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歌戏
民间流传着“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说法。在北京西郊的门头沟区,分布着大大小小的30余座几乎与潭柘寺同时建成的古村落。在这些古村落中,有一个小镇叫做斋堂镇。由斋堂镇向西走去,经过双石头村、爨底下村,穿过爨里安口峡谷继续前行,便能到达柏峪村。此村曾因山坡上多柏树、榆树而得名“柏榆村”,后来为了便于设防驻守,人们将树林砍掉。大概从清代开始,便用谐音将这里称作“柏峪村”(施艺,2013)。柏峪村便是燕歌戏最主要的演出地。
燕歌戏是一个古老而独特的剧种,被人们称为“戏曲活化石”。由于当地口音的缘故,也俗称“秧歌”或“燕乐”。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个与它相同或相似的地方戏。有的学者认为,燕歌戏有可能产生于元代。根据《元史》记载:“元代有宫县登歌,分文、武,舞于太庙。称‘燕乐’,民称‘燕歌’。雅俗兼备。”但是,我们已经很难断定,现今还留存的燕歌戏便是《元史》里所记载的“燕歌”。也有学者认为,燕歌戏的产生,大概是从明末清初开始的,距今约有400多年的历史了,最初与驻守的军队的有关。据猜测,有可能是戍边将士带来的家乡戏曲,与当地方言、民歌相结合,在守关军户和当地村民自娱自乐的过程中发展并流传下来的。《清史》中记载,1796年乾隆帝庆祝60大寿时,燕歌戏曾获邀进宫演出。
根据老艺人的介绍,燕歌戏在柏峪村开始流传,应该是在清代中后期,道光年间以后。当时有三位外地来的师傅,来到柏峪村后,见当地百姓热情淳朴,又喜好听戏,于是决定留在当地生活,开始在村里教大家唱戏,直到终老。就这样,燕歌戏在柏峪村逐渐发展起来。从那时开始,一直到民国年间,燕歌戏的戏班已经发展成熟,经常应邀到大戏楼、天桥、矾山、怀来、涿鹿、蔚县和周边村落“卖台”演出。日本侵华时,燕歌戏的演出曾一度中断过,戏装全丢了,演员也减了不少。这一时期,燕歌戏遭受了极大损失。抗战胜利后,老艺人重整旗鼓,加上青年演员的加入,剧目的增加,燕歌戏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直到文革前,人们不光表演古装传统戏,还创作了许多现代新戏,宣传新思想、新风尚、新政策、新任务。而在文革期间,燕歌戏又停止了演出。到文革结束后,许多老艺人相继离世,一部分传统戏目没能保存下来,造成了巨大的损失。1982年,柏峪村开始恢复表演。近年来,在民众的呼声中,以及官方的支持下,燕歌戏老枝发新芽,又恢复了活力。2003年,组建起以表演燕歌戏为主的“柏峪社员剧团”,2005年3月正式注册。2006年,柏峪燕歌戏入选“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燕歌戏逢节必演,似乎已经成了一个规矩,如春节、三月三(娘娘送子)、四月二十八(祭奠药王神)、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十月初一等等。当地百姓认为,“凡神皆好戏”“众神均是戏中人”,唱戏便是为了酬神。对于当地百姓来说,燕歌戏具有融合节庆、敬神、教化、娱乐等多元为一体的作用。燕歌戏不同的剧目有不同的情节内容,在不同的传统节日里,过什么节唱什么戏,是比较有讲究的,往往演唱的内容都要跟节日的寓意相对应。