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中国新文学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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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学革命的展开

文学革命的展开大约可分两方面来讲,一是文字方面,二是思想方面。文字方面是反对古文,赞成白话;思想方面是反对迷信他人,主张自由思想。这二者原是连带而来的,因为文字变为白话后他本身先变得自由了,我们平常想一件事常常是用文字来想的,并不是凭空可以想得出来,故在文字未自由前,思路总受一层束缚,及文字的束缚去掉,思路的束缚便也去掉,自由的思想自然便产生了。但如果我们回看白话运动的起因,则白话运动又是因为要求自由思想才起的。在文学革命之前,我们所有的原是文化革命,文化革命亦即是思想上的革命,所以严复首先译了《天演论》这一类关乎思想方面的书,《青年杂志》一开头的文章便是《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都是一种进取的自由的思想的追求,与保守的迷信的观念恰恰相反,所以胡适在他的《文学改良刍议》里首先便提到须言之有物,言之有物中思想即一要素,他说: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敻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他又特意标明说:


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一)情感……(二)思想……


文以载道是古圣贤人之道,是不可怀疑不可违悖的道,是保守的迷信的,言之有物中的情感固不必说,其思想亦必是有“见地”、有“识力”的思想,是由自己能力得到的,而非人云亦云的迷信,是一种探讨的精神,所以是进取的;是凭着自己的见地与识力,所以是自由的思想。陈独秀在他的《文学革命论》里也提到:


一曰文犹师古……二曰误于“文以载道”之谬见。文学本非为载道而设,而自昌黎以迄曾国藩所谓载道之文,不过抄袭孔孟以来极肤浅极空泛之门面语而已。余尝谓唐宋八家文之所谓“文以载道”,直与八股家之所谓“代圣贤立言”同一鼻孔出气。


白话运动,或说文学革命故不止为文字及文学之改革,而为全文化之改革,当时详细情形,约可从三方面说之。

Ⅰ 新旧之争

在《新青年》的四卷三期上同时刊出了王敬轩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和刘半农的《复王敬轩书》,遂开了新文学以来的争论之始,新文学的争论胡适在美国时和几个朋友间已曾有过,但那不过只是几个朋友间的闲谈而已,并非正式的辩战。这次正式的开火乃在民七三月十五,而所谓王敬轩者实在是冒名顶替并无此人,信则有之,乃是生于《新青年》社的同人钱玄同的手笔。

当文学革命的大旗打出去后,当然各界人士不免议论纷纷,因为“思想”与“文字”两事乃是人人所离不开的,故有关系的固不止是文学之士而已。当时赞成者也有一知半解的,反对的自然更是不着边际,《新青年》这般人要应用擒贼先擒王的办法抓住一个代表人物着实说明一下,却苦于是东一句西一句,使你无从答覆起,于是由钱玄同来这么一个苦肉计,再由刘半农大大的骂了一顿,一来长自己的威风,二来使问题归纳到具体的几点上,三来当时的文坛巨子及拥护旧文化的有力的人物乃是林纾,王敬轩的信就大捧而特捧林纾,于是刘半农文章里便又把林纾大大的挖苦了一顿,于是林纾在这一捧一骂之下,便不能不老将亲自出马了。

王轩敬这一出双簧不但唱得有趣,而且是综合了所有反对文学革命的当时意见,所以实际上真可算得当时一般文人的代表,之后便是真正代表的文章了。

那篇文章叫做《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登在京沪著名的报纸上,他一开头便说:


名曰古文,盖文艺中之一,似无关于政治,然有时国家之险夷,系彼一言……无涉于伦纪,然有时足以动人忠孝之思。


又说:


道咸以下,即寥寥矣。间有提倡者,才力亦薄,病在脱去八股而就古文,拘局如裹足之妇,一旦授以圆履,终欠自如,然犹知有古文之一道。至白话一兴,则喧天之闹,人人争撤古文之席,而代以白话。其始但行《白话报》,忆庚子客杭州,林万里、汪叔明创为《白话日报》,余为作白话道情,颇风行一时。已而予匆匆入都,此报遂停。沪上亦间有为白话为诘难者,从未闻尽弃古文行以白话者。今官文书及往来函札,何尝尽用古文,一读古文则人人瞠目,此古文一道,已厉消烬灭之秋,何必再用革除之力。其曰废古文用白话者,亦正不知所谓古文也。


