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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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来,韩愈所受赞扬和攻击,起伏消长,从未停歇。虽然韩愈常被认为是开宋代新儒学先河的人物,但宋人却并不一味赞颂他。王安石嘲笑韩愈的诗很有名:“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无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王文公文集》卷七十三。程颐讥讽他道:“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学倒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朱熹在韩愈文章解说和考证方面很下过功夫,著有《昌黎先生集考异》,但对韩愈也不无微词,如说“退之所原之道,未见探讨服行之效也”,是“无头学问”《朱子语类》卷一三七。。还说韩愈“裂道与文以为两物,而对于其轻重缓急本末宾主之分,又未免于倒悬而逆置之也”朱熹《读唐志》, 《朱文公集》卷七十。。明代大儒王阳明说:“退之,文人之雄耳。”《传习录》上,《王文成公全集》卷七十。只称许他的文,并不赞佩他的学问道德。

新中国成立后攻击韩愈最有力者当推章士钊。他的《柳文指要》是一本尊柳抑韩的著作,其第六卷《第韩》集中火力攻击韩愈。

章士钊诋韩,有时代氛围的影响,与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产生的背景略有相似之处。郭沫若不满于杜甫崇拜而为李白辩护,章士钊不满韩愈取得的地位,起而为柳宗元鸣不平。他指出:“韩为千年来文统偶像,道路以目,无敢谁何?中间复出眉山大苏,自进为护身韦陀。为韩辩护,遮掩丑迹。”章士钊《柳文指要》,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589页。

章士钊著作中着力批判韩愈的专制思想,本是那个时代的主导话语,不足为奇。他在《辟韩余论》一节中述说自己的著书本旨和现实意义道:“看到传统思想之惰力,犹未消散以尽,从来轩韩轾柳尊君抑民之复辟意向,恍若蠢蠢思动,遏制新机……解放十六年来,陆续发行之杂志论文,及专题著述,吾略略加以浏览,即发见为韩回护之文不少。窃思吾人于韩,并无先天仇恨,且有关文学上之成就,亦无意加以抹杀,惟吾民国也,彻底革命后人民协商共同创立之民国也。夫民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旨在自卫卫国,而不在单独事上……倘不如上意则受诛,如退之言,民亦为上之俎上肉耳,退之直仇民耳,将古来历代相传或成或败之农民革命,以及近代中国源源不绝之工人罢工,吾人应予以何种历史价值也乎?由此看来,退之所谓道,不能不加以严格批判,退之之文与学,亦断不能无差别而滥予接受,此固非为柳子厚与韩退之争一日之短长也已。”章士钊《柳文指要》,第1629—1630页。他是不是有感于当时政治上已经火热的个人崇拜而发这样的议论?内情现已无可探究。章士钊著作的优点之一是能举出实例,证明韩文的不足之处。但其中也颇有诛心之论,如说韩愈的赠序中大多怀有阴谋,《送李愿归盘谷序》为千古第一恶札,显示其恶劣人品,等等,虽然苛刻,但总算是很扎实细致的研究成果,是细读柳文并参较韩文发现的问题。

对韩愈评价最低的时期是批儒评法时期,自封继承道统的韩愈正好被戴上了儒家的帽子。以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为例,20世纪30年代该书初版中对韩愈有较为客观的评价,但在1973—1976年出版的第三次修改本里(篇幅大为扩充),每论一个作家,总要先论定是儒家还是法家。而韩愈这位“大儒”在书中却只占了一小节,还附属于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的法家柳宗元一章(第七章“柳宗元与古文运动”)之末。其评价多为贬低之词,虽然也貌似一分为二地说了几句表扬的话,如:“(韩愈)思想内部,还存在一些非儒家的矛盾,同时在其仕途中,也遭受到一些压制和挫折,所以某些时期,他也能够写出少数较好的作品。”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82页。但总体上持否定态度,又特别从人品上立论,把韩愈说成趣味恶俗、令人厌恶的人,如:“韩愈不但爱官如命,也爱钱如命……不但自己爱官爱钱,对他的两个儿子,他也大力灌输富贵功名和读书做官的腐朽思想。”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第2卷,第288—289页。

直到现在,褒韩贬韩的争论还在继续。例如,南京大学出版的思想家评传丛书《韩愈评传》卞孝萱、张清华、阎琦《韩愈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就出现了几位著者在韩愈评价上意见不统一的情况,最后贬韩的一方占了上风。稿件被删改了的一方又将自己的原稿出版,并在后记中大发怨气。阎琦、周敏《韩昌黎文学传论》,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道德人品在作家研究中显得相当重要,有时竟成了一切问题的关捩点。贬韩者几乎无例外地牵涉到韩愈的人品。韩愈的教子以利禄、上书求官乞怜等,屡屡被批评者翻旧账,描成丑态加以讥嘲。

与此类似,攻击鲁迅的人也不断尝试从道德人品上做文章。例如鲁迅逝世后不久,苏雪林就这样评价道:“鲁迅的心理完全病态,人格的卑污,尤出人意料之外,简直连起码的‘人’的资格还够不着。”“我以为应当有个人出来,给鲁迅一个正确的判断,剥去这偶像外面的金装,使青年看看里面是怎样一苞粪土,免得他们再受欺骗。”《关于当前文化动态的讨论》(胡适、苏雪林通信),1937年3月1日《奔涛》第1期。不但如此,鲁迅还有通谋敌国的嫌疑:“且匿迹内山书店,治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且闻将以扶桑三岛为终老之地。其赠日友携兰归国诗云:‘岂惜芳馨遗远者,故乡如醉有荆榛’,痛恶故国,输心日本之隐情,跃然纸上……内山书店,乃某国浪人所开,实一侦探机关……(鲁迅)始终匿迹其间,行踪诡秘,所为何事?且反帝之人,托庇日本帝国主义势力之下,其行事尤为可耻……综上鲁迅之劣迹,吾人诚不能不呼之为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二十四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方当宣其罪状,告诸天下后世,俾人人加以唾骂……”苏雪林《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1937年3月16日《奔涛》第2期。

直到今天,此类论调仍时有回响。如葛红兵《为20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 《芙蓉》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