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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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灯语

每当暮色上涨,灯,便已在那幽暗之中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了……

窗外,海鸥啾叫着,海浪以一种单调的音节拍打冷崖,而今晚的你就恰好落脚在距离这一切不远的一座傍海的小屋里:一盏还没被点亮的孤灯陪伴着一个清寂幽思的你。

没点灯,并不因今晚停电,更不为了省电节能,而是你不舍得让暮霭,这一杯灰匀匀地饱和了诗质的溶液,就在这一伸手一按指之间被搅乱了。你爱享受让一股带甘性的苦汁在你的心田流过,再枝枝丫丫渗开去的感觉;你爱让感情承受着一种任悲郁的浓酸腐蚀,却咬唇坚持住的坚毅。你理解,从星光到火把,从火把到油灯,再从油灯到现代的一切照明设备、不变的只有一样,那便是对光明的定义与执着。而你更明白,绝大部份面积都黑暗在了记忆夜色旷野中的生命,其实也就是那一幕幕灯下场景的缝接,而灯,才是人生那一脉透亮的贯通。你,于是便染上了那种爱在不着灯的现刻,回想一段灯下之过去的怪癖。

……可能那是在那座被你唤作为故乡的城市中的某个深秋的傍晚,落叶的现实恰好与你萧瑟的心境吻合,而灯放又正巧与月圆相逢。屋外,你想象着那些你能熟背如流的街巷如何沉浸在似水般的秋凉中,而屋内,你却被一盏灯的温暖柔柔包围。灯的涓涓的目光传神着一种暗示,体贴着一种慰藉,你觉得平静、安逸、充实,欲望的呐喊已压低成了一类与灯的喃语。你需要告诉灯许许多多你的不平,你的悲愤,你的那些莫名的感触,和无数早已沉淀在了你心底的隐私。你觉得灯的可靠,就因为了它的那枝坚定的灯杆和那伞稳稳的灯罩,而灯的可信就由于了它脉脉含忧的目光。是的,你当然也有过最贴心的人,并也曾在某个花月之夜向她敞开了心扉。但灯却不然,它纹丝不动地站着,炯炯地燃烧着一种坚定的能量,它更使你深信:你面对的要末是无穷,要末只是你自己——那个你最爱、最恨、最无可奈何,也是最可能让你惊异面对一刻的,人的影子!你取出笔和纸来,但想想又不妥,复再换成唐诗宋词,换成托尔斯泰,换成《约翰·克利斯多夫》,你确信无疑地认定,那些古代或当代的伟大灵魂,正清清嗓音,准备在灯下与你对话。有时,当然,难免也会有某具丑恶形象溜滑进灯之光流中来的偶然事件,诸如一张告密的脸,一闪整人的笑,一幅猥琐的表情,一弯腰献媚的动作;但你大可不必在意,这些属于暗角中的寄生族类,是注定不敢在这光明中呆久的。它们会迅速地溶解、淹没在灯的美丽的光晕里,从而让你认识:只有善良的宽容才能永恒的真理。当然,对于你,这么一位对音乐切齿咬牙痛爱者的最佳灯下生存方式,无外乎于找出一张沙沙的粗纹片来重温一回少年岁月的真切,让钢琴忧郁极了的旋律,让小提琴高把位上的揉入,让圆号低沉的呼唤,让长笛银光闪闪的飘逸,来点触你心端的那尖最柔弱最易受伤害的部位,来汲取你那几颗怎么吝惜也不得不给予的中年的泪滴——时光回流,是常常与灯,这么一件似乎总寄居着某种灵性的物体相关联着的。

只是在今夕,你的灯却仍未点亮,在一座傍海的小屋里。你希望在黑暗中听海,琢磨海的那种单调而隐晦的语言,还是,要在黑暗里感受,时间如何在你身边无声流过的那种种不可思议,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或者,你仅想藉着月光的丝丝寒缕来打量那把离你只有一呎之遥的灯:你要体念她的迫切,折磨她渴求开放的愿望,你要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地在心里描绘那团耀眼的辉煌,此刻如何在她胸中孕藏,而黑暗又如何在四周冷笑的所有细节——黑暗与光明就在这样地对峙着呢,你想……

95年七月廿二日

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