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医学是一头大象
当代技术主义反思的语境下,医学有一个饱受责难的话题,那就是生命的碎片化,就像寓言里讥讽的盲人摸象。碎片化是一顶大帽子,表现很多,譬如把人还原成机器、动物,忽视了人的社会性、人文性,医学发展过度依仗技术,忽视医学的艺术性,医疗上的“局部化”,忽视整体观,形象的批评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其实,人类医学也是一次漫长的智力旅行,遵照“钟摆律”的历史规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潮。如果将医学退回到近、现代的语境中,细分的、还原的研究却是一种了不起的进步,它改变了笼统的、经验的、直观的初级研究格局,进入实验的、系统的、抽象的分析阶段。新技术的介入更是意义非凡,它延展了人类感觉器官的探查范围与深度,问题出在度上,矫枉不可过正。医学发展的航线需要不断地修正。
也许,人类医学就是上帝在玩拼图游戏,一会儿把它拆开去,一会儿又把它拼起来,一会儿注重分析,一会儿注重综合,因此,我们今天批评碎片化,是针对当下的时弊,不能移动时代背景的。如果把批评者也拉出来批评,那就是偏狭的一元论思维(一个时代只能有一个中心理念,偏离它就是迷失),二元范畴(分析—综合一定呈钟摆律,交替推进),其实,现代医学是多元理念、方法的混血儿。不是非此即彼,而是此与彼的叠加。
形象的说,医学是一头大象,人类摸了几千年,总算摸出一个端仪来。在宏观医学的视野里,我们发现它有四个理念原点与研究向度、定势,每一向度都有各自的优劣。
1.人是动物,便有了生物科学的医学,于是,医学的发展导向全面、系统的还原论研究,误区是碎片化与科学至上(惟科学主义)。
2.人是机器,便有了理化科学与技术的医学,于是医学的发展导向机械论的定势,误区是技术崇拜(技术主义)。
3.人是社会性动物,便有了社会的医学,于是,医学的研究导向社会化、群体化、和谐化,误区是使医学研究过度外在化,成为环境决定论者。
4.人是会思想(有灵性、有慧根)的个体,便有了人文的医学,于是,医学的研究导向思想化、艺术化,精神化、智慧化。误区是将医学思考引入过度理想化,甚至遁入空灵之境。
也有人坚持一种三分法的分类与理解。(其实是将人文与社会归并了)
其一:科学的医学:它是穿越历史的,超越地域的,战胜愚昧与无知的,有理的,知识向度的,智力向度的拓展。认定医学是关于生命与疾病、治疗、预防、护理、康复的知识不断积累、提升的过程。
其二:技术的医学:追求实用的,有效的,高效的,娴熟的,艺术的操作境界。认定医学是实验室技术、临床医疗技术发明、发现,进化的过程。它包括:
机械的技术与医学:以一种离体的,装置的,无机的,低级的,必然的思维模式来思考。
生命的技术与医学:以一种动物的,活体的,有机的,高级的,偶在的认知来搞研究,
其三:人的医学:以一种人体的,社会的,心理的,行为的,人性的,人道的,人本的,思想的,精神的,有情的观点看待健康与疾病问题。
无论四分法还是三分法,只要大家都站在高处睁开眼睛考量大象,而不是闭着眼睛瞎摸,这样,不仅医学的全貌,而且医学的向度也就清晰地展示出来了,向度是什么?它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意思是说物理量的递延具有一定的方向性,是一个矢量。后来,医学人文研究把它引入精神生活的梳理与建构,借用它来揭示思想流变的多向性与当代思潮的多元生态、主流趋势。毫无疑问,这个概念和它提示的思维镜像,对医学生与他们的老师来说有些陌生,因为,这之前很少有人用这个概念来叩问医学,说来这恰恰是院内医学人文贫血的标志。
医学是人学,它不仅仅是人类关于自身形态、功能、代谢现象与规律,生理、病理、药理知识,诊疗、护理、康复技术体系的建构历程,也是生命中痛苦与关怀、苦难与拯救、职业生活中理性与良知的搏击、升华的精神建构历程,因此,医学的精神向度是相当丰富的。现代医学是医学发展的最新阶段,它所呈现的精神向度不仅是丰富的,而且是精彩的。
向度思维是学科前行的战略审视与考量,具有这种思维境界的人不多,也不必多,各个学科都一样。在现代医学园圃里,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就有一位叫恩格尔的美国大夫,极力倡导医学模型的转变,推动医学由生物医学模型向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型转变,力求从本质上改变现代医学的视阈,丰富现代医学的向度,这一变革直接改变了人类健康的基准与定义,健康“不仅只是没有疾病和虚弱,而且应该在躯体上、精神上、社会上保持完满的状态”。(WHO关于健康的定义)虽然这一转换对于现代医学的向度拓展是有限的,它只是初步延伸到社会学的领域,心理学本来就是现代医学的近邻,相形之下,现代人文学科不过是它非常边缘化的学术远亲,尽管如此,它对于现代医学的现代性凸现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思想界,学术的现代性不仅仅是学科知识的线性递进,只在内容上呈现当代形态,而是在演进路径、学科形态、思维方法等诸多方面对既往知识本体进行反思与批判,并在反省中完成螺旋式提升。其中最鲜活的命题,最迫切的使命就是对知识技术化的冲刷,以及对知识思想化的培育。而知识技术化恰恰是现代医学的致命伤,论及知识思想化的气息,现代医学更是相当缺乏。
知识的技术化,表现为两个特点,一是在非常狭小的范围之内,处理一点一滴的问题(有类与医学研究中的还原论思维与形而上学方法),二是这种知识,以及研究主体都努力与活生生的人和社会相疏离。相反,知识的思想化则从活生生的人与社会的关联上做点滴的事情,融合成完整的人,汇流成完整的社会与时代,成为一份人生与社会的承担。在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看来,前者只是技术家,后者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在现代医学与当代医学家的面前,也横着这样一个岔路口,是走知识技术化的路,还是走知识思想化的路?关涉学科的未来活力,职业的尊严。少年时代读西方乡村小说,依稀有些共同的回忆,就是小镇的良知总是由三个人来承担的,牧师、校长、医生,遇事镇长都要问策于他们,似乎威猛的警长也只是劳力不劳心,细心想来,作为小镇灵魂人物的医生大概不只是会处理躯体的伤痛而已,而是具有良好的人文素养与超凡的人格魅力。
人文主义,无论是人文主义理想,还是人文精神、拟或人文知识谱系(哲学、历史、文学、艺术、宗教五大学科),它们对于医学都是一个传统而又崭新的向度,它比恩格尔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更加波澜壮阔。它不是对技术向度的稀释,而是对它内涵的丰富,不仅对医学与医家的精神内涵有极大的拓展,同时也对医疗以“矫治性”(建设性批判)提升与人性的滋润。因此,现代医学人文的兴旺之日,也是现代医学的现代性灿烂之时。
何谓医学的“现代性”的灿烂?首先,它是有用的医学(人文主义并不排斥技术向度的充分发展),完成从“有效”的医疗到“高效”的医疗的技术飞跃,继而成为有理的医学(理论医学)、有根的医学(医生),在这里,不仅只是述说技术之理,还应该展示哲思之理,智慧之美,有历史的积淀,有人文的渊数,有伦理的关怀,有人与人心灵深处的呼唤与辉映。由此真正超越医学的技术功能,成为有情的医学(医疗),有趣的医学(医疗与医生)。归根结底,成为有生命的医学。那才是现代医学理想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