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神话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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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 昆仑

古传有一座神山叫做昆仑“昆仑”即“混沌”。“混”字古亦作“浑”,“沌”字古或作“沦”,故“浑沌”,古亦有作“浑沦”者,《列子·天瑞》“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是也。“浑沦”字又变为“昆仑”, 《太玄经》“昆仑旁薄”,斯其证也。又《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为之名曰大。”“成”“沌”古音近,“混成”亦即“混沌”。《老子》以“大”名“昆仑”,是“昆仑”有“大”意。又《庄子·大宗师》云,“肩吾得之,以处大山”。“肩吾”疑即“陆吾”, 《山海经》说陆吾主司昆仑,与此言“处大山”同意,可证昆仑即大山也。又昆仑古亦称昆山。, 《山海经》说:


槐江之山……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赤凤谓之鹑),是司帝之百服(服,事也)。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河水出焉……洋水出焉……黑水出焉……(《西山经》)山经之记,着重祭典,故多记神祇及其职司;又注意与巫术有关之物,故多记怪异的鸟兽草木。因此,其所描写的昆仑,止云“是帝之下都”,而不述及帝宫的情状。


这远远地望去,“其光熊熊,其气魂魂”的昆仑之丘,是天帝的下都。这丘之上有天帝的苑圃,所以有一人面兽身的神陆吾守管着。这丘之上,又“多怪鸟兽”。有的要“食人”,有的“蠚(毕沅曰当为螫,《说文》云螯虫行毒也)鸟兽则死,蠚木则枯”。又有“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的异木,和“食之已劳”的异草。还有一种鹑鸟,传说便是赤凤,为天帝主管百事。这种地方,自然不是凡人所能到的。

昆仑之丘见于《西山经》,可见这座神山是在大地的西北,这一层,和先民对地形所起的观念颇有关系,他们以为地形是东南倾的,西北高而东南低。所以这座最高的山是在西北。《汉书·郊祀志》说:


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师古曰,“土之可居者曰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史记·封禅书》同)《说文》“薮”字下云,“雝州弦圃”, 《周礼·职方氏》云,“雍州……其泽薮曰弦蒲”,弦蒲,即弦圃,即县圃。《天问》云,“昆仑县圃”, 《淮南》谓县圃“在昆仑阊阖中”。由此可知昆仑,最初当在雍州。其后地理观念展放,于是此神明之隩(即《离骚》所云“灵薮”),便西移于荒外矣。


这说法和《山海经》所记的,正相吻合。又据《山海经》说,不但天帝的下都,还有天帝的“密都”也在这一带:


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北望河曲,是多驾鸟,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神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齿,而穿耳以,其鸣如鸣玉……有鸟焉,名曰,其状如凫,青身而朱目赤尾……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槁木,名曰荀草。(《中山经》)


郭璞注,“密都,天帝曲密之都”。猜想青要之山大约是天帝私人起居之处,而非聚会百神之所,故谓之“密都”罢。此外,相传有“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西山经》),又有“帝之搏兽之丘”,在崇吾之山(《西山经》)之西。这两处也是在昆仑的附近。

《山海经》的《五藏山经》详述四方的名山,常常提到住在那些山上的神们。其间,尤以环绕昆仑之丘诸山住的神最多,这或许不是一种偶然的事情。昆仑之丘在“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西山经》)的范围之内,这一带“凡二十三山”中:崇吾之山的西北便是不周之山,乃承天之柱;在此“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又西北便是峚山,是黄帝取玉荣之处,丹水出焉,西注于稷泽。又西北便是钟山,相传钟山之神,“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因杀葆江,被天帝戮于此山。又西便是槐江之山,“神英招司之……西望大泽,后稷所潜……北望诸毗,槐鬼离仑居之……东望恒山四成(重),有穷鬼居之……爰有淫水……有天神焉”。槐江之山的西南便是昆仑之丘。昆仑之西为流沙,过去便是神长乘所司的嬴母之山。又西便是玉山,西王母所居。又西便是“无草木”的轩辕之丘。又西便是长流之山,“神白帝少昊居之”;又有“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又西是章峨之山,毕方居之。又西便是天狗所居的阴山。又西便是符惕之山,神江疑居之。又西便是三青鸟所居的三危之山,神耆童所居的山。又西便是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名叫帝江,“识歌舞”。又西便是神蓐收所居的泑山。在泑山可以“西望日之所入”,“神红光之所司也”。那“日之所入”山,便是紧连着这一带山的崦嵫之山。以上诸山是以昆仑之丘为中心的,各山几乎都有神住着。而且居在这些山上的神物,多属重要而各有所司的。如英招是“司帝之平圃”的,陆吾是“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圃时”的,长乘是“司天之九德”的,西王母是“司天之厉(“厉”当作“疠”,恶病)及五残”的,还有蓐收,是“天之刑神”(《国语·晋语》),烛阴更是神中一个重要的角色。这自然因为昆仑是天帝所居之处,加之西北积高,所以好些神物集聚于其附近境内。

