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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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道教的身体观

(一)心体与形体

1.与老庄的不同

道教身体观的第一个特点,就在于它与道家老庄之身体观殊为不同。

老子无疑是讲究养生之道的,所以他说:“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又说:“强梁者不得其死”,“知止不殆,可以久长”,凡此都显示了他贵生恶死,期望久长的愿望,因此他提倡各种损啬之法,以追求“长生久视”。

但无论他如何说,其长生久视之道都只偏重于精神面的修养,例如啬、损、谦、下、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和其光、同其尘等等,教人不要“餍饮食”,需要“外其身而身存”,因为“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依其说,对于身体的物质性存在,以及由之而生起的生存需求、意欲,他都是贬抑的。故其摄生之学,重点正在于消除或降低形体面的活动。

这个倾向,在庄子书中讲得更为清楚。庄子《养生主》区分了“养生”和“养生主”两个类型或层次,他认为一般人所谓之养生其实只是养形,非养“生之主”者。什么是生之主?就是精神。形躯生命皆有其主宰者(使其形者),犹如母猪已死,小猪即惶惧不敢靠近它,因为它形体虽仍存在,精神却已散离了。这精神,就是生命的主宰者。如若丧失了它,形体纵或仍然在,生命毕竟已经消失。因此养生之要,在于养生主而不在养形。《刻意篇》发挥此义,更是对当时养形之士大加批评,谓: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圣人与刻意养形以求长生久寿者不同,他们所力行的是平易恬淡的“养神之道”。所以庄子用老聃死亡的故事,或《德充符》里许多支离其形而德全神不亏的异人,来教人忘形、勿执着于形骸、“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

也就是说,老庄的身体观基本上是将身体区分成“形”与“精神”两部分,重视精神、轻忽乃至贬抑形体。民国初年万国道德会曾刊行一本古晋龙渊大法师注的《太上道德真经讲义》,其中就以“幻身”、“患身”之说来阐述老子这种身体观,主张人应“以道德为本,以幻身为末”。幻的观念虽属后起,但以形体为末事或患事,却正是老庄思想合理的推衍。

相较于这种身体观,道教不论各派却都是重视形体的,都是庄子所批评的“为寿而已矣”的。如太平道自称其所说为“太平之理也,长寿之道也”(《太平经·成部·阙题》);天师道教人拜北斗以延长寿命;炼丹的各派要人烧炼丹药,服饵以求不死。后来内丹南北宗兴起,号称性命双修,也都是注重此一肉身的。如王重阳说:“精生魂、血生魄。精为性、血为命。诀曰:精血者,是肉身之根本,真气者,是性命之根本”(《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卷二),李道纯说道者应“先持戒定慧而虚其心,后炼精气神而保其身”(《中和集》卷四)等莫不如是。功法有难易,修持有顺逆,但一切修炼之目的,都是要长养色身,故呼吸吐纳、熊经鸟申不已。用太平道的话来说,如果“智乃包裹天地、积书无极,而不能身寿益命。此名空虚,无实道也”道教之所以有此观念,是因其生命观在于“贵生”。它认为道之实质内容就是生。道体能生,道化流行,亦生生不息。故道体即是生体,此为道教身体观之第一义,故《老子想尔》解老子“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域中有四大”底下,把“而王居其一焉”改成“而生处一”四字,并注云:“四天之中,所以令生处一者,生,道之别体也。自然者,与道同号同体,令更相法,皆共法道也。天地广大,常法道以生,况人可不宗道乎?”又,十六章“公乃王,王乃天”,王字也都改成生。贵生尊生重生,且以生为道之别体,宗旨非常明显,意思也不难明白,因此本文不再独立一节“生体与道体”来讨论,仅附笔略论如此。

