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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苦难者为何要迎击更多的孤寂?——诘问“来自陌生人的照顾”

哈佛大学查尔斯·罗森伯格教授的医院批判专著《来自陌生人的照顾》(The Care of Strangers)揭示了200年来医院制度的变迁,由诊所巡诊医到医院坐诊医,标志着医患关系的根本转变,也造就了现代医院服务的先天缺陷,在他看来,现代医患关系本质上是“陌生人”对“陌生人”的求助与救助,也是一次“陌生人”之间涉及药品与医疗服务的交易活动。他一直不能理解的是,健康的人们生活在适意、温情的家庭和社区氛围之中,尽情的享受来自亲人和友朋的照顾与心灵抚摩,而一旦病魔缠身,躯体与心理遭受打击,发生困厄时,恰恰要撤走原有的亲情支撑,将他从原来的生活圈中推出,交给一群陌生的人们,去接受“孤寂”“落寞”,重新适应一切,甚至连获得一次额头抚摸的机会都显得十分奢侈(ICU病房里出来的病人最希望得到的是拥抱)。毫无疑问,科学的医学有千百条颠不可破的理由来解释这种选择,如传染病隔离的需要,技术设施便捷使用的需要。专业化与职业服务的需要等等;甚至连人文医学也来打圆场,许诺医护从业者们早已向希波克拉底神圣宣誓,他们心中有百倍于常人的同情心和人性、人情,只需插上针头或掀动按钮就会适时足量地、不分彼此地输送给患者,即使遭遇上情感的“冬季”,也会有“代价论”出来说话,像劝说孩子打针一样,“有点痛,没什么,过一会就好了”。其实,这一切理由都难以自圆其说,为什么苦难者要迎击更多的苦难?在技术并不发达的巡诊时代不是这样的,那时医生的服务半径小,对患者及其家族的病史、社会角色、心理负荷了如指掌。无论是躯体呵护,还是心理疏导、社会支持系统的调摄,都处在泛亲情格局与友善之交的融融暖意之中。两种医患格局之间,在亲合度、信任度、满意度与忠诚度方面的落差不小。对于后者,需要有庄严的个体承诺(契约),更需要有制度弥合与文化弥合的补救措施。

其实,全球化时代的商业交易活动,绝大多数都发生在“陌生人”之间,“坑蒙拐骗”的危机时时刻刻都需要防范。于是,交易前会安排冗长的谈判期,交易双方的信息知晓度落差相对不大,同时为规避交易风险,会有精细的防范措施,譬如订立严密的贸易合同,对货物、服务数量、质量、交割时间进行严格的核定,对价格、付账有细密的规定。即使双方诚信不足,交易制度与商业法律也会充当“守护神”。

但是,医患之间的“交易”就显得十分“异常”。

首先,我们不把医疗活动视为一次纯粹的“交易”,而是一次涂有强烈公益色彩的人道主义服务(即便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也如此),就医行为本身带有强烈的突发性、偶在性,不可能有事前的充分沟通和谈判,也不会有合同文本,其实,即使安排谈判也无法进行,因为医患双方在医学、医疗服务的知识、信息占有上落差太悬殊,诊断、用药、手术、护理的等级价格决定权全操控在医生手中,病家无可选择。作为制度缺陷,医疗设备、药品、病房等硬件定价是刚性的,而医生、护士的智力、情感服务作价却是弹性的,无法反映真实的付出,使得这部分人力成本常常隐匿、转移到刚性成本中,由于医患双方信息的不对称,使得医患之间的博弈出现巨大的“剪刀差”,一方面病家期许以最小的现实支付获得超值的服务,常常以“道德偶像”的人格标准来衡量现实的服务质量,以“人道主义”概念来抵付救助成本,甚至逃费赖账。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心存不善的医家为获取技术、药品“红利”,而肆意滥用技术、新药,以科学的名义“坑蒙”病家,攫取不义之财。加之交易过程的制度监管缺位,各自人性的弱点张扬无敛。

其次,这种“陌生”情境下互不信任的交易关系无法承受“医疗意外”和“医疗事故”的服务与道德清算。在今天,医学仍然是一项生命科学的探索事业,医生、医院、现代医学本质上都无法逆转生命的衰亡,死神的眷顾,都难以完全杜绝过程中的概率失误与探索挫败,在一般商业交易中,结果的失败可以导致项目清盘,支付归零,但医疗活动却不同,它需要委托方(病家)承担诊疗失败的悲痛与医疗成本支付的双重责任。当然,在法律上有必要划分职业责任事故与不可抗力意外的责任,但是,这也是一道无法简单厘清的是非边界,从临床案例的分析看常常是既有责任因素,也有不可抗力成分,孰轻孰重,需要公正、专业的第三方法律介入,以明辨是非、责任,需要公正、理性的大众媒体进行公众“讲述”,然而,我们无法得到这种“质朴”、“纯粹”的法律、舆论环境,于是,社会的“仇医”情绪在一个个偶然事件中积蓄,爆发。

究其源头,医患双方闯入“陌生化”情境,带来一个巨大的心理失落、价值迷乱。健康人生活在适意、恬静的家庭氛围之中,尽情地享受着亲人的眷顾与温情,而一旦病魔缠身,躯体与心理遭受伤害时,却要暂别亲情的环绕,把他抛入“陌生”的环境,去向“陌生人”求救,并接受“陌生人”的救助与照顾,这始终是一个悖论,越需要亲情的时候,越是要隔绝亲情,当然,职业理由振振有辞,譬如传染病隔离的需要,有利于技术设施的便捷使用,专业化、职业化服务的集中召集等等,况且我们的宣传机器曾经一再承诺,这些为病人服务的“陌生人”实在不寻常,他们都是职业的人道主义者,都身怀绝技,又慈悲为怀,他们中的许多人像白求恩一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一群“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而市场机制下的医生、医院无法扮演人道主义“圣徒”的角色,病人也无缘接受到战时“白求恩”式的服务,病家一旦遭遇现实的“冰霜”,立即化为心头的“火焰”。

医患双方闯入“陌生化”情境,还面临一个巨大的文化习俗落差,中国沿袭传统的宗法社会结构,倚重血缘、亲情,信任“熟人”,迷信“关系”。君不见,医院的走廊里,“一类”病人都是在白衣天使的“陪伴”下步入诊室,经过“同事”一番郑重“托付”之后才进入诊疗环节,“二类”病人也是手握某关系人的便条,或事先的电话“托付”,经过一番交代核实之后方才谈论病情。随后,医患双方轻松交谈,坦诚诉说,气氛怡然。

我们无法弄明白每一对“托付”与“受托”者之间的“特别关照”内容,细究起来一定十分丰富,但总归有一些“公共原则”,一是“认真”原则,促使受托者发挥其医术的极致,二是“适度支付”原则,请求受托者不要上那些心知肚明的“高创收”诊断项目与药品。三是“超值选择”原则,譬如选择一些花费不多,但诊断、治疗效果可靠的检验指标与药品,同等价格安排安静、通风,宽敞的病床等等。而这三项基本诉求在“陌生人”的诊疗关系中是不容易获得满足的。其实,现实生活中,从“陌生人”到七拐八托的“熟人”诊疗关系的建立也需要巨大的支付,但是,病家宁肯花费巨大,也要寻求“熟人”诊疗,因为这不只是医疗服务质量的高低选择,而是在选择一份心灵的安妥,一份与医者平等对话的尊严,相互信任,拒绝欺瞒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