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淡淡的乡愁 (14)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出生时,他们就有六十多岁。六十以前的事,我所知甚少。我只知晓外祖父是位少爷,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大姐,下有小妹。
而外祖母是外村人,她出生马落桥,与本村相隔约十里。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偶尔想起,不禁潜然。
外祖父姓刘,名嗣和,与红庙村刘姓家族同属一脉。嗣有接续、继承、子孙之意。他谨遵祖训,开枝散叶,还算家庭殷实,养活了七位儿女。
如此多的人口,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他常年平头,且满头白发。他很消瘦,两眼深陷,颧骨突出,身无二两肉。他背微驼,走路有点弯腰,但两眼有神。
他的本名,我只在烧包上见过。每年暑假,外祖父会和本村另一位刘姓老人,组团去南岳烧包。烧包是长宽约十厘米且折叠好的黄纸。里面装有硬黄纸及三根香。包上写有各位神灵及自己的名字。字是用毛笔,蘸了墨汁,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外祖父写的非常虔诚。
我八岁时,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四天四夜才醒。母亲本不信佛,但怕我长不大,让外祖父带我去南岳,求神灵护佑。
外祖父居然同意了。他曾定下规矩,不许村民私自带小孩去南岳。我还是出了半价,并成为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人。
我第一次见外祖父写毛笔字,落款有三个乌黑的字:劉嗣和,劉是刘的繁体字。我貌似对这三个字格外有感情。我看了字,又看了外祖父。看了外祖父,又看了字。
外祖父读过私塾。他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他的毛笔字是有名的,且相当有功力。他没能考取更高功名,大概是终身遗憾的。
按照古代算法,他应该算是秀才,因我哥和我考上高中,他常说不错,不错,家里又有两位秀才了。他很乐于施展他的毛笔字。
每年暑假,村里大约有三十人去南岳。村里大多文盲,会写字的很少。烧包上的字,大多由他代写,并分文不收。我的三次南岳之行,烧包也是外祖父代写。他每次落款,会在我的名字加有“宝”字,不知是啥意思?
身为独苗,外祖父应该继承不少家业。当时状况,没有一定家底,是难养活七位儿女,而母亲出生在六二年,正是全国闹饥荒,最困难时期。那年出生的小孩,少有活下来的。母亲活下来了。可见,外祖父的家底是不错的。
外祖父有不少山,具体多少,我不清楚,也不敢询问。但我知道,肯定不少。
九十年代,他就卖了好几座山给黄金公司。莲花寨开采黄金,外祖父的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外祖父还托关系,把大舅二舅都安排在黄金公司上班。
对二舅来说,不知是福是祸?前几年,他很风光,还当了小头目,负责雷管炸药。但他胆大包天,没有安全意识,最后把手废了。
这几座山,外祖父卖了二三十万。这数字在当时是非常大的。生活条件好了,但外祖父生活简朴,自奉甚薄。他只需一点开支,用来买旱烟,烟味极辛辣。
当时也有包装烟,凭外祖父的条件,可以买更好的烟。每年过节或过年,儿子女婿也会给他买包装烟。但他还是抽旱烟,并把好烟收藏,送亲戚或卖了。
他的饭食简单。哪怕一个白菜,他也能吃一碗饭。穿衣简朴。布满补丁,但干净整洁,实在不能穿,直到被子女说,才换。
快八十岁了,他还扛着锄头,去河边开垦荒地。我亲眼所见,他把河边刺棚烧了,把地重新翻了过来,挖了不少刺根,应该是某种中药,味道甘甜,外祖母用来炖鸡了。我也吃了,鲜美无比。
几位女婿实在看不下去,每到他忙时,就放下手中活,过来帮忙。或许长期养成的习惯,他不喜欢买,想吃什么,就自己种。太多的不可思议,发生在这位近八十岁的老人身上。
其实他并不抠,也有舍得花钱的时候。方圆百里的庵堂,都有他的捐款。九十年代,他花大几千,请人到家施法。从父亲的角度,他是高尚的,一切为了小舅。小舅疯了。他是结婚受了刺激,妻子跑了而疯的。外祖父爱子心切,魔障了。
从另一角度,外祖父是愚昧的。他幼读孔孟之书,思想基础当然是儒家。后因小舅,开始信佛,变得迷信,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家里常有《金刚经》或《南无妙法莲华经》之类,没事常去庵堂吃斋念佛。家人反对无效,甚至不惜与大舅二舅交恶。卖山所得的钱,在几年内,就被他们捐了。外祖母常说,还有人比她捐的更多。