2.与医家的差异

道教身体观的第二个特点,在于它与医学家也很不一样。

医家的功能与医术的目的,是让人能健康地保有身体,这个目标,跟道教希望能藉其功法使人“身寿益命”当然是一致的。医家与道教也因此而长期拥有一家眷属式的亲近关系。许多功法,既是医学上的,也是道教中的;许多经籍,既是医方,也是道书(如《道藏》太平部所收孙思邈《千金要方》之类)。其间复杂的关联,本书另有《道医论》一文论之甚详。另外,杜正胜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医家,大抵可以分成三种类型:上古混同于巫,战国至唐通合于道,宋代以下攀援于儒。见《新史学》六卷一期,1995年3月,《作为社会史的医疗史,并介绍“疾病,医疗与文化”研究小组的成果》。这种分类大致可以参考,但他说传统中国医学的经脉体系及气的观念均与道家之养生修炼有密切关系,则是不准确的。详见下文之说明。

但是,道教身体观与医家毕竟仍是不同的。以上清道最主要经典《黄庭经》为例,《黄庭经》论五脏六腑血脉穴位及三焦,都直接援用《黄帝内经》的讲法。

但修道人之宗旨毕竟不同于医生,故对身体之理解亦有与医生不同之处。以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医学上固然也讲气,但是,“营气之道,纳谷为宝。谷入于胃,气传之肺,流溢于中,布散于外”(《针灸甲乙经·营气论》),基本上是要吃饭的。人吃了饭,才能生出血气来。可是道士修炼,以《黄庭经》来说,却是要辟谷,以呼吸元气来行导本身的血气,这是完全不同的想法,以致对于胃和三焦,就可能会有迥然异趣的解说。

此外,《黄庭经》援用医学上的理论后,它本身的理论构造却与医家之说大相径庭,最明显的地方,便是它不再建立在经络的基础上。经络,是就人体自然的生理的血气流动现象而发展出来的一种理论说明,以十二经配五脏、六腑、十二时、阴阳。《黄庭经》只局部采用了它的经穴部位说,并参考了它对穴位及功能的讲法,而完全不谈经络血气等问题;所要谈的,乃是呼吸天气,并以意念导引它在身体中运行,此所谓天经也,不再是饮食水谷以后形成的血气运行问题了。

由此可见,道教身体观在对身体的形骸部分,理解即与医家颇为不同。其不死之宗旨,以及强调精神作用之部分,就更与医家有距离了。

3.形神相合之路

老庄之说,偏于精神,不甚重视形骸;医家之术,又只在修理这身臭皮囊,欲以针灸汤剂救命活人,而不太讲精神持养之道。道教则“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其性质恰好界乎两者之间。跟道家相比,它多了许多养生寿形的术法;与医家相较,则其延生长命的方案中,又有浓厚的精神性意味,例如要通过辟谷、冥思、内观、祝祷或以意念默运身中血气等方法来达成对形躯健康状态的转变,这些都是医学中所不讲的。

若说道家偏于精神面“心”的作用,医家就只落在“物”的层面,道教则是心物合一的。对于身体,它向来不认为精神与形骸可以分而视之,它不是“顺躯壳起念”,也不是“离躯壳以思维”,因此是极为特殊的。

我们固然可以说:在大传统方向上,中国哲学基本上都讲心物合一,故孟子也说要“践形”,老子也说要“长生久视”,人则都被视为精神与形体整全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会像笛卡儿那样,区分身心,视为两个能以自身形式存在的不同实体,谓心灵不必依附于形体。反之亦然。但各家在这个基本方向上,对于心与身毕竟仍是各有偏重的。早期“形神合一”的观念,谓“人之所生者神,所托者形”(《宗玄先生文集·心目论》),即神不能脱离形而独存。内丹学兴起之后,则认为形、神是可以相通而转化的,“积阳成神,神中有形”,“积阴成形,形中有神”(《灵宝毕法·玉液还丹》),因而可以炼形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从而形神俱妙。其说略有不同,但主张形神合一是一致的。

