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古印度或古希腊的先哲们悟出善的概念后,再去审视世界,特别是直面人类生活时,就会像我们一样发现,哪怕只是让进化过程符合正义与善的伦理观的基本要求,也是很困难的。
如果世上有一件最明白不过的事情,那就是,在一个纯粹的动物世界里,不论是生命的快乐还是痛苦,都不是按照应得的赏罚来进行分配的——因为,对处于较低等级的感性存在来说,应该得到奖赏或者应该得到惩罚,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对人类生活的现象作一个能为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有识之士所认可的概括,那就是:违规者常常能逃脱他应得的惩罚;邪恶之徒像绿色的月桂树一样欣欣向荣,而正直的人却要乞食求生;父辈行恶,却让子孙受罚;在自然王国里,过失犯罪要受到和故意犯罪一样严厉的惩罚;千万个无辜的人们,因为一个人故意或过失的犯罪行为而遭受折磨。
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希腊人、闪米特人和印度人是一致的,《约伯记》、《工作与时日》和佛经是一致的,赞美诗的作者、以色列传道者和希腊悲剧诗人也是一致的。事实上,古代的悲剧作品,除了表现事物本性所具有的那种深奥难解的非正义性之外,还有什么更共同的主题呢?除了描写无辜的人亲手把自己毁灭,或因他人的致命恶行而遭到毁灭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去更深刻地感觉真实?诚然,俄狄浦斯的心地是纯洁的,是自然的系列事件——宇宙过程——驱使他误杀父亲,娶母为妻,让他的臣民遭殃,使自己草草毁灭。或者更进一步,我暂且抛开时间顺序的限制,构成《哈姆雷特》永恒魅力的东西,除了因深深地体验他的经历而产生的感染力外,还有什么呢?这个同样无辜的梦想家,不由自主地被拖进一个混乱的世界,卷入一团罪恶与痛苦的乱麻之中。而这种罪恶与痛苦,是宇宙过程的基本力量渗透到人之中,并通过人发挥作用而造成的。
因此,如果把宇宙送上道德法庭,很可能要判它有罪。人类的良心反感自然对道德的漠视,微观宇宙的原子应该早已发现无限的宏观宇宙是有罪的。但是,几乎无人有胆量记下这一判决。
在闪米特人对这一争端进行重大审判时,约伯托庇于缄默和屈从;印度人和希腊人或许不够明智,试图调和那根本不能调和的事情,为被告进行辩护。结果,希腊人发明了神正论,而印度人提出了一种就其最后形式而言最好称之为宇宙正论的理论。因为,尽管佛教承认有许多神灵、许多主宰,但他们都只是宇宙过程的产物;存续的时间再长,也只是宇宙过程永恒活动的暂时表现。不论轮回学说起源于何时,婆罗门教徒和佛教徒在思考轮回学说时,找到了一个得心应手的方法,为宇宙对待人的方式作了一个似乎有理的辩护。如果这个世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不幸和罪恶像下雨一样同时降落在正义者和不正义者的身上,这是因为不幸和罪恶像下雨一样,都是无穷的自然因果链中的部分环节,在这个因果链上,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无所谓这种情形比那种情形更不正义。每一个感性存在者都是在收割其以前种下的果,不是今生种下的果,就是前生种下的果,这个前生也不过是无穷系列的前生中的某一个。因此,善与恶的现世分配,是累积起来的正报应和负报应的代数和,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取决于善恶账目的动态平衡,因为在他们看来,随时都应该进行彻底清算是不必要的。未付清的款项可以作为一种“挂账”而延期;刚刚享受了一段天堂般的幸福时光,接下来就得长期忍受可怕的地狱生活,但依然不能还清前世作孽所欠下的债。
经过这样一番辩解,宇宙过程是否显得比原先更道德一些,也许还是有疑问的。但是,这种辩解理由并不比其他理由逊色,只有极为草率的思想家,才会以其固有的荒谬性而摒弃它。像进化论学说本身一样,轮回学说也扎根于这个真实的世界,它可以要求得到像通过类比得来的完美论证所能提供的那种支持。