昆仑积高,最近于天(是以其虚为诸水的发源之处),故为天帝及群神聚集之地。《山海经》文说:


昆仑之虚(《说文》云,“虚,大丘也”)在西北,帝之下都。

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上有九井,以玉为槛。旁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

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赤水出东南隅……河水出东北隅……洋水……出西北隅……青水出西南隅……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即从极之渊,河神冯夷所居之处)。

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李善注《思于赋》引此经云,“有不死之树,食之长寿”)。凤皇、鸾鸟皆戴盾。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郭云,即醴泉也。《史记·大宛列传》云,禹本纪言昆仑上有醴泉),圣木,曼兑(郭云,《淮南》作璇树),一曰挺木牙交。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皆神医),夹窫窳之尸(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为距却死气,求更生)……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开明南有(绛)树鸟,六首。……(《海内西经》)


《西山经》里所说的昆仑,很朴野。这里所描写的,便比较要神秘些,华丽些,不过还不像汉以后的人士所想象中的昆仑。照这里说,昆仑之虚是天帝的下都,同时也是“百神之所在”。上面“多怪鸟兽”,亦多奇树异草。最是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其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面又有九井,用玉做着栏杆;又有九个门,每门有一“人面,类虎而九首”的开明兽守着。而“百神之所在”,不是英雄羿“莫能上”,则其峻高可想而知。

《大荒西经》所描写的昆仑,和《海内西经》又不相同: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这里所说“人面,虎身”的神物,当即《西山经》里所说主司昆仑的神陆吾。西王母,《西山经》说他住在昆仑之西的玉山;《海内北经》说他住在“昆仑虚北”。他是天神。在这里,他竟变为“穴处”在昆仑的“人”了。看拙著《西王母传说的演变》。《西山经》里不见弱水。《海内西经》里有弱水,说“弱水清水出西南隅”。不过这“弱水”二字,显然是后人所加的。《淮南书》记:


弱水出自穷石……入于流沙。(《墬形训》)


所以这里说“昆仑之丘……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弱,《说文》作“溺”。《天中记》说,“昆仑之溺水,鸿毛不能起”(师古注《汉书·西域传》引)。郭璞亦谓“其水不胜鸿毛”。昆仑有了这条鸿毛都沉的弱水环绕着,怎样去得?《括地图》说,“昆仑之弱水非乘龙不得至”(《史记·大宛列传》索隐引),说得最干脆!弱水之外,又“有炎火之山”。相传这山是一座“火林”(郭璞《图赞》),“长四十里,广四五里,其中皆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然,得雨猛风不灭”(《水经注》引《神异传》)。要登昆仑,须经“炎火之万里”(《楚辞》)。照这样说法,除非请孙行者借得芭蕉扇,才能够设法过去。

《海内西经》说“昆仑之虚……高万仞”,司马迁所见的《禹本纪》更讲得神奇。那《禹本纪》:


言……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史记·大宛列传》引)


又说此山:


去嵩高五万里,盖天地之中也。(《山海经·海内西经》郭注引)


“醴泉”即《海内西经》的“甘水”;“瑶池”即《楚辞·九章》的“瑶之囿”。《天问》问地,曾以昆仑的情形为问,道:


昆仑县圃,其居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天问》所问的,《淮南书》里曾有记录:


昆仑虚……中有增(《艺文类聚》八十三引作“层”)城九重(高注,《括地象》言有五城十二楼)。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俞樾云“万一千里,言城之高;则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当言城之厚”)。

上(昆仑之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门(原作“里间”,从俞樾说改)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或作“彭”,器名)〔受不死药〕(从刘文典校加)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高注,“倾宫,宫满一顷;旋室,以旋玉饰室也”。案:旋当作璇,同书《本经训》注,“璇”或作“旋”,可证。《吕览·贵直论·过理篇》云,“作为璇室,筑为顷宫”,书传多云,桀作璇室,纣作倾宫,言宫室华丽博大也)、县圃、凉风、樊桐(高注,“县圃,凉风,樊桐,皆昆仑之山名也”),在昆仑阊阖(高注,“阊阖,昆仑虚门名”)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王念孙云“丹水本作白水。《楚辞·离骚》:‘朝吾将济白水兮’,王注曰,《淮南子》曰,‘白水出昆仑之原,饮之不死’,作白水明矣”)。

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赤水出其东南陬……弱水出其西南陬(从王引之说加)……洋水出其西北陬……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孙诒让云,“倍之为言乘也,登也。或者,又也”),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之山)(从王念孙校加),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高注,太帝,天帝)之居。(《墬形训》)


《禹本纪》和这里所说的昆仑,比《山海经》里所讲的又格外神气得多了。这座广而高得不可思议的神山,不在西北,而在“天地之中”,且为“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之处。不过这里所说,比《禹本纪》还要奇诞;《禹本纪》说昆仑“高二千五百里”,已经骇昏人;这里说“高万一千里”,又加了四倍多。照这里所说,昆仑上九城层叠而壁立,旁有四百四十门(《海内西经》只说“面有九门”)。北门开着,以纳不周之风。上有奇树异药,但无怪兽奇禽。这里的“饮之不死”的丹水,大约便是《禹本纪》里的“醴泉”;这里的“疏圃之池”,大约便是《禹本纪》里的“瑶池”。又“昆仑阊阖之中”,有悬圃、凉风、樊桐三山;悬圃之山最高,再上去便是天帝所居的天上了。悬圃之山高可接天,所以诗人想象在那山之上可以上叩天帝之居,叫那帝阍开关的(看下引《离骚》)。登了凉风之山,便不死了;登了悬圃,便能使风雨了;更上去,便登了天,便成了神。

《西山经》说河、赤、洋、黑四水出于昆仑。《海内西经》也说四水,有青水而无黑水。这里所说的,则有弱水而又无青水。照这里说,河、赤、弱、洋四水是天帝的神泉。相传河水色白,《两汉博闻》引《河图》云,“昆仑出五色流水,其白水东南流……名为河。”河水亦称白水,已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楚辞·离骚》云“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白水亦即河水也。又《太平御览卷八》引《河图》云“赤水之气上蒸为霞”,故称为赤。至于弱水,相传“鸿毛不能起”的。只有洋水,有何怪异,我们不知道。天帝拿这神泉来调和百药,滋润万物。

“县圃”又作“玄圃”。《山海经》“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西山经》),郭璞注,“即玄圃也”(玄、县声近,古通用)。玄圃在昆仑的东北,这里说“在昆仑阊阖之中”。总之,不但山上的景物改变了,便是四周的情形也有点不同。

昆仑虚上的宫阙,其规模景象如《海内西经》、《天问》、《墬形训》所述。《庄子·至乐篇》云,“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天帝常宴会群神于其处,《韩非子》中曾记:


昔者黄帝(天帝)合鬼神于西泰山(即昆仑)泰山者,高大之山也,自齐鲁之方仙道兴,而齐鲁一带之泰山著显,封禅于此,而泰山遂成为第一神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神名)并,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清角,天乐。同书记师旷为晋平公奏清角,“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大风至,大雨随之”。)(《十过》)


又《紫阁图》记:


……黄帝……张乐昆仑虔山之上。(沈钦韩曰,《穆天子传》“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山海经》“黄帝取峚山之玉荣投之钟山之阳”,虔疑峚之讹。)(《汉书·王莽传》天凤六年下书引)


天帝自天下降,“张乐”“大合”群神于“下都”的宫中,亦常集议于此,《书·尧典》和《舜典》记:


帝(天帝)曰:“咨!四岳(岳神)……汝能庸命,巽朕位?”