老子说:“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身体这个形质,本身即可视为一种局限,不像精神心意可以超越这个限制,这是身不如心的第一个地方。身又因其形体需要保养,而对外在世界有所依赖,衣食住行无不“有待”,不像心神志意可以自作思维、自为主宰,是身不如心的第二地方。因身体形质之存有与延续均有待于外,故有无穷之欲求希冀,因此身是与欲望俱存的。欲望与物相驰逐,不断增生,只能靠心的力量来控制或息止之,则不但是身不如心的另一个地方,更显示了“身必须顺从于心的原则才代表善”这个观念。此即老子以有身为有患的原因。它偏重于心这一面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顺其说而开展之,身形这一面乃是可以“忘”也可以“无”的。庄子把老子之死形容成“悬解”,谓如人已解其倒悬;又说薪尽火传,是形寿固可尽也。儒家讲“不朽”,也是说身形终将灭没,而精神力量(德、功、言)却足以寿世。这都表示了他们其实是重心而轻身体形物的。

同样地,医家也并非不讲精神作用,王冰注《内经·素问》第一篇《上古天真论》引老庄语即达十七则,大谈“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等等,足以证明医家亦不忽略精神面。《千金要方》中特别列了《道林养性》一卷,就是这个道理。但疾病之生,并不完全由于嗜欲无节,更可能来自细菌、风寒、身体器官故障或刀兵车械之伤害。此均不能靠养性全德使之痊愈,必须靠汤药方剂或针灸手术等属物之层面的知识与技术。因此医家终究是偏于身物的。

由是观之,道教恐怕才真正是心物合一、身心合一的路数。嵇康《养生论》即已说:“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陶弘景则说:“凡质象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则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华阳陶隐居集·答朝士访仙佛两法体相书》);葛洪也说:“茍能令正气不衰,形神相卫,莫能伤也”(《抱朴子内篇·极言》);《老子西升经》又说:“神生于形,形成于神。形不得神,不能自主;神不得形,不能自成。形神合同,更相生相成”。主张形神相合,颇为明显。

唐末以后,形神相合出现了另一种说法,即性命双修。如钟离权《破迷正道歌》批评“忘形习定息”是“邪功小法门”,而刘海蟾《至真歌》便道出“神是性兮气是命,神不外驰气渐定”之旨。又在《金丹歌》中说:“为甚神仙却爱身?也须借壳养精神。”其后王重阳门下郝大通说:“七真五祖之语,皆演性命之端的。后学者多求小法邪径,或用心引气,或数息忘心。……夫吾道以开通为基,以见性为体,以养命为用”,黄公望传《纸舟先生全真直指》说:“性停则命住,命住则丹成。……形神双证,实悟至真”等,均为性命双修之说。形神合一即性命双修,明尹真人弟子《性命圭旨》中有“尽性了命图”和“尽性了命说”,又云:“知性然后能尽性,尽性然后能了命,性命不二,谓之双修。”“道者神之主,神者气之主,气者形之主,形者生之主。无生则形住,形住则气住,气住则神住,神住则性珠明矣、命宝凝矣、元神灵矣、胎仙成矣、性命双修之道毕矣。”“方其始也,以命而取性;性全矣,又以性而安命。此是性命双修机括处。”王常月《碧苑坛经》也说:“应认命在性中,只以见性为主。”《真诠》则引李清庵之言:“高上之士,夙植德本,生而知之,一直了性,自然了命。”皆性命双修之说也,又称为心神合一、心体合一。心为神,体即形,指神形合和为一,融为一体。《性命圭旨·贞集》:“盖清净体中,空空荡荡、晃晃朗朗,一无所用,一切无住。故心要诀云:冥心本乎无住,无住心体圆融。”无住、无生,系用佛家语。在六朝时,道教以形神相合来对比于佛教的神不灭论;在宋元时期,性命双修则是道教徒用来说明自己与佛教禅宗之所以不同的论点,指禅家仅修性而不修命,“僧人入定以来坐化,道士入静以出阴神,皆为清虚之鬼,非为纯阳之仙”(丘处机《大丹直指》)。