于是他慨然于白话运动:“实则此种教法,万无能成之理,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请诸君拭目俟之。”

“拭目俟之”,俟的谁呢?其实就是他老先生自己,在这篇文章之后一月里他即写了一封信给蔡元培:


大学为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近者,外间谣诼纷集,我公必有所闻,即弟亦不无疑信,或且有恶乎阘茸之徒,因生过激之论,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补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尽反常轨,侈为不经之谈,则毒粥既陈,旁有烂肠之鼠;明燎宵举,下有聚死之虫。何者?趋甘就热,不中其度,则未有不毙者。方今人心丧蔽,已在无可救挽之时,更侈奇创之谈,用以哗众。少年多半失学,利其便已,未有不糜沸麕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国之命如属丝矣。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恒曰:去科举,停资格,废八股,斩豚尾,复天足,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则中国必强。今百凡皆遂矣,强又安在?于是更进一解,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呜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医,乃追责其二亲之有隐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泽,有是理耶!外国不知孔孟,然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守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而又济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著一百廿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忤五常之语,何时贤乃有此叛亲蔑伦之论,此其得诸西人乎?抑别有所授耶!……天下唯有真学术,真道德,始足独树一帜,使人景从。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若化古子之言为白话演说,亦未尝不是。按《说文》,演长流也,亦有延之广之之义,法当以短演长,不能以古子之长演为白话之短。且使人读古子者,须读其原书耶?抑凭讲师之一二语即算为古子?若读原书,则又不能全废古文矣。……盖存国粹而授《说文》可也,以《说文》为客,以白话为主,不可也!……大凡为士林表率,须圆通广大,据中而立,方能率由无弊。若凭位分势力,而施趋怪走奇之教育,则惟穆罕默德左执刀而右传教,始可如其愿望。今全国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为是。


蔡元培的覆信说得十分明白简要:


公书语长心重,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惜,甚感!惟谣诼必非实录,公爱大学,为之辨正可也。今据此纷集之谣诼,而加以责备,将使耳食之徒,益信谣诼为实录。岂公爱大学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请分别论之。

对于第一点,当先为两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教员,曾有以“覆孔孟铲伦常”教授学生者乎?(乙)北京大学教授,曾有于学校以外,发表其“覆孔孟铲伦常”之言论者乎?

请先察“覆孔孟”之说:大学讲义,涉及孔孟者,惟哲学门中之《中国哲学史》。已出版者,为胡适之君之《中国上古哲学史大纲》,请详阅一过,果有“覆孔孟”之说乎?特别讲演之出版者,有崔怀瑾君之《论语足征记》《春秋复始》,哲学研究会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与孟子异同”问题,与胡默青君提出“孔子伦理学之研究”问题,尊孔者多矣,宁曰覆孔?

若大学教员,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与学校无涉,本可置之不论。然姑进一步而考察之,则惟《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对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说者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也。公不云乎?“时乎井田封建,则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无流弊。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亦正决之以时耳。”使在今日,有拘泥孔子之说,必复地方制度为封建,必以兵车易潜艇飞机;闻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讨之。岂非昧于“时”之义,为孔子之罪人,而吾辈所当排斥之者耶?

次察“铲伦常”之说:常有五:仁,义,礼,智,信,公既言之矣。伦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中君臣一伦,不适于民国,可不论,其他父子有亲,兄弟相友(或曰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在中学以下修身教科书中,详哉言之。大学之伦理学,涉此者不多。从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大学尚无女学生,则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节操。近年于教科书以外,组织一进德会,其中基本戒约,有不嫖,不娶妾两条。不嫖之戒,决不背于古代之伦理,不娶妾一条,则且视孔孟之说为尤严矣。至于五常,则伦理学中之言仁爱,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诈,而一切科学,皆为增进知识之需。宁有铲之之理欤?……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果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

请先察“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大学预科中,有国文一课,所据为课本者,曰模范文,曰学术文,皆古文也。其每月练习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有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古文学,近世文学,又本科预科皆有文字学,其编成讲义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有《北京大学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为白话体者,惟胡适之君之《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而其中所引古书,多属原文,非皆白话也。

次考察“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义?”大学教员所编之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决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岂讲演之语,必皆编为文言而后可欤?吾辈少时,读《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使塾师不以白话讲演之,而编为类似集注类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辈其能解乎?若谓白话不足以讲说文,讲古籀,讲钟鼎之文,则岂于讲坛上,当背诵徐氏《说文解字系传》,郭氏《汗简》,《薛氏钟鼎款识》之文,或编为类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话讲演之欤?