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明扬侧陋?”

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

……

帝曰:“我其试哉!”

……

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马融曰,“麓,山足也”),烈风雷雨弗迷(《论衡·乱龙篇》云,“舜入大麓之野,虎狼不犯,龙蛇不害”)。

帝曰:“格汝舜!……汝陟帝位。”

舜格于文祖,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


所言“四门”,即指上引“四方之门”;所言“大麓”,即指“昆仑之虚”(虚多怪异)。由集议而禅让,而新帝即位,皆在此“下者”举行。这种宴会集议的情状,恍如希腊话中——奥林匹斯山上之所见者。昆仑之虚是“帝之下都”,则天上当为帝之上都。其实在最初,古人恐不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当是认为昆仑之虚高与天接,而天庭即在昆仑山上。换句话说,昆仑之虚与天国之在最初实为一,昆仑既在西北,故天庭亦在西北,天门亦在西北,《易·说卦》云,“乾,西北之卦也”。乾,天也。以乾当“西北之卦”,盖即据此古传说之意而立者。其后观念变易,昆仑之虚与天庭遂分离为二。然在传说中,两方的情形仍有相似之处。有下面三事可为证:一、《楚辞·招魂》言天上有虎豹司掌九关,“啄害下人”,又有“一夫九首”。而《山海经·海内西经》言昆仑之虚“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又言“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可知两说实为一事之分衍。二、《楚辞·离骚》记诗人乘玉虬,驾凤车,掩尘埃而上征,云“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帝,谓天帝也,阍,主门者也;阊阖,天门也。言己将上诉天帝,使阍人开关,又倚天门望而拒我,使我不得入也”。而《淮南·墬形训》“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高注“阊阖,昆仑虚门名”。天门之名与昆仑虚门名同,可知天国即在昆仑山上。三、《楚辞·天问》言:“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明),曜灵安藏?”按,开阖者天门也,《老子》云:“天门开阖”。《晋书·天文志》:“角宿二星,为天关,其门天门也,其内天庭也”,角为天门,故曰:开阖。明晦是由于天门的开阖,故曰阖而晦,开而明。曜灵,王逸注“日也”。而《禹本纪》则云,“昆仑,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避隐”云云正与藏意相合,而天庭与昆仑的固有关系可于此得消息。


这昆仑,这帝宫,这最高的悬圃之山,这与昆仑有关系的一切,正是古代诗人最喜驰骋其神思幻念之处。《楚辞·离骚》说:


驷玉虬以乘鹥(五彩之鸟)兮,

溘(掩)埃(尘)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

夕余至乎悬圃。

欲少留此灵(神)琐注4兮,

注4:琐一作璅。闻一多云“案琐璅并当为薮,声之误也。(《说文》操读若薮,而古字喿巢音同。《说文》,重文作藻,是璅音亦近薮。)此本作薮,以声误为璅,而璅与琐同,故又转写为琐。灵薮即上文之县圃。《周礼·职方氏》曰,‘雍州……其泽薮曰弦蒲’, 《说文》薮篆下亦曰‘雝州弦圃’。弦圃即玄圃,亦即县圃。县圃为古九薮之一,以其为神灵所居,故曰‘灵薮’。《十洲记·昆仑记》曰:‘其王母所道诸灵薮,禹所不履,唯书中夏之名山耳’,此即古称昆仑诸山为灵薮山实例。言昆仑,斯县圃在其中矣。”(《楚辞校补》)