不论说心物合一、身心合一、形神合一、性命双修或精气神合一,意思大体是一致的,都表示道教具有独特的身体观:所爱者,为整体的生命;所欲修养锻炼者,则为整个的身心。

4.形神相合之术

在心物合一、形神合一的基本路向上,道教各宗各有各人的步伐。它们与思想上的流派不同,在于对如何合形神以长寿益命都各有一套具体的修炼方法,代表他们对身体不同的处理方式。

太平道主张精神应与形合,所以说精神若丧亡,人命即不可保,其方法便着重在如何让精神不要放逸这一方面,讲究收摄、持守,例如存思精神或守一等等都是。其法甚多,《御览》六六七引《太平经》说:“人之精神,常居空闲之地,不居污浊之间也。欲思还精,皆当斋戒。香室中,百病自除。不斋戒,则精神不肯返人也”,这是以斋戒来达成“还精”的目的,以使精神能返归形体之中。《太平经钞乙部》别有守一之法云:“头之一者顶也。七正之一者目也。腹之一者脐也。脉之一者气也。五脏之一者心也。四肢之一者手足心也。骨之一者脊也。肉之一者肠胃也。能坚守,知其道意”,这是用存想(集中意念在身体某一处)的办法来祛邪益寿。早期的守一法,比较简朴,“一”也不定在何处。所以《太平经》说头、腹、脉、脏均有其一,守一只是要人专心存念注想一处而已。后乃推源于老子,据《道德经》“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等语,讲守一与守中,且谓守中与抱一,皆在玄牝之门。如《性命圭旨·安神祖窍章》:“此窍正在乾之下,坤之上,震之西,兑之东,八脉九窍,经络联辏,虚闲二穴,空悬黍珠,是人一身天地之正中,乃藏元始神气之窍也。若知窍而不知妙,犹知中而不知一。”又《玄宗直指万法同归·二极中说》亦云:“无极,无中之中也;太极,至中之中也。……此中者,在儒谓之精一,又谓存神;在老谓之抱元,又曰守一;在释谓之禅定,又曰寂观。人皆人心固有之中也。”守一之学乃越来越玄奥复杂了。此外亦可观想,“先斋戒居闲善靖处,思之念之”,画五脏神之神相,对之存想(卷七二《斋戒思神救死诀》)。总之,是运用精神性的力量来安身,故戊部缺题有一则文献云:“始以端身,正性道意,止归之元气,还以安身。”

但身体上的毛病有时未必可以完全恃此得安,这时便须辅之以针灸,所以卷五十《灸刺诀》说:“得其数者,因以养性,以知时气至与否也,本有不调者安之。”道教认为人之所以有疾病(生理及心理),除了一般医学上的理由以外,还有一个“三尸作祟”的观念。三尸,是道教对人体内三种作崇之神的称呼,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玉格》:“三尸一日三朝。上尸青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脏;下尸血姑,伐人胃命。”《云笈七签》卷一三则说,上虫居上丹田(脑宫),名彭倔,色白而青,使人嗜欲痴滞;中虫住中丹田(明堂),名彭质,色白而黄,使人贪财,好喜怒,浊乱真气,魂魄失常;下虫居下丹田(腹胃),名彭矫,色白而黑,使人爱衣服,耽酒好色。道教认为三尸作祟能使人速死,且三尸在人体中专窥人罪过,每到庚申日,便上白天曹、下讼地府,述人过失。因此,人应“静持心神,止舍烦务,使三虫动而无动,神气行而有征”以制住三尸。唐代张读《宣室志》卷一:“凡学仙者,当先绝其三尸。如是则神仙可得;不然,虽苦其心,无补也。”宋代陆游《病中数辱》诗亦云:“凡药岂能驱二竖?靖心幸足制三彭。”均可显示三尸信仰甚为普遍。但所谓三尸,实为寓言,故清代西崖《谈微·事部·三尸神》解释了三彭在修道中的寓意:“余想此身本空洞洞地,安得有三尸在内?盖彭字之义,字书一训作近,而倨傲之性、质见之性、矫戾之性,人人有之……其所谓守庚申者,正欲人断除此三种情性,方可入道也。”

