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下地
上
古传大地的形状是方的。《天问》说:“地方九则”;《淮南·天文训》说:“地道曰方”。因为大地是方的,所以古又称地为“大方”。《管子·内业篇》说:“乃能履大方”(《淮南·俶真训》说同;又《管子·心术篇》说:“体乎大方”),注云:“大方,地也”。亦有称为“大矩”者,《吕览·序意篇》说:“大矩在下”,注云:“矩,方,地也”。这方方的大地,古传“不满东南”。《天问》曾以此为问,道:
康回冯怒,地何以东南倾?
注云:“康回,共工名也”。《淮南》记:
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原道训》)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天文训》)
说“地东南倾”,是由地维之绝。
古又传地有九州。《吕览》说:
地有九州。(《有始览》)
《御览·地部一》引《淮南》说同。《淮南·览冥训》又说:
背方州,抱圆天。(《览冥训》)
高诱注:“方州,地也。”地方而有九州,所以古称地为“方州”。地称“方州”,所以九州亦称“九地”。《孙子》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九天”即“九野”,故知“九地”即“九州”。地即是土,故“九州”古亦称“九土”。《国语》云,“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鲁语》)。《礼记》引此,则说:“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祭法》)何谓“九土”? 《淮南书》曾说:
东南……曰晨土,正南……曰沃土,西南……曰滔土,正西……曰并土,正中……曰中土,西北……曰肥土,正北……曰成土,东北……曰隐土,正东……曰申土。(《墬形训》)
此种“九土”之说,所谓农土,沃土,肥土等等,当和上文的所谓“九天”一样,皆就土质的差异而立名者。古人相信下土是由此九种土所构成。下地既是如此构成的,则此州彼州相邻间,当必有所交错。《天问》曾问:“九州何错?”便是问这个故事的。不过这问题在初民的心中想去,是不成问题,无须考虑,相信神们自有稳妥的措置。
还有,这块方方的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宽呢?这也是古人想知道的。《天问》,说: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便是问这件事。《山海经》里曾答复这个问题道:
禹曰:“……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出水之山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中山经》与《管子·地数》所言同)
这是《五藏山经》篇末所记的,想古昔相传必是禹平洪水时顺便量得的数目。《海外东经》又说:
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万)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
“五亿”下有“十万”,则这“亿”不是“十万曰亿”的“亿”,或为“万万曰亿”的“亿”。如果照这算法,则自东极至于西极比《五藏山经》所记的要大几十倍。大约因为两说相差得太远了,《吕览》的作者便调和道:
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有始览》)
这是说,《五藏山经》所记的只是“四海之内”的里数,不是“天地之东西南北”的里数;《海外东经》里所记的,才是“天地之东西南北”——所谓“四极”的里数,所以数目有那么大。又《通鉴地理通释》引《山海经》说:
禹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垂,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一(五)步;又使竖亥步南极,尽于北垂,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诗含神雾》, 《广雅》“天度”所说与此略同)
今本《山海经》不见此说。我疑所引是本于《淮南书》,那书说:
阖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六百,陆径三千里。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墬形训》)
这里所说的四海和四极相距的里数,比在《吕览》里的要小一倍多。大约是传说者觉得数目讲得太大,叫人难信,所以缩小一点。
《天问》问:
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百川所以“东流不溢”之故,古人已有解说(《楚辞》)。《远游》说: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大壑,相传在东海,《山海经》说:
东海之外有大壑。(《大荒东经》)
郭璞注:“《诗含神雾》曰,‘东注无底之谷’,谓此壑也。”《庄子》也说: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天地》)
这大壑,“注焉而不满”,故称为“无底之谷”。大壑,相传又名“归墟”。《列子》说: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汤问》)
“八纮”见于《淮南》,“……九州,八殥之外,而有八纮”(《墬形训》),泛指地面而言。“九野”即天上的“九野”。天汉即天河,《诗》云,“维天有汉”(《大东》)。“世传天河与海通”(张湛注)。这是说,天上和地面的水都流入这“无底之谷”,但这谷里的水始终是“无增无减”。
“归墟”又名“尾闾”。《庄子》说: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秋水》)
司马彪注云:“尾闾,水之从海水出者也……在东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称尾;闾者,聚也,水聚族之处,故称闾也。”(《文选·养生论》注引)“尾闾”之意正和“归墟”相吻合。两说当为一个故事的分化。