有一些事实,由于天天接触变得稀松平常,其实它们都可以归在遗传的名下。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家族的或者远亲的明显印记。更为特别的是,一定行为方式形成的总体倾向,即我们所说的“气质”,往往可以追溯到漫长系列的祖先和旁亲。所以我们有理由说,气质,作为一个人道德和智力的实质性要素,确实从一躯体传到另一躯体、从一代轮回到另一代。在新生婴儿的身上,血统上的气质是潜伏着的,“自我”不过是一些潜能。但这些潜能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从童年到成年,这些潜能表现为迟钝或聪慧,羸弱或健壮,邪恶或正直。此外,每一特征由于受到另一气质的影响而发生改变——如果没有其他影响的话,这种气质就会传给作为其化身的新生体。
印度哲学家把上面所说的气质称为“羯磨”。正是这种羯磨,从一生传到另一生,并以轮回的链条将此生与彼生连结起来。他们认为,羯磨在每一生都会发生变化,不仅受血统的影响,而且还受自身行为的影响。事实上,印度哲学家都是获得性气质遗传理论的坚定信徒——目前,这一理论处于备受争议之中。不容置疑的是,表现某种气质的种种倾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种条件的促进或阻碍,其中最重要的条件是有无进行自我修行。但是,气质本身是否会因自我修行而发生变化,并不是确定无疑的,而且同样无法肯定的是,恶人遗传的气质比他得到的气质更差,正直人遗传的气质比他得到的气质更好。然而,印度哲学不容许对这一问题有任何怀疑——相信环境尤其是相信自我修行对羯磨的影响,不仅是印度哲学中报应理论的必要前提,而且还是逃脱永无止境的轮回转世的唯一出路。
印度哲学的较早形式,与我们这个时代所流行的理论一样,都假定在变动不居的物质或精神现象下面,存在一个永恒实在或“本体”。宇宙的本体是“婆罗门”,个人的本体是“阿德门”,后者与前者的分离(倘若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仅仅是由它的皮囊,由包裹着感觉、思想、愿望以及快乐和痛苦等这些构成人生幻境的东西所造成的。无知的人把这一点当做实在,他们的“阿德门”因此永远被幻觉所囚禁,被欲望的镣铐所桎梏,被不幸的鞭子所抽打。但是,已经觉悟的人发现,表面的实在不过是幻觉,或者正如两千年以后所说的,所谓的善与恶,不过是思想的产物。如果宇宙“是公正的,而且用由我们的淫乐织成的鞭子来抽打我们”,那么避免我们遗传罪恶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铲除让我们流于堕落的欲望之根,不再充当进化过程的工具,并退出生存斗争。如果羯磨通过自我修行得到改变,如果它那接二连三的粗鄙欲望能够被灭绝,那么,自行其是的原动力即生存欲望就被摧毁了。那时,幻象的泡沫会破灭,游荡着的个体的“阿德门”会自行消融于普遍的“婆罗门”之中。
这些似乎是佛教以前的拯救概念,这也是那些愿意获救的人所追随的方式。在禁欲方面,没有比印度的苦行隐士做得更彻底的了——在使人的精神萎缩到无感觉的半梦游状态方面,后来的僧侣主义者中没有一个能够如此地接近成功,若不是其公认的圣洁,就很难将它与白痴的状态分开。
必须认清的是,这种拯救,必须通过知识和基于知识的行为才能获得,正如那些想得到某种物理或化学结果的实验者,必须具有相关的自然法则的知识,以及足以完成一切操作所需要的久经考验的意志。在此意义上,超自然性完全被排除了。没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够对引起羯磨的因果序列产生影响——只有羯磨的主体自身的意志,才能使它终结。
我刚才已尽力对这一卓越理论作了一个合理的概述,在此理论基础之上,只能得出唯一的一条行为准则。如果过多的痛苦是一种必然,那么继续活下去就是愚蠢的,不幸会随着生命的延续而越来越多,而且这种可能性是无法阻挡的。消灭肉体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除了通过自愿地阻止灵魂的一切活动来消灭灵魂外,别无他法。财产、社会关系、家庭感情、世俗的友谊,都必须抛弃;最天然的欲望即便是饮食,也必须禁绝,至少要减至最少,直到一个人心如死灰、清心寡欲,成为一个托钵僧,经过自我催眠进入一种死一般的沉睡状态。走火入魔的神秘主义者误认为,这就是最终融入婆罗门的一种先兆。