天师道也认为精神不可散逸,故主张“结精”、“爱精”,不放纵精气。凡劳精思、求财禄、恣嗜欲等均属于精神涣散之举,唯有“自重精神,清静为本”才能长寿。所以这也是清静持守的路子,讲究“结精成神”、“积精成神”(均见《老子想尔》)。

上清道所传的《黄庭经》法又与上述诸法有些不同,大旨在于服气以养精神,认为精神能固,则身形可以长存。除了恬淡无欲以爱精惜气之外,它还教人练习一套咽津食气的法门,把外气吸入身体内部后,气即与人体内部之精气相配合,可以用意念推动它周流运转:“受意动静气得行,经历六腑藏卯酉,通我精华调阴阳”(《外景经》第十九章);同时,再吞咽津液,以之灌溉脏腑,即可长生。

当时还流行许多房中术法,谓“惜精”之精就是人体(男人)的精液,所以不但要守之勿泄,更要练习“还精”。所谓还精补脑,让精液循督脉上达脑部,形成滋益的效果。

这些术法各不相同,或偏于精神面的摄持、存思、内观、正意、诚心,有似老庄之清静淡泊;或侧重形体方面的讲究,如房中术或服气咽津之类。但那些与老庄清静之说相似的讲法,跟老庄相比,又都有具体化、物质化的倾向。例如精神之精,可能被解释成为人身体中具体存在的物质:精液、精血。精神之神,则可能被解释为神祇。但精神具存于人的身体之中,所以这个神也是在我们身体中具体存在的,称为身中神。他们住在我们身体各个部位,言道术者“指形名道,令有处所,服色长短有分数”(《老子想尔》)。人们可以借着观想他们,并念诵他们的姓名,得到长生,如《大洞真经》所说。上清道分人身为上、中、下三部,认为每部各有八景,故名三部八景神真。《云笈七签》卷八十:“上部八景,镇在人身上元宫中,服之八年,八景见形,为已通达幽微之事,洞观自然,坐在立亡。”、“中部八景神真,镇在人身中元宫中。服之八年,中元八景见形,为已通灵达神,洞观八方,神芝玉浆,五气云芽,身中光明。”、“下部八景神真,镇在人身下元宫中。服之八年,下元八景见形,为人养精补气,炼髓凝真,身生光泽,八景云舆,载人飞行。”《云笈七签》卷五二《二十四神行事诀》中又有二十四神的名称,但这些神名与《黄庭内景经》所记不同。神名如下:上景八神:脑神觉元子字道都、发神玄文华字道衡、皮肤神通众仲字道连、目神监生字道童、项神灵谟盖字道周、膂神盖历辅字道柱、鼻神冲龙玉字道微、耳神梁峙字道岐。中景八神:喉神百流放字道通、肺神素灵生字道平、心神焕阳昌字道明、肝神开君童子道清、胆神龙德拘字道放、左肾神春元直字道卿、右肾神象无他字道玉、脾神宝元全字道骞。下景八神:胃神同来育字道展、肠中神兆胜康字道还、大小肠中神蓬送留字道厨、胴中神受厚勃字道虚、胸膈神广安宅字道中、两胁神臂假马字道成、阴左卵神扶流起字道圭、阴右卵神苞表明字道生。而侧重形物之术的那一路,其实也仍有精神修养的意涵,并不纯粹只是技术操作,所以它不是“气功”、“健身体操”或“性技巧教习”,是有其伦理要求的。

