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四篇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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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四篇的心学和气论

壹、稷下道家的心学

道论为哲学理论的基石,而稷下道家思想的核心实则是心学。我们只要从《管子》四篇篇目的命名,就可知晓。“心术”意谓心之功能;“内业”意为内心的修养;“白心”意即洁白其心。在内容上,更可见四篇皆以“心”为论述之主题:〈心术上〉经由论述心与其他知觉官能地位之关系以喻君主治人之术;〈内业〉与〈心术下〉以养形、修心、聚气为通篇主旨所在;〈白心〉则突显圣人如何运用道德以修身治国。由此可见,尽管四篇宗旨略有不同,却皆以“心”为重点申论之一致性。

老子虽在道论上具有空前的创发性,但于心学则无所建树。迄战国中期,南北道家均大倡心说,丰富中国古代的内圣之学。《庄子》言心,全书多达120余次,其中可概分为三类:其一为客观的描述,如〈列御寇〉谓:“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在宥〉云:“人心排下而进上”等,乃属客观描绘人心之深邃、复杂及其可动性与可塑性。其二为负面之分析,如所谓“机心”、“成心”、“贼心”等属之。其三则为正面之提升,如所谓“心斋”即是;尤以“游心”之说,不仅为庄子主体精神写照,更为艺术人格之呈现。先秦道家之心学,于庄子可谓达于顶峰。庄子之外,稷下道家则又另辟蹊径。

《管子》四篇之论心,以〈内业〉最具代表性。〈内业〉中“心”字出现约33次,相当于“精”、“气”、“道”等出现次数之总和。这与《老子》恰恰形成鲜明的比照(《老子》中,“心”字出现9次,而“道”字出现约70次)。在老子思想体系中,“心”处于较为被动的位置,如第五十五章“心使气日强”。由于老子更注重客观的“道”,强调对道的客观依从,因此主体的“心”便不具有能动的品格。为了有效地依从道,便强调“常无心”、“浑其心”(第四十九章)。老子体系中这种“心”的内敛性,使得心对道的认识可能性发生了问题。但是“道”的确立,毕竟强化了对客观规律的尊重,并且具有制约侯王君主们的自我扩张和占有欲膨胀的意义。

老子的道论确立了宇宙本体论,其对心的忽略,则由战国道家加以补充。兹以〈内业〉为主,申论如下:

一、心受道——精舍

道充形于人,人得之以安,〈内业〉特别就此提出了道留驻于精舍的说法。所谓“精舍”,指的是静定之心与康健之身的结合,特别是心。

〈内业〉云:“道……卒乎乃在于心。”〈枢言〉篇也说:“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这是说,人对道的接近,就是心对道的接近;人得之于道,就是心得之于道。

心有得道的可能,然则如何能使道驻于心中呢?〈心术上〉接着〈内业〉的“精舍”说,生动地将道驻于心中譬喻为“神将入舍”。它说这个“神”(即精气)好比尊贵的客人,如果馆舍(即心)“扫除不洁,神不留处”。洒扫庭堂,把“精舍”收拾干净,才能迎接“贵人”,常驻其中。

“神将入舍”的譬喻,在于说明得道之要,厥在一心。〈内业〉通篇乃借着“修心”、“治心”、“安心”、“抟心”及“定心”等概念的提出,突显“心”在稷下道家对道论进行重要而独特的发展。

神圣之道内化于心。心之受道,这思路为日后宋明“道心”说开其端倪。

二、心的实体和特性

受道之心,稷下道家称之为“精舍”,庄子则称之为“心斋”,并将“心斋”提升而为高度的精神境界。至于心之体或心之形,则庄子似未及着意。

纵观先秦诸子之言“心”,多就心之功能或善恶之分发其议论,对于心性之本身——所谓“心体”,则甚少论及。惟〈内业〉似乎对这类问题有所涉入。

“内业”,按字面的解释是“内心修养之业”,就其哲学意涵探讨,可说“内业”即是“心本”《史记·司马相如传》索隐:“业者,本也”。。所谓“心本”,一谓以心为本,一谓为心之本。以心为本是说“能知”之“心”为认识之本,“所知”之“物”依附于“心”,这是就认识论而言;就人生哲学而言,万事以养心为先。〈内业〉论养心,又特重养气,并视气为心之本。

〈内业〉心本论的提出,丰富了先秦道家的心学。下面分层来论述:

(一)心性说

〈内业〉主心性本虚之说,如第二章说“凡心之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这即是说心性本虚,它有使精气充盈生成的本然可能性;下文说“心乃反济”,也就是指清除了后天情欲的侵扰,心便会重新复归于“虚”。〈内业〉常使用“充”字,而《文子》说“充虚接气”,《庄子》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此皆可发明〈内业〉的心性本虚说。

〈内业〉论心,提出了“心之情”及“心以藏心”等饶有意趣的说法。其文曰:

凡心之刑(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

彼心之情,利安以宁。

以心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

彼心之心,意通行本“意”作“音”,据王念孙《读书杂志》校改。以先言。

“心之形”,依字面是指心的形体或形态。究其实含有心之实体的涵义。〈内业〉认为心之实体是具有自我充盈、自我生成的本然性。

〈内业〉论心,尤引人注意的是它提出“以心藏心”的命题。所谓“彼心之心”、“心之中又有心”之说,是一种具有十分哲学性的提法。前一个“心”字,指的是与感官相对并为之主导的官能之心,而后一个“心”,在哲学思维的审思下,指涉一形而上之超越本心,有如老子所谓的“玄鉴”。本心即为心之实体。至于此心之实体究竟,〈内业〉除了提到它“自充自盈,自生自成”之外,并未进一层的描述。

〈内业〉谈到“心之情”,说:“彼心之情,利安以宁”,这是说心的特性以安宁为利。〈内业〉认为安和是心之本性,虚静即是心之本然;它原本处于和谐安舒、圆满自足的本然状态,即是达于“和”的境界。然而我们的心,却往往由于受到外物的诱惑,在各种情绪欲望的翻腾纠结之际,原本安和之心性便因过度波动而遭受搅乱。因而,如何透过修养工夫,重新回归安和状态的本然之心,所谓“心乃反济”,便成为〈内业〉所关注的一大课题。

(二)心气说

〈内业〉首章“凡物之精”,先说“气”;第二章“凡心之形”,紧接着说“心”,此二章经纪全篇,亦可视为《管子》四篇之纲领,是为稷下道家心气之引首。

老子的“道”是无形无息的,它是宇宙的本体,是天地万物之本原,在冥冥之间作用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内业〉用“气”转译老子的“道”,气则经由“心”的收集,凝聚而为生命的能量。〈内业〉说:“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处〉,心静气理,道乃可止。”这里讨论了“心”、“气”与“道”三者间之关联。

“气”虽为宇宙之元体,可以生成而主导万物,但如果不经过心对气的收聚,那么它将永远处在飘散的状态中;而“心”虽然为认识万物的主体,但它如果不能收聚精气,便不能“德成而智出”,也就因此失去认识宇宙的本然可能性。两者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修治心才能收聚气,而气的收聚又能反作用于心,使心能生出智慧并认识和把握宇宙万物。

心对气来说,包含着“受—失—求—存—发—反”这样六个过程。“受”谓兼受于天,即“凡心之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失”谓由于后天情欲侵扰而失去,即“其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欲利”。“求”谓净洁心舍摄取精气,即“敬除其舍,精将自来”。“存”谓存思收聚,即“精想思之,宁念治之”。“发”谓精气之发散致用,即所谓“敬发其充”。“反”是承“发”而说,谓精气发散致用于外必不断返还以补充之,否则便是所谓“然而不反,此生之忒”。精气能否自觉地反复,是修治身心者是否达到安和境界的重要检验。

(三)心形说

老子强调道的重要性和人对道的体认,其于形体之修养亦兼有涉及,如“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十章)、“……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第五十五章)等。“营魄抱一”即是形神合一。〈内业〉“修心正形”、“正形摄德”的心形双修、形德交养之说,与老子“营魄合一”是同一思想脉络的发展。

老子的形体修炼是“专气致柔”,乃通过专气而达到如婴儿般的“骨弱筋柔”;而〈内业〉的心形双修则更强调“四肢坚固”、“筋伸骨强”、“戴大圜而履大方”。〈内业〉的形德交养也表达为“心全形全”,如“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灾,不遇人祸”,这里的“形全”即是“筋伸骨强”、“四肢坚固”。庄子也有形全心全之说,如〈达生〉:“形全精复。”

〈内业〉不但强调“定心在中,四肢坚固”,而且认为“形不正,德不来”,两者相养相成。躯体的强健不仅是心神修炼的结果,也可促进道德精神的养护和提升;对此自信溢然的神态,或与北人先天的体格优势相关联,而稷下道家尚阳等观念,亦此之类。

