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但是,在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的一些教义和以《圣经》为题材的作品中,视原欲为罪恶又走向了极端。有一部叫《阿列克西斯行传》的书,其中讲的阿列克西斯,生在一个很富裕的家庭里,但是他信仰皈依了基督。他想磨砺自己,就在新婚之夜,把漂亮的新娘子迎娶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很果断地逃出了家门,表明自己战胜了情欲。走出家门以后,他把身上所带的钱财散发给了穷人,自己过着乞丐般的生活,风餐露宿,如此20年后,他又返回了自己的家乡。苦难生活的磨砺,把他整个人都改变了形状。为了要考验一下自己是否已经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的父母出来,看到门外的乞丐,一点也看不出、想不到是他们的儿子,就把他作为一个贫苦的人接到了自己家里,让他住在楼梯间里,每天给他一些食物。他住在这里,每天能听到父母思念儿子的长吁短叹,听到自己的妻子在闺房里偷偷哭泣。在父母的思念和妻子的思念中,他能够做到岿然不动于心,于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圣徒。他带着这种愉快的意念死去了。在这个故事里,我们总感觉到一些不自然的东西:人自己受苦,本来应该使别人能得到幸福。但是,阿列克西斯是相反的,他为了达到自己修炼的目的,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人们会问:你何必要把一个年轻的无辜女子迎娶到家里来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呢?你这不是给别人加上了很多痛苦,以显示自己的崇高吗?如此折磨父母两位老人,难道也可以成为圣徒吗?这种做法未免离人的自然观念太远。把世间一切自然的东西(物质的、情感的、伦理的)都当做自己的仇敌而加以割舍、抛弃、毁坏,并且认为割舍得越彻底,心灵就越崇高,结果只能导致个体与现实世界的背谬。对肉体和自然人性、人情的无端摧残是不能构成审美愉悦的,由此而获得的沐神福祉的喜悦也是一种畸形的心理病态。
事实上,基督教徒,既然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人的那些自然本性,就不可能做到像阿列克西斯这样。畸形的时尚造就虚伪。在中世纪有一位神父叫阿伯拉,他到37岁的时候,一直是一个非常合乎教会要求、很守教会规矩、受人崇仰的神父。他自己也相信自己可以一辈子做一个很好的神父。但是,就是在37岁这一年他接受了一个女弟子,即19岁的爱洛绮丝——一个纯洁的、美丽的、非常崇拜他的女孩子。阿伯拉意想不到地和他的女学生发生了热烈的恋爱。这种恋爱使阿伯拉又痛苦又甜蜜,他在给爱洛绮丝的情书里说:“你摧毁了我全部的信仰和哲学的基础。”他称这种爱情是一种甜蜜的罪恶。爱洛绮丝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阿伯拉感到对不起爱洛绮丝,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生了孩子而没有丈夫,是一件很不名誉的事情,他想脱下他的袈裟和爱洛绮丝结婚。但爱洛绮丝觉得这样就毁了阿伯拉的全部前程,她很情愿地养活着她和阿伯拉的私生子,而且继续做阿伯拉的秘密情人。这件事终于被爱洛绮丝的叔叔发现了。她的叔叔就雇用了两个杀手,深夜潜入阿伯拉的寝室,对他实行了阉割。被人阉割,在中世纪是一个奇耻大辱。阿伯拉被阉割以后自己隐身在一个修道院里,而爱洛绮丝就到离阿伯拉隐身处不远的修道院里做了修女。他们两个人依然时常有热烈的情书往来,这些情书充满了爱情,充满了哀怨,充满了感叹和绝望。阿伯拉长叹道:“无情不比多情苦。”就是说一个人感情越多,痛苦越多。他说:“没有爱过的人们啊,我羡慕你们。”这些情书大家可以在梁实秋先生的中文译本《阿伯拉与爱洛绮丝的情书》中找到。从中我们看到,作为一个神父,他接受了那么多神学的教育,也依然不能泯灭人的自然本性。这个故事使我们看到了在《圣经》里阐扬的、特别是《新约》里的那种绝对的禁欲主义,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自己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