宋元以降,“形神相合”表现在修炼方法上,主要是讲心肾相交、调合坎离、水火互济、神与气合、性命双修。

神与气合,是《黄庭经》以降之服气论的发展,谓呼吸元气,须与心神相结合,然后以意引气,疏瀹五脏。因为“今世人,神与气,子母各行,俱不相守。虽然呼吸于内,神常运物于外,如此之道,遂使气无掌而不通彻,既不通彻而精自散”(《长生胎元神用经》),所以要以此法来使精神与形气重新结合。

重阳真人性命双修之法,则不同于此。他先把持戒、清静、忍辱、慈悲、孝敬、忠君、断恶等伦理要求视为“修真妙理”、“修行之法”,谓修道人须先具备这些,才能修习“真功”。而真功也者,全部属于形体方面的事:“诀曰:第一,身中东西,要识庚甲卯酉。第二,身中南北,要识坎离铅汞。”甲卯,是肝之气,也指津;庚酉,是肺之气,也指液。离铅,指身中心气,也指血。坎汞,指肾中气,也指精。精为性,血为命:“人能了达性命者,便是真修行之法也。”就其理论之大结构而言,是先修心性后养身命;单就其命功来说,也是性命双修,不但精血即为性命,而且血由心主之,此心既为物质心也是神识心,故精血合一,仍是性命双修。

内丹南宗之说,基本架构大抵也是如此。张伯端《悟真篇·序》说:“仆既遇真诠,安敢隐默?所得,成律诗九九八十一首,号曰悟真篇。……及乎篇集既成之后,又觉其中惟谈养命固形之术,而于本源真觉之性有所未究,遂玩佛书及传灯录,至于祖师有击竹而悟者,乃形于歌颂诗曲杂言三十二首,今附之卷末,庶几达本明性之道,尽于此矣。”就其整体理论来说,其实亦如王重阳一般,可分为性理与命功两部分。命功为养命固形之术,性理则王重阳兼采了佛教的慈悲、持戒、忍辱,儒家的孝敬、忠君、尊师;张伯端吸收了禅宗的“明心见性”。其后道教内丹学各派纷纷讲三教合一或仙佛合宗,蔚为风气,殆皆如王重阳、张伯端,是由它这种特殊的理论结构所导生出来的。历代丹家对性命的解释都不外将命归为气、形、身,将性归为神、心。如《西山群仙会真记·养心》:“从道受生谓之性,自一禀形谓之命。”《入药镜》:“是性命,非神气”,王道渊注:“性即神也,命即气也。性命混合,乃先天之体也。神气运化,乃后天之用也。故曰‘是性命,非神气’也。”彭好古注:“在天者成性,在地者立命,遂有性命之分。”李攀龙注:“性,火也。命,水也。性命,水火之本源也。……性命即铅汞,铅汞即性命。性命即神气,神气即性命。”等等都是。内丹学各门派皆主双修性命,但在修性修命的先后、次序及下手处等方面则各持己见。一般认为北宗、文始派、青城派是先性后命;南宗张伯端等则为先命后性。张伯端《悟真篇》云:“虚心实腹义俱深,只为虚心要识心,不若炼铅先实腹,且教收取满堂金。”彭好古注:“虚心是性功上事,实腹是命功上事。……不若炼铅服食先实其腹,使金精之气充溢于身,然后行抱一之功,以虚其心,则性命双修,形神俱妙,大修之事毕矣。”仇兆鳌补注:“心之所以不虚者,缘汞无铅伏,故触境易摇,不若炼铅以制伏之,使心有所含育也。南宗先命而后性,于此章见之。”(《悟真篇集注》)至于北宗则主张三分命功,七分性功。以清净为主,以“识心见性”为首要。故王重阳说:“只要心中清净两个字,其余都不是修行”(《重阳全真集》卷十),马钰说:“清净者,清为清其心源,净为净其气海”(《丹阳真人语录》),丘处机说:“吾宗惟贵见性,水火配合其次也”(《长春祖师语录》)。但不管北宗、南宗,抑或东派、西派,其修丹的终极处都要落实在炼神还虚以合道上,因而修性为内丹修炼过程中最基本的修炼手段。所以李道纯说:“仙师云:只炼金丹不达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真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诚哉言欤!”