郭璞《江赋》说,“淙大壑与沃焦”。《玄中记》说:“天下之强者,东海之恶燋(《御览》五二引作‘沃燋石’)焉,水灌而不已。恶燋者,山名也,在东海南方三万里,海水灌之而即消。”(《艺文类聚》八引)归墟或尾闾,为一大壑,为一“无底之谷”。而沃焦则是一座山。这一变,变得相差太远了。故郭璞的《江赋》并引二事,不肯混为一谈。大壑为一“无底之谷”,所以万川“注焉而不满”。至于沃焦呢?司马彪说:“扶桑之东,有一石,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海水注者,无不燋尽,故曰沃燋。”(《文选·养生论》注引)必须这样的解释,我们心中才能了然。
初民相信他们所居的大地是方的,而大地的边隅有大海环绕着。所以《书》正义言:“天地之势,四边有水”。因此古昔遂有“四海”的传说。例如说:
肇域彼四海。(《诗·商颂·玄鸟》)
四海遏密八音。(《书·舜典》)
予决九川,距四海。(《书·益稷》)
《逸周书·月令》记佚文云:
明堂……水环四周,言王者……广德及四海
可见海之原意。又如说:
东有大海,弱水浟浟只!(《楚辞·大招》)
北冥(即北海)有鱼……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即南海)。(《庄子·逍遥游》)
于疆于理,至于南海。(《诗·大雅·江汉》)
鳐……状若鲤而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吕览·本味篇》)
路不周(西北方)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楚辞·离骚》)
又如说:
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礼记·祭义》)
《山海经》里记大地的四面都有大海,便是这个道理。《山海经》的《南山经》说,“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注云,“山南之西头滨西海也”,又说,“祷过之山……浪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海即南海;《北山经》说,“又北……曰浑夕之山……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海即北海;《南山经》说,“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又《东山经》说,“东山之首,曰樕之山……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海即东海。至若海外内诸经所暗示的,那更显明,不烦引证。《史记》载驺衍书说“九州之外,有大瀛海环之”,即根据此种古旧的传闻而言之者。因为大地的四面都有大海,所以“海内”“海外”,或“四海之内”,“四海之外”,遂成为大地——九州和九州以外的代名了。
山岳有地载任(《礼记·中庸》说,“今夫地……载华岳而不重”),很安稳的。然而大海中的山岳,恐怕便不能这样了。你想起那大海,深不可测,广不可量,“洪涛澜汙,万里无际”(木玄虚《海赋》)。山岳在其中,激荡翻腾,势难安定。因此,而有“巨鳌负山”的神话产生。《天问》问:
鳌戴山抃,何以安之?
释舟陵行,何以迁之?
王逸注:“鳌,大龟也……《列仙传》曰,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戏沧海之中……”又郭氏《玄中记》说:“东南之大者有巨鳌焉,以背负蓬莱之山。巨鳌,巨龟也。”(《御览》三十八引)蓬莱山之名见于《山海经》:
蓬莱山在海中。(《海内北经》)
郭璞注“在渤海中”, 《史记》也说:
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封禅书》)
除了蓬莱,又多方丈,瀛州二山。《列子》又记:
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壸(即方丈),四曰瀛州,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山浮于海,故无所根底),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峙焉。……帝恐流于西极……乃命禺强(海神)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番更代也),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有大人(巨人),举足不盈数步而及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汤问》)
这是说,渤海之中有五山,浮在“无底之谷”的上面。这五山,“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峙”。因此天帝命海神差了十五条巨鳌“举首而戴之”,五山方才安稳了。后来被一位巨人钓去了六条鳌,员峤岱舆二山遂不幸而“沈于大海”(所以《史记·封禅书》说渤海中只有三山)。
“鳌戴山抃”的故事,除了《列仙传》(《列仙传》,相传汉刘向所作,其书已佚。今传的《列仙传》,乃后人伪作),又见于张衡的《思玄赋》:“登蓬莱而容与兮,鳌难抃而不倾”(《文选》卷三)。鳌能载山,其躯体的巨大可想而知。巨鳌戴山而抃舞,戏于沧海之中,则山安能定而不动?巨人“钓而连六鳌”,“负而趣归”,则“释水而陵行”(王逸注),如何的移徙?这是后人百思而不得解的。
下
在古人的想象中,天神大约都是住在天上,而地祇则多住在地上的。如山神,《山海经》的《中山经》记,“山无大小,皆有神灵”(《抱朴子·登涉篇》),住在各山。又如水神,《山海经》的《大荒东经》,记谷神天吴,住在“朝阳之谷”,又记海神禺虢是住在“东海之渚(渚,岛)中”。又如河伯,《海内北经》说他是住在“深三百仞”的“从极之渊”,而《穆天子传》又说他是住在“阳纡之山”。又如湘夫人,《中山经》说是住在“洞庭之山”。又如江神,《地理志》说是住在江都。
不过有些神灵,居处则不一定。如司秋之神蓐收,和司春之神句芒是耦生神,本为天神,然《山海经·西山经》说他居于泑山。又如风神,也是天神,然《淮南·冥览训》说他暮宿风穴。又如雷神,天上大神之一,然《山海经》说他住在雷泽。因为神们都是各有所司,而其所司多与人间有关;换句话说,他们是管理人间的事情的,所以又多住在世间的。
天帝是天与地之主,神与人之主。天帝是住在天上,但下界也有他的宫阙。不过天帝所住的地方,在古人的想象中,定是那极高之处。例如希腊人,以为他们的西北部那座奥林匹斯山是下地的中心,为世界上最高的山。神与人之王宙斯(Zeus)及其家属都是住在那山上。那山上有宙斯的宫殿。诸神虽各有其住处,但常在王宫集会。我们的古代也有像这样的说法。那山名为昆仑,传说是天帝的下都。山上有峻修的宫阙,为天帝朝会宴乐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