殷纣无道至于此者,幸也[19];使吴夫差、智伯瑶侵夺至于此者,幸也;使晋厉、陈灵、宋康不善至于此者[20],幸也。若令桀、纣知必国亡身死,殄无后类[21],吾未知其为无道之至于此也[五];吴王夫差、智伯瑶知必国为丘墟[22],身为刑戮[23],吾未知其为侵夺之至于此也[六];晋厉知必死于匠丽氏[24],陈灵知必死于夏徵舒,宋康知必死于温[25],吾未知其为不善之至于此也。
此七君者,大为无道不义,所残杀无罪之民者,不可为万数[26]。壮佼、老幼、胎之死者[27],大实平原[28],广湮深谿大谷[29],赴巨水,积灰填沟洫险阻[30]。犯流矢[31],蹈白刃,加之以冻饿饥寒之患,以至于今之世,为之愈甚。故暴骸骨无量数,为京丘若山陵[32]。世有兴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以痛心矣,亦可以悲哀矣。
察此其所自生,生于有道者之废,而无道者之恣行。夫无道者之恣行,幸矣。故世之患,不在救守,而在于不肖者之幸也。救守之说出,则不肖者益幸也,贤者益疑矣[33]。故大乱天下者,在于不论其义而疾取救守。
【校勘】
[一]从,旧校云:一作“徒”。
[二]令,众本作“今”,今据毕校、俞樾说改。
[三]众本“伐”下有“者”字,今据陶鸿庆说删。
[四]众本“惟”上有“取”字,今据陈昌齐说删。
[五]众本“为”上有“厉”字,今据陈昌齐说删。
[六]众本“为”下有“不善无道”四字,今据俞樾说删。
【注释】
[1]心:本心。
[2]说:言辞。
[3]承从多群:当作“聚徒成群”(依许维遹说)。
[4]事:役使。任:用。精:精神,精力。
[5]诵:陈述。
[6]单唇:唇力殚尽。单,通“殚”。尽。干肺:肺气枯竭。干,竭,尽。中国古代医家认为,肺是气之本,说话过多,肺气就要受到损伤。
[7]愉:悦,用如使动。
[8]信:用如使动,使……得到证明。
[9]晏罢:晚上退朝。罢,止。
[10]制兵者:指敌方的主帅。制,统领,支配。
[11]行:传布,宣扬。
[12]毕:尽。
[13]则必斗争之情:“斗争”二字当叠(依毕沅说),应作“则必斗争,斗争之情”。情,真实情况。
[14]幸:侥幸。
[15]且:乃。
[16]疾:极力。
[17]取:采用。
[18]苟:如果。
[19]幸:侥幸。
[20]晋厉:指晋厉公,春秋晋国国君,名寿曼,公元前581年—前573年在位。晋厉公七年(公元前574年),厉公游匠丽氏,被晋卿栾书、中行偃囚禁,第二年被杀。陈灵:指陈灵公,春秋陈国国君,名平国,公元前614年—前599年在位。灵公与其臣孔宁、仪行父都和夏姬私通,陈灵公十五年(公元前599年),灵公与二臣在夏姬家饮酒时,被夏姬之子夏徵舒射杀。宋康:指宋康王,战国时宋国国君,名偃,公元前328年—前286年在位(据《史记》记载在位四十三年,一说在位四十七年)。
[21]殄(tiǎn):灭绝。
[22]丘:废墟。
[23]为:遭受。
[24]匠丽氏:晋大夫。他书或作“匠骊氏”。
[25]温:战国时魏邑。
[26]不可为万数:不可以万为单位计数,极言其多。
[27]壮佼(jiǎo):指青壮年。佼,强健,健壮。(dú):同“㱩”、“”。指流产的胎儿,死胎。
[28]实:满,遍。
[29]湮(yīn):堵塞,填塞。
[30]洫(xù):田间水道。小的叫沟,大的叫洫。
[31]犯:冒着。
[32]京丘:古代战争之后,胜者为了炫耀武功,收集敌人尸首,封土成高冢(zhǒng),称为京丘,也称京观。京,高大。
[33]疑:这里是恐惧的意思。
【译文】
救守的本心,无一不是卫护无道之君,救援不义之主的。卫护无道之君,救援不义之主,祸患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给天下百姓造成危害没有比这更深重的了。
凡主张救守的人,最先是用言辞劝说,其次诉诸武力。用言辞劝说,就聚徒成群,日夜思虑,费心劳神,一起床就陈述它,睡着了还梦着它,把自己搞得唇焦肺燥,神损魂伤。他们上称三皇五帝的功业取悦于人,下举春秋五霸、知名人士的谋略证明自己的主张;从早上朝会到晚上退朝,都在劝说对方的主帅,宣扬自己的主张,晓谕众人,以阐明自己的道理。一旦道理讲完,话语说尽,自己的主张仍然不被采用,就必然转而诉诸武力了。诉诸武力,势必爆发战争。战争本身,必将杀人。这是屠杀无辜的人民,以扶持无道之君和不义之主。无道之君和不义之主得以生存,这是助长天下的祸害,毁弃天下的利益。无道之君,不义之主虽妄图侥幸取胜,祸患却由此开始滋长。
先王的法典说:“对行善的人给予奖赏,对作恶的人给予惩罚。”这是自古以来的原则,不可更改。如今不区分正义与不正义,却力主救守,没有比这更不义的事了,给天下百姓带来危害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因此,一概采用攻伐不可,一概反对攻伐也不可,一概采用救守不可,一概反对救守也不可,惟有正义之师才可以。军队如果是正义之师,那么攻伐可以,救守也可以;军队如果是不义之师,那么攻伐不可,救守也不可。
致使夏桀、殷纣荒淫无道达到如此地步的是侥幸之心,致使吴王夫差、智伯瑶侵暴掠夺达到如此地步的是侥幸之心,致使晋厉公、陈灵公、宋康王作恶达到如此地步的也是侥幸之心。假如让桀、纣知道他们那样做的后果定然是国亡身死,断子绝孙,我不相信他们荒淫无道会到如此地步;假如吴王夫差、智伯瑶知道他们那样做的后果定然是国家成为废墟,自身遭到杀戮,我不相信他们侵暴掠夺会到如此地步;假如晋厉公知道他那样做必定会死在匠丽氏的家中,陈灵公知道他那样做必定会死于夏徵舒之手,宋康王知道他那样做必定会死在温邑,我不相信他们作恶会达到如此地步。
这七个国君恣意作恶,他们残杀的无辜百姓多得数也数不清。青壮年、老人、儿童以及母腹中的胎儿死去的遍及原野,填塞了深谷,流入大河,战火的积灰填平了沟洫险阻。人民冒着飞矢,踏着利刃,受着冻饿饥寒的熬煎,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愈演愈烈。暴露在野外的尸骨多得无法计数,积尸封土筑成的坟冢像高大的山陵。世上如有奋发之君、仁义之士,深切地想到这些,也足以感到痛心了,也足以感到悲哀了。
考察这种情况产生的根源,在于有道之人被废弃,而无道昏君恣意妄行。无道昏君恣意妄行,全是由于心存侥幸的缘故。所以,当今世上的祸患不在于救守本身,而在于不肖的人心存侥幸。救守的论调产生之后,不肖的人越发怀有侥幸之心了,贤人越发恐惧了。所以,大乱天下的,在于不管正义与否,而一味力主救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