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与云的对白
一个肃穆的画展上,眼光随着脚步流淌而过:人物,静物,风景,街容以及反映某类重大主题的庞然展开,只是令我沉浮在了色块与表现手法的此起彼伏中,心情负重而困倦。突然,一幅名为“云”的油画蓦地抓住了我的视线,令我那迟钝了的感觉又重新锐利了起来。这是一幅偏静在展厅一角的,小小壁挂,不受观众留意,就如当初,它明显地没被展会主办人太多垂注那样。基调为素灰白的画面什么也没提供,遥远而渺茫的地平线很低,之上飘浮的是几朵绵白色的主题。空——这是当你的目光与作品接触到的瞬间所顿悟到的那个字:从空旷到空洞,从空虚到空灵,空是一种最无可定义的定义,最没法规范的规范:填充物?你或者能在某一天找到,但就绝不在手边,下意识告诉你,那是要在你心静气和地去沉思和再沉思之后,才可能出现的事。
这,便是云,那种界限在气体液体与固体之间的存在——其实,又何必神态凝重,壮怀激烈地去翻江捣海?生活原是一种在取景意义上的断章取义,任何一种最常见的景物之中都可能会蕴含了些深刻的什么,而云,便是这么样的一类题材。
有时,你搭乘一架波音机,机头一掀啸,就把世间所有的烦嚣都抛在了下面,载你闯进了这洁白的云的故乡:之上,是一穹晶蓝晶蓝的碧空,之下,是一片涌动着千姿百态的云浪的海洋,而你那飞机小小的投影正紧贴着那些柔动着的峰谷之曲线滑行。这便是云的本貌,晴雨雷电,在苍穹与大地之间,扮演着它那一份特定的角色。于是一下子,人间悲喜剧便有了答案:命运并不神秘,它们的实质不都是那同一穹晶蓝的永恒,晶蓝的空?
又有时,在你经历了气喘吁吁的登攀之后,终于伫立在了黄山群脉的水墨画一般的峰顶之上了。除了风声与松涛外,这里是一片寂静的世界。浩浩荡荡的云群在你脚下,就像无声影片里的万匹骏马,奔驰而过。在这里,倾轧已化作前浪推后浪的柔体运动,而阴谋,则敞开为了一派白皑皑的景观。你看得入了神,想不到云的另一层意境竟如此坦白,如此奇妙,如此非人间!你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神女仙士自这峰端驾雾腾云而去的种种传说了。
然而,你毕竟是你,你还得回到你那充满了俗念与是非的人间去,或拥挤在人流中,或跋涉在大路上,或躺卧在草垛上,嘴衔一茎枯叶的仰望浮云飘过。这时节上的云,已改换成了完全另一付存在的姿态,它会以一种喃喃的口吻与你对话,它在说:我来自海面,来自草原,来自幽谷,来自遥远的地平线的那一个半边,你们少点儿什么,我都可以为你们带来,大自然一切单纯的祝愿都包涵在我绵绵脉脉的目光之中。
清晨,它说,我被朝阳染红染金染成了一疋华贵无比的绵缎;而傍晚,我又遭夕辉染血染火染成了世间最悲壮的一场落幕。但,它说,这些都不是我,那只是一对对观察的眼睛,将喜悲的色彩把我涂抹后的结果,真实的我不过是一小滴一小滴的水珠,那些无名份无实质无色彩无重量无地位的水珠,它们微不足道,它们因而只能飘浮在空中,它们互相吸引,它们彼此依靠,它们集合在一起,它们凝聚在一块,然后——然后便有了我。我重则化作泪,轻则腾为汽;我也有我的命运与人生,我的命运是永久的飘泊,而我的人生,便是在这泪与汽之间的,循环的无穷无尽啊……
之后,你便舒舒缓缓悠悠然然的又飘浮了过去,只留出了一截透蓝的时空来让你的听诉者断思:从此乡飘往他乡,自该国流亡他国,没有祖国也没有故乡,究竟,你悲怆的结果是自由呢,还是你自由的代价是悲怆——请告诉我,远去了的云呀,云……
九五年六月二十八日
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