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日神)弭节(徐步)兮,

望崦嵫而勿迫。

……

饮余马于咸池兮,

总余辔乎扶桑(即扶木)。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遥以相羊(游)。

……

吾令帝阍开关兮,

倚阊阖而望予。

……

朝吾将济(渡)于白水兮,

登阆风(疑即凉风之山)而绁(系)马。

……

夕归次于穷石兮,

朝濯发乎洧盘。

……

邅吾道夫昆仑兮,

路修远以周流。

……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与。

……路不周以左转兮,

指西海以为期。

……

陟升皇(天)之赫戏(光明貌)兮,

忽临睨夫旧乡。


又《九章》的《涉江》说:


驾青虬兮骖白螭,

吾与重华(舜)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同光。


又司马相如的《大人赋》说:


乘绛幡之素蜺兮,

载云气而上浮。

……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

杭绝浮渚涉流沙。

奄息葱极(疑即从极之渊)泛滥水娭兮,

使灵娲鼓琴而舞冯夷。

……

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

直径驰乎三危。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

载玉女而与之归。

登阆风而遥集兮,

亢鸟腾而壹止。

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

吾乃今日睹西王母。

皓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

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

会食幽都呼吸沆瀣兮餐朝霞。


所歌咏的,正和诸书所记录的相呼应。这些诗人擒住当时流行的神话,加上个人的情绪,而自由的发挥其想象。经过诗人这样的歌咏一番,这座神山及其附近情状遂活泼泼地跃显于我们的眼前,使人神往。

相传周穆王“东征天下二亿二千五百里,西征亿有九万里,南征亿有七百三里,北征二亿七里”(《开元占经》引《竹书纪年》)。在“西征”中,他到过昆仑。《穆天子传》说:


天子西征,骛行,至于阳纡之山(山近从极之渊),河伯无夷(冯夷)之所都居……河伯号(呼)之。帝曰……“穆满,示女舂(《山海经》作‘钟’)山之瑶,诏女昆仑□舍四平泉七十(疑皆说昆仑山上事物),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瑶”……天子受命,南向再拜……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天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曰“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舂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所谓悬圃。”天子于是得玉策枝斯之英(英,玉之精华也)……乃为铭迹于悬圃之上……北征……庚辰,济于洋水……东还。甲申,至于黑水……乃循黑水……至于群玉之山(即玉山)……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天子遂驱升于弇山(郭璞注《西山经》引此书作“奄山”,即崦嵫山,日所入处)。乃纪兀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这样所说都是人话,不过神话的面目还仍然露现。大约作者是很熟悉古代或当时流行的神话的。其间不同,或系当时本有这个差异的说法,或是曾经作者的修改。第一,说昆仑有“黄帝之宫”,此与《庄子·至乐》所言符合。更可证黄帝即是天帝;昆仑说为“帝之下都”,故有宫阙。第二,钟山,《西山经》说在昆仑的东北。这里也说是“北升”,不过已变为“天下之高山”,和悬圃合而为一。因此,“疏圃之池”遂成为“舂山之泽”了。第三,这里也只有河、赤、黑、洋四水,没有青水,更没有弱水,和《西山经》同,清水是黑水的化身,弱水本不出于昆仑,昆仑之有青水,弱水,大约是后起的。

这座充满了神秘的昆仑,是天帝所居,及群神常“逍遥以相游”之处;他不但高广得不可思议,并且远望去如笼罩在熊熊的光与魂魂的气之中。这昆仑是天地最接近之处,同时也是百川流出之源,它“去嵩高五万里,盖天地之中”。这昆仑“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又有炎火之山”。这是古代神话中的昆仑。传说的情状虽不一致,但并不足怪。因为神话传说的分合无常变化莫测,是其特性这昆仑,后来又变为神仙们(方士所造)集会的所在。不过上面所讲的昆仑,无论如何怪诞,但还不像后世的方士们所想象中的昆仑。(参看《十洲记》)。这座山是不可案实的,因为像这样的一座山试想到哪里去寻呢?所以司马迁说: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原,恶睹《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


司马迁不敢信昆仑的理由,因为难以案实。其实我们要知道昆仑乃一座神秘而迷离的神山,本来是不能案实的呵!这种不可案实的情形,可看万斯同的《昆仑辨》(《群书疑辨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