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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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哑谜医疗”的前世今生

在中国古代,老百姓对于医生的言行心生疑虑,有一个经典的发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表达对医生、医学的不安与不满。不过,这种疑虑似乎还只是表现在药物属性上?真药假药?贵药贱药?价格是否诚实?是否贱药贵卖?如今这种知情诉求可是大大拓展了,不仅关心药物的疗效与毒副作用,还要关心诊断、预后、护理细节、康复举措,还有费用标准与合理性。现代医学本是沟通的艺术,医患之间需要病情告急,知识、技术告知与反馈,费用告白,同时需要价值共识的建立,形成共同认定的底线伦理,共同价值,终极关怀。

无庸讳言,在当下,医患沟通存在巨大的障碍,病人的知情权被深深遮蔽,许多时候,他们不仅看不清大口罩后面医生的脸,也没能跟医生有充分的交谈,几句话之后就被打发去看机器,医生在想什么?怎么想?都在猜度之中,更无从知道医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医患之间的“失语”原因何在?

民谚中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说,将交流中的“失语症”归咎于“话不投机”的语境和心境,不过,医学职业生活中的“程式化沟通”、“职务性交谈”,不能混同于朋友交心,而是疾病信息采集与知情同意的必要流程。因此,“失语”可以等同于“失职”,那么,为什么医患之间常常会“寡言少语”呢?难道他们遭逢到一种“绝妙”的信任和默契,进入那种无须“沟”即“通”的境界,显然不是。

临床沟通不善的改观远非培训医护人员这么简单。妨碍沟通改进的深层原因也不只有“技术崇拜”与“家长制”,还有错误的医疗观念、严重的制度(经济、管理)缺失、离奇的“负激励”和几近毒化的社会诚信体系等等。

首先应该检讨的是我们的健康传播,长期以来,科学的“魔术师”与技术的“乌托邦”宣传将国人引入医疗万能与康复完美的误区,林林总总的医疗广告更加剧了对临床疗效的过度承诺与夸耀。不恰当地拉高了百姓对医学的功能,治愈率、康复程度与进展的过度期许,使得实事求是的临床评估成为不可接受的现实,甚至是怀疑医护人员无能和失职、渎职的“托词”,坏消息的告知更成为医患冲突的“导火线”,在这里,沟通失败完全归因于双方疗效期待和医学功能理解上的巨大落差。

其次要检讨的是我们的医疗服务定义和计价、计酬系统,在许多人眼里,“医疗=强力干预”(手术、服药、注射),轻微技术干预(理疗)、零技术干预(心理、行为治疗),非技术干预(谈话治疗,充分沟通)都是失职,等同于零服务,非服务。如果某位医生经过缜密检查和分析,告知病友:“对于您的病,目前这个时期最好的治疗是不治疗”,或者劝慰癌症晚期病人,“最佳的选择是放弃无谓的伤害性治疗,回家将息,以提高有限生命历程的生存质量为好。”患者和同行一定都会拿“白眼”扎你。正应了那句民谚:“好心当作驴肝肺”。这份不理解也源于计件服务与计时服务,技术服务与心理服务的“混账”,以及服务成本、收益、计酬、定价制度的“荒唐”,还有卫生资源配置的不合理,病人要求“三好”(好医生、好医院、好药),专家门诊超负荷运转,这是发生在身边的情形:一位名医一天接诊高达130号,按8小时计,每位病人只有3分多钟,哪有条件充分沟通呀,长此以往,医疗服务将失去从容和优雅,沦为“哑巴医疗”。

其三要检讨的是沟通的社会“负激励”,一段时期内,媒体对医疗机构实施密集的妖魔化“轰炸”,扭曲了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诚信指数几乎降到“冰点”,使得一部分人心理的变得更加阴暗险恶。医院成为医闹、讼师作乱、牟利的场所,病人成为他们的“当事人”“委托人”,沟通=套取证词,甚至有家人动用刑侦器材,全程录音录像,专挑医生不慎的、不严密的言语瑕疵,漏洞,以及与同行观察、评判的言辞差异,作为敲诈医院的“举证”,以及要挟、威胁医生的“利剑”,使得医生感到“言多必失”。医生告知坏消息之后遭遇的过度反应,过激言行,虽然总体上发生的几率不大,也许只有0.1%,但对于某一位值班大夫来说就是100%。使医生们感到“言多必凶”,一句“很遗憾”的表达也会误以为病人遭遇了医疗失职与事故。近年来社会仇医情绪的“发酵”,使得医生的职业风险急剧增加,无辜被殴,致死致残,伤身又伤心,许多就发生在沟通进程中,因此,有人提议,医生此时应该有终止沟通,紧急避险的权利,以维护职业尊严,保护自身的生命安全。