比如,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般要唱《鳌山灯》,因为正月十五又俗称“灯节”,与花灯有关;三月三娘娘送子日,也是王母娘娘的生日,通常就要演唱《罗衫记》,这出戏的大概寓意是:儿子通过一番周折,终于考取功名,以此来恳请王母娘娘送子育子;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习俗都要祭祖、敬鬼;八月十五中秋节需要祭秋;十月十五下元节又俗称“瑞雪节”,需要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要唱跟“雪”有关的戏,如《丁僧扫雪》;在遭遇大旱之时,百姓希望祈雨、求水,就要演出跟雨水、龙王、丰收等有关的戏,如《小白龙显圣》或《算粮登殿》;要是病愈还愿的话,则要演唱《四郎探母》来表达敬重与报恩之情。总而言之,不同的节日都有相应的剧目演出。
这那么一天,戏又在村里的剧场开演了。剧场由舞台、后台和座位三个区域组成。正台口上方,写着“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等字样。两侧的台柱上,贴着“恩爱夫妻不同床”“文武官诰坐空堂”的对联。与其他戏台一样,演员上下场的门上也分别写着“出将”和“入相”,以及“戏言天下事,教化世间人”等字样。台上正在上演的是《孙举皋卖水》一出。戏刚开场,坐场诗便成了一大亮点:
君子无食把头低,没毛的凤凰不如鸡。
一旦凤凰毛长齐,凤是凤来鸡还是鸡。
其后接着便是一段道白。燕歌戏在艺术形式上有它独自的特点,人们将其概括为“生旦净末丑,诗曲媚俗白,说唱念做打,吹拉弹唱击”(施艺,2012)。坐场诗和道白,正是这里所说的“说”和“念”。坐场诗常常用浅显易懂的语句来交代戏剧的背景、展示人物的性格,对其后的情节做一个铺垫,有时也会用教化的方式告诉观众一些生活的道理。而道白则可根据人物、内容分为俗白、韵白、京白(北京话)、挖瘩牙子等。俗白用当地的斋堂方言来念,京白则使用北京话,所谓“挖瘩牙子”则是用北京话来唱念的快板书。一般情况下,演员在上、下场时还要有可以通用的“连场句”,如描写剧中情况紧急、迫在眉睫的戏词有:“阵阵烽火连三月,一封家书抵万金”;“少爷遭磨难,急报大人知”;“耳听钢铃声,想必报马回”等。
手眼身法步的技巧,也是燕歌戏的一大看点。燕歌戏专家谭怀孟曾提到,燕歌戏的动作特点是“柔如猫、刚如虎、扭如蛇”“眼力乖滑、手脚麻利。”此外,燕歌戏还有一些颇具特色的表演手法,人们称之为“做彩”。主要包括喷红、撒红、彩灯照明、硫磺、松香熏火等。其中,“喷红”是指模拟铡刀过后血液喷溅的效果;“撒红”则是血液洒出的效果;而彩灯照明、硫磺、松香熏火的运用,则能使舞台上的色彩变换,制造出恍惚恐怖、阴森鬼魅的效果。运用这些表现手法,可以使舞台的表演更加生动逼真。(施艺,2013)
就音乐体制而言,燕歌戏属于曲牌体。民间历来以“南北九腔十八调”的说法来形容燕歌戏中唱腔与曲牌的丰富。燕歌戏的唱腔也有自己的特色,其中【娃娃】和【水胡】是柏峪燕歌戏的两个主要曲牌和唱腔,均用于叙述故事情节和表达内心独白。由于性别与行当的不同,又分为男娃娃和女娃娃、男水胡和女水胡,多由真嗓和假嗓共同构成。这里的“男”“女”,是指剧中角色的性别,而非演员本身的性别。过去的演员基本都由男艺人构成,他们多以假嗓表现女性角色,而用真嗓表现男性角色。后来有了女艺人的加入,女性角色的唱腔才变为用真嗓来演唱。在一段唱腔里,往往是“有真音必有假嗓”,二者相互配合,形成高低起伏的效果。戏中的唱词结合着普腔、哭腔、托腔、起腔、高腔、快腔、尾腔等主要唱法,加上独唱、对唱、帮腔等特色唱腔的综合运用,再根据戏剧情节的发展,以及角色的性格特征,灵活表现戏文内容,形成唱词与唱腔的有机结合。(施艺,2013)同样,在道白中也经常有规律地穿插着假嗓“念”出的韵白,“道白接腔、腔中杂白”的特色要表现得天衣无缝。此外,还有【头行板子】【路途片子】【饮酒令】【桂枝香】等曲牌用于叙事和说明,【哭糜子】【秃爪龙】【大青羊】【二青羊】【莲花落】【山坡羊】等曲牌用于抒发感情或表达忧愤。曲调的高亢嘹亮和婉转低回,唱腔的苍凉古朴和富于变化,加上丰富的锣鼓和丝弦伴奏,形成了燕歌戏别致的表现形式。