但性命双修,不只是分列性理与命功而已,其命功亦须讲性命双修。张伯端之前,如崔希范《入药镜》说:“水真水,火真火,水火交,永不老。水能流、火能焰,在身中,自可验。是性敛,非神气。”谓大药就在身中,不假外求。其药以铅汞为主。铅汞指水火,而此水此火又并非一般所说的水与火,乃是身体内部的心火与肾水(注意:心火即真水,因离中有阴,心中有液,此液即为真水;肾水才是真火,因坎中有阳,肾中有气,此气乃真火)。两者水火相交、阴阳既济,就称为性命相合(元萧廷芝注云“左为性,性属离;右为命,命属坎”,可见性命相合即是水火相交)。其后五代时陈朴《内丹诀》与此相似,说:“心光肾液合丁壬……心肾始交通……火自海门朝帝座。”心属火,配南方丁;肾属水,配北方壬。经二转三转之后,“真水真火,上下交合,以配丁壬而抱养真丹”。至张伯端,所著《玉青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亦有《坎离说》,谓心肾交、铅汞合、精神会,丹即可以成就。同时元金月岩编《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诀》也说:“凡修仙学道之士,先要识性命根源。根源者,此是人之心肾也。”

这些都是以坎离心肾水火讲性命的。但王重阳之后,此说又有新的发展,不以心讲性,改由脑说。其说倡自丘处机,他所著《大丹直指》云:“金丹之秘,在于一性一命而已。性者天也,常潜于顶;命者地也,常潜于脐。……顶中之性者,铅也、虎也、水也、金也、日也、意也、坎也、坤也、戉也、姹女也、玉关也。脐中之命者,汞也、龙也、火也、根也、月也、魄也、离也、乾也、己也、婴儿也、金台也。”(下卷)这段话,在据信为尹志平弟子所著之《性命圭旨》中发挥得更广。顶中之性(汞、龙、火、根、日、魂、离、干、己、天、君、虚、兔、无、主、浮、朱砂、扶桑、姹女、昆仑),脐中之命(铅、虎、木、蒂、月、魄、坎、坤、戉、地、臣、实、乌、有、宾、沈、水银、华岳、婴儿、曲江),“总来只是这两个字,两个字只是一个理,故盲修者歧而二之,若真修者合而一之。合一者,炼气而凝神,尽性而至命,烹铅而干汞,取炊而填离”(《性命双修万神圭旨》利集第五节口诀)。

5.各种养形左道

凡此诸说,均为命功。故无论如何说性命双修,都仍只是就人之身命说。如此,也能称之为形神合一吗?不是只偏于形体吗?

不然。我们在前面讲过:王重阳所说的“心”就同时是物质心也是神识心。同理,诸家所说之坎离、心肾、铅汞、精血等等,并不纯然是物质,因为彼等所云精气等常是说先天之元精元气,未必为呼吸之气与淫佚之精;精气之运动以至相合,又须靠意或其他虚静心神之类工夫。这类工夫,诸家巧妙不同;所讲的心肾铅汞又常是“不可以有形求,不可以无形取”(张伯端语),“非印堂、非脑门、非肚脐、非膀胱、非两肾、非肾前脐后、非两肾中间。上至顶门,下至脚跟,四大一身,才着一处,便不是也。亦不可离了此身,向外寻之”(《中和集·玄关一窍》),“涕唾精津气血液,七般灵物总属阴,乃后天渣质之浊阴”(张三丰《玄机直讲·一粒黍米说》)……如此云云,所以才难懂,才使修道人望洋兴叹,不知如何下手。否则,单凭那简单的心肾相交云云之术法便能成仙吗?