最后要检讨医生自己。很显然,病历本上的“主诉”是医生的职业归纳,虽然它离不开病人的“倾诉”。一般情况下,先有“倾诉”,后有“主诉”,前者是冰山底座,后者是冰山之尖,但现实中,一个要充分“倾”诉,一个要简约“主”旨,反映了医患之间高度分离的两厢心愿,要弥合起来实在不容易。表层的原因是现行的门诊考量制度不允许有太多的“倾”诉,如果改成心理医生的“计时”收费,或者网络的按流量计费办法,医生们也许会有更多的耐心去接纳病人的“倾诉”。深层次的问题则是技术崇拜与客观性优越。在大多数现代派医生眼里,病人满嘴都是罗嗦、非专业的、主观的痛苦体验,惟有仪器探测与实验报告才能提供确切可靠的病况依据。于是,对病人或明示,或暗示,自我归纳,简明诉说,“知趣”的病人常常很克制,也很郁闷。这是一幅典型的以医生为中心的医疗图景。

对于具备基本医学心理学训练的专业人士来说,倾诉的心理宣泄与治疗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包含个体痛苦与个人隐私的“倾诉”是对医生,乃至医学的信任。依照人文主义的观点,病人是医疗活动的中心,求医不仅是缔结服务契约,也是一次人性的“相遇”,病人支付所获得的第一份权利就是自我的“倾诉”与医生的“倾听”。人道主义的观点以为病患伤残皆是人生旅途中的不幸故事,病家(不幸者)讲故事是一份权利,也是一场仪式。医生(救助者)就是听故事的人。高明的医生从不回避“倾诉”,不仅善于从倾听故事中分析、寻找疾病的因果关系。同时,还会因势利导,主动开掘立体的、多向度的“倾诉”通道。

作为社会学意义上的医者,他们应该是病人“倾诉”的积极规划者、组织者、接纳者、欣赏者,而不必是“唯一”的倾听者。他们的使命是建构一整套对“人”、对“己”、对“神”的倾诉体系。这个体系的建立对于慢性病(癌症、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伤残者的医疗、康复意义尤其重大。因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不适、痛苦与残障、不便可能终身相随,医疗的目的不是治愈,而是提高生存与生活质量。自主诉说不仅是医患交流的节目,也是生存质量的指标。

针对“他人”的倾诉一般按照场景细分为院内倾诉与院外倾诉,后者又可分为社群倾诉、社区倾诉与家庭倾诉。电子通讯技术的进步还创造了虚拟空间里(如各地的癌症俱乐部网站、博客,院内的病友网络社区)跨地区社群之间相互倾诉的机会,倾听者分别为经治医生、主管护士、同一病患与病区的病友、社区医生、社工、家人、亲朋。他们的角色也有差别,有服务者,相同体验者,亲情血缘相系者。在医疗的社会化转型中,院长、医生必须转变心态和姿态,从逃避、拒绝“倾诉”到研究、管理“倾诉”,努力成为倾诉活动的总设计师与总召集人,致力于培训倾听者,制造、安排机会,布置话题,收集反馈信息。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提高个体疗效,融洽医患关系,还能提升整个医院的服务绩效与市场竞争力。

针对“自己”的倾诉是具有某种心理、人格与文化特质的个体的行为,其特点是非言语,倾诉与倾听者的同一。常见的方式是“疾病日志”,除坦诚地记录躯体、心理、行为的细微变化之外,还会自我阐释,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向度的自我求解,思想型的病人还会将自我的体验与疾病的意义引向哲学与宗教,咀嚼苦难,叩问生与死的归途与意义,重建健康信仰。文化史上,哲人、学者的疾病日志日后常常会成为穿越苦难的思想著作。

一般认为,针对“神灵”的倾诉是那些身居草根阶层,经济与卫生资源短缺,有朴实宗教情怀病人的自发选择。作为疾病恐惧阴影之下的羸弱个体,乞求超自然力量的庇护与拯救,具有一定的心理疏泄与治疗功能,也不构成反社会效果,因而并非道德罪人,其实,这些人也并不排斥医疗技术服务,关键是无力支付,适时向他们提供社会医疗救助,引导他们转向科学信仰并不难。但是,对于有宗教生活的知识个体来说,他们以病患的身心面对神灵倾诉,本质上是对苦与乐、命与运,生与死的哲学反省。与叩击心灵的精神倾诉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