稷下道家如此重视强健体魄对于一个人的修心摄德之重要性,这在先秦道家作品中显得十分突出,也是古代典籍中难得一见的。〈内业〉篇以“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这样优美而有力的笔法,描绘着如此的人格气象。“大心而敢,宽气而广,独乐其身,意行似天”。我每次读到这些文句时,顿时觉着精神为之一振,同时总会联想起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的昂然神态:“翌日清晨,查拉图斯特拉从他休息之处跃起,束紧腰带,走出他的洞穴,强健且灿然,好似旭日升起于黑暗的群山之中……”见尼采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最后一个部分(第四部分)的最后一个篇章〈信号〉。

〈内业〉强调心形双修、形德交养,因此提出“修心正形”、“正形摄德”等精辟的命题。不过,在心形两者的关系上,稷下道家明确阐述了“心”对其他官能具有主导性的作用(〈内业〉:“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可见,如何修心是他们所关注的一个核心问题。

(四)心神专一的方法

所谓“心术”、“内业”,简言之,即是使精神得以专一的方法。修心之要,在于虚静、正定,而〈内业〉篇突出地强调培养心意专一的重要性。

〈内业〉和〈心术下〉强调心意的专一,如〈内业〉云:“一意抟心”;〈心术下〉云:“专于意,一于心。”它们写下了这样发人深省的语句:

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内业〉)

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心术下〉)

司马谈〈论六家要指〉盛赞道家的各种长处,其中一项便是赞赏“道家使人精神专一”。稷下道家此处所谓“一物”、“一事”此处“一”有不同的讲解,有的笼统解作“道”,有的作因任讲;审诸文义,作“专一”解,于义为长。唐代尹知章注释“一”为“专一”。今人张舜徽从之(详见《周秦道论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8页)。,便是意指专一于事、用心于物。凡事能够专一心志,投注精神于一事一物,积厚之功日久,熟能生巧,则出神入化,寓新意于变化之中。达到这种美妙的境地,称之为“神智”。在这方面,庄周也有许多类似的表述。例如《庄子》笔下所创构的庖丁解牛、梓庆为锯、痀偻承蜩等寓言,其技艺之精湛神巧,使“见者惊犹鬼神”。其要也都在于“巧专”,以及创造心灵达到“凝神”之境“巧专”、“凝神”之词见于〈达生〉。

可见南北道家同样地倡导“一物能化”、“一事能变”——静定其心、专一其意,投注于学艺、事业。不过庄子侧重在艺术创作心境的培养,稷下道家则多用心去修身持性及树功建业方面。

心志专一所强调的是一种心境上“正”、“静”、“定”的作用,〈内业〉对于静定与养性之关系,提出了一项以诗乐文化滋润心性的重要主张: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

稷下道家认为:人之心性呈现于本然的理想状态下,应以平和中正为主导,此亦即屡见于《管子》四篇中所谓“和”。道家各派皆重视心性之和,庄子有“心和”之说,并延伸至“天和”(宇宙之和谐)与“人和”(人际之和谐),认为宇宙的和谐与心灵的和谐,实为人际和谐之依据与根源。稷下道家认为人由天地之精气与形气和合而生(“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并禀赋着天地的平正安宁的质性(“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静”)。因此,〈内业〉认为人的心性当保持和谐、平正的本然状态(“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凡人之生也,……和则生,不和则不生”),并认为人应当保持心情的欢畅(“凡人之生也,必以其欢”),力图消除忧怒情绪的拘着。如此才能“反性”、“定性”——保持谐和的本性。

稷下道家除了要人戒躁、执静、节欲的通则之外,还特别提出透过诗乐的熏陶,以滋润人的心灵、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并以礼乐教化增进人的文化素养。如是,外敬以守礼,内静以养心,并济之以诗乐——这使得稷下道家“反性”、“定性”之说,有了较具体而充实的内涵。

稷下道家十分突显心意专一和静定的作用,认为静定工夫,可以使身心康健,心意专一可对外物起着君临主导作用。以〈内业〉为代表,稷下道家宣称静定可以养成强健开阔、志气昂扬的人格气概〈内业〉云:“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肢坚固”。,并近乎夸张地宣说心志专一则“能君万物”,可以主使外物而不为物使〈内业〉云:“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庄子也有类似的话,〈在宥〉篇云:“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山本〉篇云:“物物而不物于物。”

总之,稷下道家认为心志专一和静定,可以使人得到“道”,可以使人复性、定性,还可“照知万物”、“使万物得度”。这些主张又和其所说的养气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