又次考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天演论》《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话也,而严幼陵君译为文言。少仲马、迭更司、哈德等之所著小说,皆白话也,而公译为文言。公能谓公及严君之所译,高出于原本乎?若内容浅薄,则学校报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之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特引车卖浆之徒而已……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明诸君,公何以证知为非博极群书,非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文藏拙者?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

至于弟在大学,则有两种主张如左: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与公所提出之“圆通广大”四字,颇不相背也。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


林琴南被这篇话驳得无言可答,于是大怒之下在《新申报》上写了两篇影射小说,一篇是《荆生》,一篇是《妖梦》,藉漫骂以泄愤,已是穷途末日了。在同时北京大学《新青年》中人虽发表了不少有力的文字,但一些守旧分子,如黄侃、刘师培、张煊等却也出了一个《国故》月刊,为复古卫道的运动。

此时政治上是安福系当权,许多旧派的人希望着能藉政治势力压倒白话,于是散布了不少关于北京大学的谣言,林蔡之争是三月间事,而五月便遇到“五四运动”,安福系不久也站不住了,这班复古的人乃并这点希望也打消得干净,于是偃旗息鼓,从此反对者的声息遂完全沉寂下去。

Ⅱ 新诗的尝试

白话运动,前面说过,不以远到是民国以前的事,白话文学则是《新青年》文学革命以来方才有的,这白话文学是否可以成功,在散文方面问题尚少,在新诗方面则问题非常之多。第一,白话文虽不曾成为书籍,可是存在每个人的口上,只要我们说出话来,已经便是白话文,所差只是没有用纸笔记载下来而已,故胡适在他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里,便说:


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样白话文便可以“建设”起来了。但对于白话诗则并没有这么方便,因为我们平常说的话只可以说它是白话,却并不能说它就是白话诗,白话是现成的,白话诗却还得有待于创作。胡适虽以为陶渊明、白居易及许多词家所用的是白话,但那仍只是近于白话,故今日才会死去,至于今日当然不能再作像诗词那样的东西,那么作什么呢?这新诗既不存在于已有的笔墨上,又不存在于今日的唇舌间,我们想象那真是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局面了。第二,一向诗与散文的区别在诗有一定的形式,如词曲虽然是长短句(古乐府中亦多长短句),但也有与散文不同的形式。白话诗的形式是如何呢?是不是可以打破一切旧有的成规呢?这话我们举胡适第一首小诗《朋友》来做参证。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关于第二点可以说并未革命,因为所用的仍是八句五言,而且隔句用韵,都同从前的五言诗一样,所以这时的白话诗是只是做到了用白话这一点。

用白话何以就是诗呢?那就是要真有感触,不过散文也同样要真有感触,所谓“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与“要有话方才说话”,都是指一切文章而说的。然则真有感触,只是好不好的标准,至于是好散文还是好诗,则仍在有形式无形式耳。

但新诗的尝试终于不肯就此为止,于是由人工的音节乃渐渐走到自然的音节里去,这里面经过许多的反复,到民八一月周作人写了一首《小河》,才算为完全自然音节的诗奠定了基础:

小河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遂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这时做诗的还有刘复、沈尹默、俞平伯、康白情、朱自清诸人,对于诗亦各有不同的意见,不过那时新诗普遍的趋势是发展向旧诗中所无的方面去,故大抵都是在形式上求自由,求散文化,在内容上则求说理,求写实,喜用第一身。许多那时的诗人,今日都再不做新诗而因此被今日爱诗的人们所遗忘,但那时的诗却有普遍的一片欣欣向荣之意,则又是今日所缺少的。