而不幸历来修炼者大多在此误入了歧途,只知命,只知身形,而不知性、不知心神,以致于他们虽自命为修道炼养之士,实乃大悖于道教之宗旨。李道纯《中和集》论“旁门九品”曾痛斥之,曰:

御女房中,三峰采战,食乳对炉,女人为鼎,天癸为药,产门为生身处,精血为大丹头;铸雌雄剑,立阴阳炉,谓女子为纯阳,指月经为至宝,采而饵之,为一月一还;用九女为九鼎,为九年九返。令童男童女交合而采初精,取阴中黍米为玄珠。至于美金花、弄金枪,七十二家强兵战胜,多入少出,九浅一深,如此邪谬,谓之泥水丹法三百余条。此大乱之道也。乃下品之下邪道也。

又有八十四家接法,三十六般采阴。用胞衣为紫河车,炼小便为秋石、食自己精为还元、捏尾闾为闭关。夫妇交合,使精不过为无漏;采女经为红圆子。或以五金八石修炼为丸,令妇人服之,十月后,产肉块为至药,采而服之。如此谬术,不欲尽举,约有三百余条,乃下品之中外道也。

又有诸品丹灶炉火,烧热五金八石,勾庚干汞,点茅烧银,拨灰弄火。至于灵砂外药、三逊五假、金石草木服饵之法,四百余条,乃下品之上外道也。

这些下三品之法门,共同的特色,在于“求诸身外”,而非“返求诸己”。其次,又都只在形术上花脑筋,毫无精神上的修养工夫,甚至“以邻为壑”,用采撷他人、损耗他人来补益自己,所以被视为最下品。对此,张三丰也说:

又有一等小根盲人,见先圣所言外阴阳、外炉鼎、外药物,执迷女子为鼎器,则又可哀已也。某见酷好炉火者,百无一成。又以轩辕铸九鼎而成道,以为必用鼎器九人。谬之甚矣。尝见有进过五七鼎,亦无成就者。且人念头一动,先天淳朴即散。先天既丧,后天虽存,究何益于身心?不过聊存其四大而已。

《性命圭旨》则说修道者有九十六种外道、三千六百旁门:

旁门小术,易学难成而见效速。是以贪财好色之徒,往往迷而不悟。其中有好炉火者,有好彼家者,有视顶门者,有守脐蒂者,有运双睛者,有守印堂者,有摩脐轮者,有摇夹脊者,有兜外肾者,有转辘轳者,有三峰采战者,有食乳对炉者,有闭息行气者,有屈伸导引者,有三田还返者,有双提金井者,有晒背卧冰者,有饵芝服朮者,有纳气咽津者,有内视存想者,有休粮辟谷者,有忍寒食秽者,有搬精运气者,有观鼻调息者,有离妻入山者,有定观鉴形者,有熊经鸟申者,有餐霞服气者,有长坐不卧者,有打七炼魔者,有禅定不语者,有斋戒断味者,有梦游仙境者,有默朝上帝者,有密咒驱邪者,有见闻转诵者,有食己精为还元者,有捏尾闾为闭关者,有炼小便为秋石者,有采女经为红铅者,有轻举而思以驾风骖者,有吞精咽华以翕日月者,有步罡履斗以窥星辰者,有依卦爻之序而朝屯暮蒙者,有售黄白之术而烧茆弄火者,有希慕长生不死者,有驰志月日飞升者,有着相执而不化者,有着空流而不返者,有持定慧而望解脱者,有祛贪瞋痴而思清静者,有生而愿超西域者,有死而愿登天堂者,似此泯泯棼棼,难以悉举。

这些批评,固然不乏内丹一脉之偏见,因此符箓丹鼎斋醮等等都遭了贬抑;但若与庄子批评刻意养形者那些话合看,便不难发现:养形以求寿者,不但未因庄子之指摘而稍戢其声势,更与道教守一、还精、存思、养气、炼神等术相结合,而更朝养形一面去发展,而且此类人士亦均号称为道教,波衍甚盛。无怪乎李道纯、张三丰等人要将之判为旁门左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