外祖父八十三岁,得了小感冒。家里人送他去医院。他拒绝治疗,直言寿命将至,算命先生也说他只有八十三岁,他不想续命了,想走了。说出来眼泪纵横。
不知该说他愚昧无知还是佛性超然。或许他真的累了。八十三岁的高龄,本该颐养天年,为了小舅,却还辛勤劳作。外祖父或许也绝望了,这么多年,钱花了,小舅依旧未好。如今劳动更加困难,衣食住行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了。
这是一种屈辱,一种悲哀,还不如直接离去。
父亲照顾了外祖父一段时间。只要空闲,就去喂饭、擦身、把尿。外祖父很感激父亲。留遗言时,把父亲放在了第一位。家乡有留遗言的风俗。第一位一般是长子,越靠前,越灵验。可见父亲在外祖父心中的位置。
外祖母深受封建思想影响。她和母亲关系不好。前面谈及,母亲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外祖母断了她的恋想,逼她结婚。
没书读了,母亲想外出闯荡,正遇改革开放,外祖母又横加干涉,甚至放出狠话。
我考上高中,哥正读大学,家里经济拮据。母亲向外祖母借钱。软磨硬泡,外祖母才答应借一千。在母亲病重住院时,外祖母并未伸出援手,反而催促母亲还账。
母亲谈及,总是泪流满面。我实在想不通,外祖母是怎么想的,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待遇却如此天壤之别。
其实外祖母的心并不坏,甚至还很善良。为何却又有如此举动?只因她的封建思想作怪。她总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始终不如儿。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几个儿子身上,特别是她的小儿。
外祖母是个很勤劳的人,一年四季不闲着。种地。外祖母家里的地很多,从不空闲。家里吃的东西,都不到外面去买。别人家种的,她都种。别人家不种的,她也种。她会种很多红薯。红薯由几位女婿来挖。每年至少有上千斤红薯。
外祖母还会喂猪。每天天微亮,就外出扯猪草。多余的红薯,年底用来给猪催肥。外祖父家每年会杀年猪。年猪大部分用来腌腊肉,改善来年的生活。
腌咸菜。咸菜是青菜腌的。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把青菜从地里砍来,洗净、晾干、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腌白萝卜。酸萝卜炒肥肠是很好吃的。腌莴笋。莴笋入味,即可生吃,脆,酸。
腌制生姜剁辣椒。生姜选老姜,与剁辣椒同拌,十分开胃。做霉豆腐。豆腐静放几天,至豆腐表层长了二寸长的白色的绒毛。放大量辣椒粉和姜丝。味道浓醇。用筷子夹入坛,封存。
外祖母的针线很好。外祖父和小舅的衣裳鞋袜都是她缝制的。六十多岁了,还给外祖父制棉布鞋。后几年,眼睛实在老花,看不清了,才去市场上买。
外祖母对外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外祖父没有几颗牙,想吃点甜的。外祖母就常在柴火堆煨几个红薯。红薯甜而不腻,美味无比。
有时外祖母就弄糯米粑。房前有座石锥,呈圆锥形。糯米粑就是靠外祖母,一脚一脚踩在石槌碾碎而成。
外祖母每年还会做坛甜酒,专门给外祖父过过酒瘾。外祖父想吃面食。外祖母就去磨麦粉。有些做成面条,还留有一袋麦粉,夏天时,与四季豆同煮,滋味难比。
她没有休息的时候。没事就纳鞋底,或扯猪草,或煮猪食,或在地里除草,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哪怕空闲,没有农活,她就准备礼品,去庵堂吃斋念佛。方圆百里,没有她不熟悉的庵堂。为了小舅,她是操碎了心。
从某方面讲,他们又是伟大的。近八十的高龄,为了小舅,他们还自食其力。这种魄力,有几人能做?
外祖母对我很好。我们住在同村。有好吃的,她就会想到我。或许她对母亲还有份愧疚。每到周末,我去后山砍柴,都会在外祖父家吃完饭再回去。外祖母总会做道荤菜。有时是新鲜猪肉汤;有时是腊肉;有时是咸菜粉蒸肉。我记不清多少次了。
外祖父去世,我因在外求学,未能回去。外祖母去世,我因小孩无人照顾,未能前往。心中难以释怀。他们受了太多的苦。外祖父八十三,外祖母八十九,都算高龄了,去另一世界,或许也是解脱。愿他们一路走好。下辈子好好享福,不要再为了小舅,劳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