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门文字教
道教是极复杂的宗教,流传既久,内部差异也极大。如讲丹鼎炉火者,与上文所述之天书信仰、文字崇拜,关系似乎并不紧密。但是,整体说来,文字崇拜可能仍是可以通贯整个道教思想的主线。例如导引服气,仿佛跟文字无关,然而依天生文字说,天文乃是气化自然而生,为三才万物之本,则所谓服气也者,其实也就是服此文字所生化之气。《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十九《五方云芽品》对此讲得最为清楚。它认为五芽气即生于五篇真文,要修养丹芽、逆引五方气气,除了存思及咽气之外,也要服符。至于上清派之存思内视,其关键也在于呼念神名。故陶弘景《登真隐诀》卷上,一开卷即述玄州上卿苏君传诀,而且第一则就是“真符”、第二则则为“宝章”。文字,在其思想及修行体系中之重要性如何,不难想见。
综括各经所述,在天地之先、空洞之中,凝结成文,故此文可为真文、大洞真经、无无上真等等。此真文又布核五方,故又可称为五篇灵文、五符、五灵符等等。元始天尊曾以火炼之,故又名赤文或赤书真文。其文乃自然隐秘之音,故又名隐文、隐韵、大梵有语。文字始出之际,八角垂芒、文彩焕耀,故又曰宝章、玉字、玉音……
在道教中,此真文就是道,为万物之本体。盖大道空洞,其显相即是文。洞真部本文类《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一说:“上无复祖,唯道为身。五文开廓,普植神灵。无文不光,无文不明,无文不立,无文不成,无文不度,无文不生”,即指此而言。故薛幽栖注曰:“真文之质,即道真之体为文。”成玄英注说得更明白:“真文之体,为诸天之根本。妙气自成,不复更有先祖也。”日月、天地、万物均由道体生成化度。道又称为文,是指其涵蕴了一切条理、纹理。
据说这真文天书共二百五十六个字,分配到三十二天,每天得八字。这八个字,可以“以消不祥,成济一切”。因为这是万物成立的根本,所以若能掌握这几个隐文秘音,便能“辟逐一切精邪,清禳一切灾害,度脱一切生死,成就一切天人”。这就是道士积学修真的秘诀。有分教:“三洞诸经贵玉音,文章错落灿珠金。保天镇地禳灾厄,度尽尘沙无数人!”(同上,《清河老人颂》)
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的《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通义》卷一列有“太极妙化神灵混洞赤文图”,可以充分说明这套形上学体系:
文字是道,则修行体道,唯在守文。文字又成了入道的凭据。此即前文所谓文之方法义。道经种万种,其旨大抵如是。
顺着这种彻底文字化的宗教性格来观察,我们当然也会发现道教与文学有特殊的关联。比方说柳宗元“闻凡山川必有神司之,于是作《诉螭》,投之江”,或“为文醮诉于上帝”,岂不是道士上章、投简之类行为吗?文人用文章来祈雨、逐灾、驱傩、谴鬼、祭鳄鱼、投龙……道士也用同样的行为与文辞来办这些事。这是用文字在禳祓不祥呀!
又如悼丧葬、祀天地、飨神祗、歌五帝……本来就都用得着文学作品,如《诗》之颂、楚辞、乐府效庙歌、神弦曲之类。皆是藉文字的神秘力量,沟联幽明,通达三界,以致精诚。这种力量,在道教中尤其被充分地发挥了。
例如道教有“步虚词”。《乐府解题》云:“步虚词,道家曲也。备言众仙缥缈轻举之美。”其实这是道教赞颂乐章之一。其音腔备载于洞玄部赞颂类《玉音法事》等书,旨在飞步乘虚,并不只是描述众之全而已。咏步虚词,本身也就是一种修行方法,故洞玄部赞颂类《洞玄灵宝升玄步虚章序疏》谓此经一是建立法体,从理起用;二是示修行方法;三是列十颂以赞法体;第四是散掷广诵,法法皆正,以示得失流通。在举行步虚时,又要有焚符于水盂、上香、默跪、启奏三清、讽神咒等仪式,可详洞真部威仪类《太乙火府奏告祈禳仪》诸书。足见其慎重。但整个步虚词,实际上仍是以天书真文为核心;无论道教所用者,或文人拟作,皆是如此。像庾信《步虚词》十首,第一篇就是:“浑成空教立,元始正涂开,赤玉灵文下,朱陵真气来……”第二首是:“无名万物气,有道百灵初。……赤凤来衔玺,青鸟入献书”,第七首又是:“龙泥印玉策,天火炼真文。”——由此可知,步虚词是用文字来咏赞天尊及诸仙真,这种咏赞本身就是修行法门,其文字与天书真文、与道有同质性。故又可以透过步虚飞玄入妙,与道同流。