就行当而言,燕歌戏与其他戏曲一样,大致可分为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但每个行当又具有燕歌戏自己所独有的特色。在生角里,佩戴髯口的胡生最多,如《卖水》中的赵宏恩、赵龙,《罗衫记》中的苏云、姚达、陶员外,《鳌山灯》中的田仲相等。其次为眉清目秀的小生,如《卖水》中的孙举皋、孙举成,《罗衫记》中的徐继祖,《变道》中的韩湘子等。另外,燕歌戏的生角里还有娃娃生,这些娃娃生都能展现出天真聪颖、活泼可爱的形象,如《卖水》中的宝童,《鳌山灯》中的王孙。在旦角中,既有英姿飒爽的刀马旦,如《杨宗保过山》中的穆桂英、《狮子洞》中的白鼠精;又有娇媚动人的闺门旦,如《卖水》中的赵美容、《小锦缎》中的张月娘;还有仪态庄重老旦、青衣等。至于丑角的设置,更是燕歌戏行当中的一大特色。虽然在戏份上,丑角多作为配角出现,但他们的出场频次有时甚至超过了旦角和净角。在许多剧目中,店小、丑举子、丑旦等均是整个剧目的点睛之笔,像卖婆、王婆这样的人物形象,其诙谐滑稽的表情和动作,往往能赢得观众的阵阵掌声和笑声。
一个剧团里,按照不同的职责来划分,除了有各个行当所构成的演员之外,还有专门负责演奏的乐队。乐队的基本成员可以分为鼓师、主弦、唢呐、打击乐手等。其中,鼓师是乐队的总指挥,起奏、速度、节奏都由鼓师来调控。主弦是指四胡的演奏者。除了主弦乐手外,乐队中还可以再配置一把二胡和一把四胡乐手。唢呐用于演奏一些唢呐曲牌,如在场面热闹、气氛欢快的剧情中,就可以由唢呐来完成主奏,通常唢呐只需一人。其他的乐队成员就不是十分固定了,一般可由5—8个人组成,常常配置笛子、四胡、二胡、鼓、镲、小锣等乐手。(施艺,2013)至于燕歌戏的乐器,也就主要是四胡、二胡、笛子、唢呐、鼓板、大锣、小锣、铙钹等,没有梆子。其中,四胡是燕歌戏的主奏乐器,是一种有四根弦的胡琴,比二胡稍大一些,音域宽广,声音浑厚。它也是燕歌戏在乐器方面与其他戏种的区别所在,其绵柔低沉的音色成为燕歌戏音乐风格的一个独特标志。在武场戏里,锣鼓、铙钹等乐器的作用与梆子相同,所以替代了梆子。
有时候,演员与乐队成员也并不是截然划分的,常常会出现一人兼任多个职务的情况。在过去,表演戏曲的组织叫做“戏班”。每逢演出时节,艺人们便准备“搭班”演出。戏班的成员均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村民百姓,并非专业演员身份,所以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组建班底,看哪些人能够参与到当时的演出中。若遇人少时,演员便要轮番上台,有时甚至还会兼任乐手。总地来讲,在以前,成员并不是很多,大致也就七八位主要演员,加上跑龙套的成员,以及后台人员,最多也就十几位。自2005年,“柏峪社员剧团”正式注册之后,传统的戏班变为了现代化的股份制社员剧团,成为官方认可的民营团体。柏峪社员剧团现有团员四十多人,年龄由30岁至70岁不等,形成了老中青相互配合的成员梯队。团长陈永禄、琴师陈有发、鼓师陈文增三人,形成了剧团的核心和支柱,在燕歌戏的推广和传承方面,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燕歌戏中,有一个著名的剧目便是《罗衫记》,这是燕歌戏里的一出大戏,正月里每天演两三个小时,一般也都要两三天才能演完。《罗衫记》讲的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故事,戏剧的情节源于《警世通言》中的《苏知县罗衫再合》。