Ⅲ 对于旧剧的攻击

新文学中最新的一件东西是小说,而中国从前却一向没有,因为没有,故亦没有可攻击的东西;退而求其次,遂攻击到旧剧上来了。其实那时候尽管攻击旧剧,而并没有真正的新剧出现,有的只是上海的文明戏而已。文明戏与新文学运动没有多大的关系,其后虽然也不再盛行,而无形的倒影响了旧剧,成为今日所谓的海派戏子,而新文学运动则始终不曾影响了旧剧,亦可见当时的攻击乃是另一意义了。旧剧中可攻击的地方当然很多,因为《水浒》《红楼》用的是叙述的白话,而旧剧中的唱词则是不文不白的韵文,同是表现一个故事,不直接写出来,而文绉绉的唱了出来,这自然将惹起当时人们的反感。二来《水浒》写强盗,《红楼》写男女,都是与中国的道统相反的;而旧剧则忠孝节义的训词触目皆是,孔子在当时尚且不免,旧剧自然更不能不更受攻击了。在当时对旧剧首先作激烈的攻击的是钱玄同的文章。他说:


若今之京调戏,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固不可因其为戏剧之故,遂谓为有文学上之价值也。(假使当时编京调戏本者,能全用白话,当不至滥恶若此。)又中国戏剧,专重唱工,所唱之文句,听者本不求甚解,而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无一足以动人情感。夫戏中扮演,本期确肖实人实事,即观向来“优孟衣冠”一语,可知戏子扮演古人,当如优孟之像孙叔敖,苟其不肖,即与演剧之义不合;顾何以今之戏子绝不注意此点乎!戏剧本为高等文学,而中国之戏,编自市井无知之手,文人学士不屑过问焉,则拙劣恶滥,固宜。


又说:


两三个月以来,北京的戏剧忽然大流行昆曲,听说这位昆曲大家叫做韩世昌。自从他来了,于是有一班人都说:“好了,中国的戏剧进步了,文艺复兴的时期到了。”我说,这真是梦话。中国的旧戏,请问在文学上的价值,能值几个铜子?……吾友某君常说道:“要中国有真戏,非把中国现在的戏馆全数封闭不可。”我说这话真是不错。——有人不懂,问我“这话怎讲?”我说,一点也不难懂,譬如要建设共和政府,自然该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设平民的通俗文学,自然该推翻贵族的艰深文学。那么,如其要中国有真戏,这真戏自然是西洋派的戏,决不是那“脸谱”派的戏。要不把那扮不像人的人,说不像话的话全数扫除,尽情推翻,真戏怎样能推行呢?如其因为“脸谱”派的戏,其名叫做“戏”,西洋派的戏,其名也叫做“戏”,所以讲求西洋派的戏的人,不可推翻“脸谱”派的戏。那我要请问:假如有人说,“君主政府叫做‘政府’,共和政府也叫做‘政府’,既然其名都叫‘政府’,则组织共和政府的人,便不该推翻君主政府。”这句话通不通?


与钱玄同同时攻击戏剧最烈的是刘半农,他在《答张厚载》文上说:


以个人经验言之,平时进了戏场,每见一大伙穿脏衣服的,盘着辫子的,打花脸的,裸上体的跳虫们,挤在台上打个不止,衬着极喧闹的锣鼓,总觉眼花缭乱,头昏欲晕,虽然各人的见地不同,我看了以为讨厌,决不能武断一切,以为凡看戏者,均以此项打工为讨厌;然戏剧为美术之一,苟诉诸美术之原理而不背(是说他能不背动人美感,足下谓“吾人在台下看去,似乎乱打”,似即不能动人美感之一证),即无“一定的打法”,亦决不能谓之“乱”;否则即使“极规则极整齐”,似亦终不能谓之不“乱”也。


此外还有许多人也参加这项讨论,然大约不出这些意见。当时态度比较温和的是胡适,虽然钱、刘两人在《今之所谓评剧家》一文中又合演了一回双簧,谓主张旧剧者根本不值讨论(此仿佛陈独秀对文学革命之态度),而胡适却约了当时旧剧的评剧家张厚载写了好几篇文章,以便可作公平的讨论,这讨论的结果乃结束在周作人的《论中国旧剧之应废》一文上。

大约当时问题的焦点无非是主张话剧与反对旧剧两件事,其实二者根本不是一件东西;故既未针锋相对,终于发生影响甚少,反对者尽可言之成理,而旧剧依然盛行如故。关于这点陈独秀是比较认得清楚的,故他在《答张豂子》文中特别提出:


演剧与歌曲,本是二事;适之先生所主张之“废唱而归于说白”,及足下所谓“绝对的不可能”,皆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