这种歌辞,能不能径视为文学作品呢?此犹如谣言谶辞,世谓为“诗妖”。谣谶是神秘的,有预言力量,与一般文学作品未必相同,但其为诗之一体,却很难否认。何况钟嵘说过:“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类文词恐怕最能符合这个意义。步虚词,亦复如此。《乐府诗集》所收郊庙乐章及步虚词、祓禊曲皆甚多。《文心雕龙》也有《颂赞篇》,谓颂为告神之词,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风格必典雅清铄。道经中之颂赞,符合这个条件者,正自不鲜。《文心》又有《祝盟篇》。祝本来就是祀神的祷词;盟也是“祝告于神明者也”。要找祝盟文学的材料,道教中更有的是。
此非硬要搭截“文学”与“道教”的“关系”,而是要说明:在道教的体系中,我们可看到“文字—文学—文化”的一体性结构。文字,可以演为文章,文章又通贯于道。道也是文章的根据。在这“无文不明”的结构中,理论上,每位道士都是文人。道士上章、启奏、盟祝、颂赞、用符、唱名、礼祓,既是一种宗教行为,同时也可说即是文学活动,《云溪友议》卷下有一则故事,颇能象征此义:
里有胡生者……少为洗镜锼钉之业,倏遇甘果、名茶、美酝,辄祭于列御寇祠,以求聪慧,而思学道。历稔,忽梦一人,刀画其腹开,以一卷之书,置于心腑。及睡觉,而吟咏之意,皆绮美之词,所得不由于师有也。(《祝坟应》)
胡生原本是想学道,结果祈祠应验了:他变成了文人。这象征了什么呢?据《乐府广题》说:“秦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为仙真人诗,游行天下,令乐人歌之。”秦始皇求仙,可说是历史上继周穆王西征之后第一个正式的追求不死行动,也传达了道教基本理想。但这第一次,便是在音乐中登上历史的舞台。其后曹植《五游》则要说“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了。文昌帝君不也是道教的主要信仰对象吗?
文昌帝君,又名梓潼帝君,为司命司禄之神,亦为文章、学问、科考的守护神,在道教中,极为重要。但这个信仰根本上乃是对文章的崇拜。洞真部玉诀类《玉清无极总真文昌大洞仙经》卷二卫琪注曰:
文昌者,文者理也。如木之有文,其象交错。古者苍颉制字,依类象形。昌者盛也。言天地之文理盛大也。如伏羲则河图之文,以画八卦,立三极之道。此经所以推穷三才中之文理性命,皆自二 五行中出,故文昭量乃土炁所化。坤土之卦辞曰:“黄裳元吉,文在其中也。”艮土之卦辞曰:“生万物者,莫盛乎艮,成万物者莫极乎艮。”故周子所谓:阳变阴合,遂生五行。《度人经》云:“五文开廓,普植神灵”,而南上文华,光彩焕烂,故十四章云:“南昌发琼华”。乃南极长生朱陵上帝、南昌受炼真人所治。见有上帝所赐“注生真君”八角玉印,所谓南斗注生。不言文昌而言南昌,盖丹天世界,文明之地,梵天所化,是为南昌上宫,今南岳衡山朱陵洞天。上应奎轸。始因奎壁垂芒,帝命主持斯文。壁位居亥,专主图书。奎位居戌。专主文章。盖奎宿有文彩、壁宿能藏书。昔赢火之后,于屋壁得古文,故壁得古文,故壁之于丈,具有功焉。是以文昌宫有东壁图书府、太微垣中有南斗第五星文昌炼搜真君。又有太上九炁文昌宫、文昌上相、次相、上将等星,又有文昌图,流运以生化文物。是故天地之间,生成变化之道,莫大于此。故曰:“开明三景,是为天根,无文不光,无文不明,无文不立,无文不成,无文不度,不无不生”等语,实基于此。《易》曰:“物相杂,故曰文”。是以文昌一经,杂纽不贯亦如《易系》云:“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惟变所适。”又曰:“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亦此义也。故文昌之在世者,乃教化之本源。
由此解释可知,文昌帝君之名虽来自北斗魁星附近的文昌六星,但实际上早已转化为文理昌盛之意,而不再是星辰信仰了。注2这个文包括一切文书、文采、文明、文献、文章、文物而说;文昌在世,又为一切教化之本源。道教之为文字宗教,殆无疑义。后世祈文昌以求开慧、奉文昌以求能文章,不也是前述胡生祈列御寇祠而能作诗文一类故事的典型化吗?注3
注2有关文昌帝君的研究,可参德忠《道教诸神》,萧坤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第212页。吉冈义丰《道教小志》,收入《吉冈义丰著作集》,五月书房,1990年。
