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鲁迅的经典性
一
鲁迅,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虽然经受了起伏变化,作为一个文学家,作品免不了受到批评,政治上也不免遭到攻击,例如旧文学家对他的批评和革命文学家对他的全盘否定,等等——但总体上说,他得到的正面赞扬远远多于贬低和否定,而且在一个时期,甚至达到绝对权威的程度。20世纪80年代以来,鲁迅的崇高地位渐渐受到严峻的挑战。虽然至今,在所谓评定大师或为文学家排座次的活动中鲁迅总还名列前茅,但也有一些人在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要把鲁迅埋藏在历史的尘埃中,认为他已经失去了同当代对话的可能性。在鲁迅曾获得尊敬并得到较为充分研究的国家,如日本,这种情形似乎也颇明显。一位日本研究者写道:“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作品慢慢消失了,学生们连鲁迅的名字都感到陌生。过去随时都能买到的鲁迅作品的译本,现在坊间几乎见不到了……这反映出近十年来日本文化界对待鲁迅比过去大为冷淡,鲁迅的名字几乎被忘掉了……鲁迅是基本上存在于‘现代性’之中的。在这个层面上说,在21世纪的日本,甚至中国和韩国,以社会的规模来说恐怕再也没有接受鲁迅的条件了。就是说,想让一般青年人感兴趣已经做不到。”事实上,在中国,虽然出现了鲁迅过时的论调,但这是一个仍然处于争论中的问题。中国的读者仍然在接受鲁迅,其崇高地位和巨大声誉仍被写入中国文学史,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许多作品仍然是中学语文课堂上的范文,供青年学生揣摩学习。中国人想要忘掉鲁迅传统并不容易,正如“五四”时代鲁迅一代人想要彻底摆脱传统一样艰难。这些年来,的确出现了一些从各种不同角度批评鲁迅的作品,指责其色调过于阴暗、文字有些费解、所记录和评述的历史事件距今久远、无法追摄,从而主张把某些篇目调离教科书,而随着教科书编纂工作自由度的增加,或者已经发生了调整和删除。但还有一个事实不能忽略,我们不能只斤斤于强调课堂上灌输鲁迅作品的现象,更要注意到,鲁迅的著作仍然是一般读者的自愿选择,各种版本充斥坊间,印数相当可观,以至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出版行业最高行政管理机关新闻出版总署发了文件,禁止除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外的任何出版社出版《鲁迅全集》,除了部分政治原因外,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太多出版社把翻印已超出著作权保护期限的鲁迅作品视为像翻印《红楼梦》《水浒传》等古典文学名著一样,既有经济效益又有社会效益。于是,不能不问这样的问题:对于鲁迅的崇敬,是慑于威势,还是惯性使然,抑或他的作品确实仍具魅力?他过时了,抑或仍对当代发挥着影响?
这里之所以提出鲁迅的经典性问题,是因为当前在否定鲁迅的价值以外,还有一个把鲁迅经典化的热潮。其中有正面的研究,也有负面的贬低。正面研究阐述了鲁迅的作品的经典性意义,提出有必要将鲁迅经典化,因为经典化的过程可以使鲁迅的作品获得一种定论,在文学史上永葆价值。而贬低的观点,则从“经典”的负面意义上立论,认为鲁迅的作品已经进入历史,缺乏现代性,不能再同中国的现实对话。
鲁迅的语言、思想和使用的文学体裁是在一种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化过程中产生的,他以高超的技巧写出脍炙人口的作品,为中国现代新文学树立了典范,他被公认为现代经典作家。他使用现代人的语言,抒写了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为后代制定了一套写作规范和准则,长期以来一直是中国青年学生学习写作时取法的榜样。我们只需要注意一个事实,那就是,鲁迅的生平是确定的,经过几十年的研究,他的事迹基本确定,已不可能出现对他的思想和人格产生实质性改变的重大事实。他的文集也是齐全的,最近几年间或有佚文佚信发现,但为数不多,无关大局。我们完全可以通过阅读文本来确定他的思想形态和文学成就。鲁迅的作品基本上每篇都是完整的,没有他本人出于弄虚作假、趋炎附势的动机所做的改动。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少有的。
我们应该从鲁迅的生平和文本以及我们的阅读体验的角度来说明他的经典性,而不是做权威定论,把鲁迅的作品视为不可侵犯的东西,一字不能改易,只能反复诵读,发掘微言大义,五体投地地表示钦佩。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有论者从不同角度来否定鲁迅的经典性,找出他的毛病,或者干脆从感情上表示不理解,甚至不乏全盘否定。这些论点,如果放在整个文学史上看,是极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让所有的人都说好的文学作品是没有的,不让任何人反感或厌恶的文学作品恐怕也不多。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既不神化鲁迅,也不苛求鲁迅。
“经典”一词含有传统的、优秀的、不朽的、典范的等意思。西方的“canon”一词,指的是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例如宗教上的《圣经》,内容是原则性的,是必须遵守的规范。在中国,儒家的元典称“经”书,例如“六经”,宗教方面则有佛经。经典是行为的准则和学习的模范。我们把古代的优秀作品称为古典或者经典,后代人要创造新的经典,就必须在学习中实现超越,这是一条必经之路。很多文学家都能讲出自己独特的经验,例如唐代的韩愈和柳宗元,都对这个学习和创造过程的艰辛深有体会。韩愈在《答侯继书》中说:“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在《进学解》中又借太学生之口说自己“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尽力广采博取,做到“闳其中而肆其外矣”。柳宗元这样描述他借鉴古代经典的门径:“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源也。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新的文学名著的出现,因为时代较近的缘故,更能得到当代人的青睐。古代的经典,有些确如韩愈所说的“诘屈聱牙”,为今人所不喜,渐次被人遗忘,经典遂成“过时”的同义语。很多被列为必读书的经典作品,很难获得广大读者,人们戏称为“人人知其名,几人读终篇”。
真正的经典作品应该有广阔的包容性,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它都应该是丰富而又细致地表现本民族的性格和感情,而且要表现得尽可能完美。经典作品应该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应该得到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处于不同境遇的人们的反响和共鸣。真正的经典作品应该超越时代。它表现本民族的最基本的性格和感情,表现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的这种性格和感情的种种形态,为后人提供着借鉴和营养。
鲁迅的作品直到今天还有相当大的影响,这不仅仅因为他的时代距离我们较近,他的探索中包含着现代性的种种问题,更因为他的作品中包含着我们民族性格和感情的一些固定的东西,而且,他的卓越的表现形式,同样具有经典性,为后世的文学写作树立了典范。
但鲁迅的经典性,必须经受检验,在接受赞美甚至崇拜的同时,也必须接受质疑甚或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