当时河北涿州永禄村的员外苏云考中了进士,准备前往浙江兰溪县赴任,苏云身怀六甲的妻子杨月英将与他同行。可是苏云的母亲年岁已高,不能一同前往兰溪。为了日后祖孙相认,老太太为儿媳缝制了一件罗衫,并撕成两半,一半交给儿媳带走,另一半则留在家中。不料,途经扬子江五坝渡口时,苏云一家上了贼船。由于垂涎杨氏的姿色,水贼徐能将苏云打入江中。慌乱之中,杨月英逃跑上岸。逃命的过程中,却又动了胎气,在江边产下一子。杨月英用白罗衫将婴儿包裹,遗弃在江边,只身一人逃回家中。水贼徐能在追赶的途中发现了弃婴,欲将其杀害。但在苏家家眷姚达的劝说下,徐能改变心意,将其收养,取名徐继祖,并交给姚达照料。姚达借此机会保全了小主人的性命,并精心伺候。十八年后,徐继祖长大成人,赴京赶考,高中状元,出任监察御史。一天,在街上遇见一位老妇人喊冤告状。姚达深夜偷看了诉状,这引起了徐继祖的怀疑,便对其严加“审问”。姚达这才向徐继祖说明了当年的旧事,以及徐继祖的身世。而得知旧情的徐继祖,此时已不忍亲自惩办既是养父又是水贼的徐能,只好赐其自尽。最终,分离的两半罗衫重会一处,三代亲人团聚。
除了《罗衫记》以外,燕歌戏还有其他一些剧目。根据《北京门头沟村落文化志》的记载,柏峪燕歌戏的剧目曾多达379个。这一数目,可能有一定的夸大。谭怀孟的《柏峪燕歌戏》中记载共计22出,《门头沟民间戏曲音乐集成》的记载共计17出。当地百姓多将一些内容正统、故事较长的剧目被称为“大戏”,而诸如“鬼戏、猴戏”之类的剧目被称之为“小戏”。(施艺,2012)从其他角度,还可分为“文戏”与“武戏”“温戏”与“闹戏”。除去许多失传的剧目,以及“一剧多名”的现象,有学者经过整理后认为,现今有较为详细记载的燕歌戏大约有20出。题材涉及的领域非常广,包含神话、政治、军事、伦理、爱情等许多方面,大到皇权政事,小到市井生活。按照剧情内容来分,大致包括家庭戏10出:《罗衫记》《鳌山灯》《孙举皋卖水》《小锦缎》《周元开店》《将军抱盔》《打芦花》《木鱼》《黄毛关》《梁山伯下山》;佛道戏6出:《田氏劈棺》《还魂带》《丁僧扫雪》《狮子洞》《四姐上吊》《变道》;袍带戏4出:《西河沿》《杨宗保过山》《水牛阵》《清风亭》。另有一些历史上曾经演出过的剧目,如《二人争夫》《李慧娘》《临潼山》《韩湘子出家》《李逵侍母》《小姑贤》等。所谓“家庭戏”,主要反映的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生活场景,以及团圆离散、亲人相认等故事内容,这是燕歌戏剧目类型中最主要的一种;而“袍带戏”,则是以民间流传的历史故事为内容的剧目,剧中角色多为穿着蟒袍、系着玉带的帝王将相;至于“佛道戏”,其剧目由两种类型构成,一种是根据佛道故事改编或演绎而成,一种是包含神仙鬼怪内容的民间传说。(宋阳,2013)在这20出剧目中,其中由后人记录并整理出剧本的剧目有12出,现今尚能上演的仅剩8出。
燕歌戏从曾经的盛况,到后来的中断,再到如今的复兴,虽然已不能频繁出现在城市的舞台或荧幕之上了,但它还是以顽强的生命力和强大的艺术魅力,扎根在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中。面对着许多唱腔唱本的失传,不少热爱燕歌戏的人,不少愿意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都已加入到传承和保护燕歌戏的队伍中来。如今,燕歌戏得到了“活态”传承和保护,在门头沟和昌平等地区都有不少演出活动,尤其是在柏峪村,不仅成了当地的一种旅游资源,更是一种宝贵的文化资源、人类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