注3道教在民间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经典,就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关圣帝君《觉世真经》或《劝世文》。文昌帝君又有敬惜字纸律。《劝世文》中揭示二十四条,一孝、二慈、三忍,四就是敬惜字纸。可见这种文字崇拜的重要性。配合此一信仰,除文昌帝君之外,另有“制字先师”仓颉的祭祀,各地乡镇也都有“惜字亭”。一般研究者以为这是受儒家的影响,如前引德忠书即谓文昌帝君信仰具有十分浓厚的儒教色彩。此不确。儒家固然重文,道教也重文,甚至洞真部谱箓类《清河内传》曾载《劝敬字纸文》说:“窃怪今世之人,名为知书而不能惜书。视释老之文,非特万钧之重,其于吾六经之字,有如鸿毛之轻。或以字纸而泥糊,或以背屏、或以里褥、或以泥窗、践踏脚底、或以拭秽,如此之类,不啻盖覆瓿矣。何释老之重而吾道之轻耶?”所以他希望儒生能效法佛道人士重惜字纸。可见一般社会上的惜字风气,并非受儒家影响而然。
因此综合地看来,就像文昌帝君是文章科举的保护神一样,道教不仅本身表现为一种文字宗教,其理论、教相也提供了文最大的保证。文既为体、为用,亦为入道之方。文字、文学、文化,在此中综摄为一,难予析分。道士用文,其本身也常成为文学创作者。
对一位文学研究者来说,了解这些当然很有益处。因为:
一、我们往往忽略了历史上极为丰富的道教文学作品,谈中国宗教与文学的关系,通常仅能略论禅宗诗偈之类,很少讨论道教文学。
二、就是谈佛教与文学之关系,我们也常偏重于就佛教如何影响文学及文学家立论;不晓得是佛教进入中国以后,因受中国文化及道教之影响,才产生了转化,才变成文字的、文献的、文学的宗教。
三、在思考以上这些文学与宗教的关系时,我们通常是以两个系统之相互影响关系或互动关系为思考模式,很少注意到文学本身所具的宗教性格。文学不只是可“用来”祈禳、盟祝、颂赞、醮诉,它本身便具有宗教神秘力;不只是宗教界利用文学的感性力量,来引人入信,或文人参与宗教活动,而是本来就可因着文字文学的这种宗教性质,形成各种宗教活动。
四、由于缺乏以上这些考虑,也使得我们无法理解宗教间的差异。例如佛教也有呗梵颂赞,也有宣教诗文,也参公案诗偈文字以入道,也有石门文字之禅。但道士女冠作诗文,其意义与僧徒为文并不一样。道教系以文为宇宙万物之本体,所以是一种根本义的文字教,一切文学活动,亦皆为因体起用,且可以因文见体。
五、道教所显示的“文字、文学、文化”一体性结构,自然也能提醒我们:要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偏执“纯文学”的观念,实无可能。一部文学史,其实也就是摇荡流转于这三者之间的发展。如严羽曾描述宋人是“以文字为诗”;唐朝古文运动,则正面要求“人文化成”,不能仅成为美文。可见文字、文学、文化,既是一体的,其间又有紧张关系,其辩证发展的历程至为迷人。
六、“文字、文学、文化”的结构关系、文学发展的逻辑,既存在于文学活动文本身,也存在道教这一文化体中。而且由理论上看,道教比一般文学理论家更能深刻掌握住这个原理,并予以说明之。如前引太极妙化神灵混洞赤文图,或卫琪对文字、文章、文画、文明、文物、文献的系统解说等等,可能比一般文字泛言“文原于道”、“文以达道”、“文与天地并生”之类,更具理论趣味。欲明中国文化中主文的传统,势不能不对道教多加注意。
七、道教既以文字为教本,又以文字为教。但就其作为万物本源的文来说,那是自然虚无混沌中忽然创生的,这种真文事实上又具有“超视听之先,在名言之表”(宋真宗《灵宝度人经序》)的性质。它是自然生成的,是不知其然而然,故薛幽栖谓其幽奥不可详,“忘言理绝”;又说此非世上常辞,古言无韵丽、曲无华婉。这些玄妙天成、自然而生、作而非作、大巧若拙、忘言理绝云云,其实也就是中国文学创作最高之鹄的。文学家总强调“文章本天成”、“风行文上自成文”、“天然去雕饰”等等。天书真文,便是这种最高标准的文学作品之典型。然而,强调自然天成的文学创作观,必须迟至宋代,方始蔚成风气。道教之天书信仰,却在汉末即已成形了。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注意吗?
正是:“神仙戏东序,流晖寄文朝翰。”(《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卷中)且观神仙,再论文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