佛教创始人接受了他的前辈所探究的基本原理。但是,他对含有将个人存在消融于绝对存在——即,将“阿德门”消融于“婆罗门”——的那种完全灭绝的思想并不满意。看来,对他来说,承认任何实体——即便是那种既没有质量又没有能量而且没有任何可以述说的属性的“空”——的存在都是一种危险和陷阱。尽管将“婆罗门”归结为一种实体性的虚无,但它还是得不到信任;只要实体尚存,它就会满载着无限的悲哀,不可避免地重新转动那令人讨厌的变化之轮。乔答摩使用研习哲学的人非常感兴趣的形而上学之绝技,清除了永恒存在的影子的藏身之处,因而填补了贝克莱主教著名的唯心论主张所留下的那一半空白。
假如承认这些前提为真,我不知道怎样去避开贝克莱的结论,即物质的“本体”是一个形而上的未知数,存在的本体是不能证明的。贝克莱似乎没有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一种精神实体的非存在同样是有疑义的。不偏不倚地应用他的推理,其结果就是把“一切”归结为现象共存和现象序列,现象内部和现象以外的东西,都是不可知的。印度人思想敏锐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乔答摩比当代最杰出的唯心主义者所看到的更加深刻。尽管必须承认,如果贝克莱将精神本性的一些推论贯彻到底,就会得出几乎相同的结论。
流行的婆罗门教教义认为:整个宇宙,包括天上的、尘世的和地狱的,连同众多的神灵和天上其他的存在,以及众多的感性动物,还有魔罗和他的恶魔们,都不断地在生与死的法轮中轮转;在每个法轮中,每个人都有其转世的替身。乔答摩接受了这些教义,进而消灭了一切本体,并把宇宙归结为只是感觉、情绪、意志、思想的流动,没有任何根基。在小溪的表面,我们看到许多波纹和漩涡,持续一会儿,便随产生它们的原因的消失而消失,所以,看起来,个体存在似乎只是绕着一个中心旋转的诸种现象的暂时共生体,“就像拴在柱子上的一条狗”。在整个宇宙中没有任何永恒的东西,既没有精神现象的永恒本体,也没有物质现象的永恒本体。人格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幻觉。实实在在地说,不光是我们,包括一切事物——各个领域无数的宇宙幻影,都只是构成梦境的材料而已。
那么羯磨会变成什么呢?它仍然未被触动。作为能量的特殊形式——我们称之为磁力,可以从磁铁传到钢片,又从钢片传到镍片,其间由于受所在物体状况的影响,磁力可能增强也可能削弱。同样,也可以设想,借助一种导体,羯磨也可以从一种现象共生体传到另一现象共生体。无论怎样,当不再有本体——不论是“阿德门”还是“婆罗门”——的残余留下时,简言之,当一个人只有去梦想他不愿意梦想的东西以结束一切梦想时,乔答摩无疑就更有把握消除轮回。
人生之梦的这种结局就是涅槃。涅槃究竟是什么?学者们的意见众说纷纭。但是,由于最初的权威告诉我们,那儿既没有欲望也没有行动,也没有已经进入涅槃的圣徒肉体转世的任何可能性,那么对佛教哲学的这种最高境界,最好称之为——“寂静”。
这样一来,在修行境界问题上,乔答摩和他的前辈们就没有任何非常重大的实际分歧。但在达到境界的方式问题上是不同的。由于正确地洞察到人的本性,乔答摩断言,极端的禁欲主义实践是徒劳的,而且确实是有害的。仅仅通过肉体的苦行还不能根除食欲和情欲,而是必须从根本上下工夫,通过不断地修行抵御它们的心理习性,广施仁爱,以德报怨,谦卑忍让,克制邪念——一句话,只有通过完全放弃实为宇宙过程之本质的那种自行其是,才能战胜它们。
毫无疑问,佛教获得惊人的成功,应归功于这些伦理特点体系。佛教是这样一种理论体系:不相信西方人的上帝;否认人有灵魂;认为相信永生是大错、渴望不朽是罪过;祈祷无用,献祭无用;教人只靠自身的努力去获救;因其固有的纯洁,不知道何谓发誓效忠;厌恶不宽容;从不寻求世俗力量的帮助。但是,它却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旧大陆(the Old World)的相当一部分地方,而且尽管混杂了粗俗的外来迷信,它仍然是大部分人的主要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