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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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到了。上来吧。”

我们身在山顶,出林的路由此向下直通斯城。远远地可以辨认出教堂的塔楼,一簇簇的房屋,以及黑黢黢的树影。我上车在罗伯特身边坐舒服了。我继续唠叨,他继续哆嗦。

“上帝才知道我怎么才能把它推上海尔街!”

“你没必要推了,”罗伯特说,公爵脸庞仰面朝天。“那儿没准会有警察。我们走!”

一百二十秒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不是罗伯特的学校,就是他的家庭,或者甚至是《好朋友》和《男孩杂志》[11]才会培养出他的这种才能,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没有灯,没有动力,我们从古桥顶一跃而过,就像越野滑雪似的,射向海尔街,掠过威廉斯车铺前的水泥地坪,右转,在两间小屋之间穿过,然后左转,来到罗伯特这天傍晚发现这辆车的空地。这一切全凭着下冲的惯性一气呵成。到了空地,车的余力尚存,停下的时候将我的脸撞向挡风玻璃。等我松下悬着的心,我油然生起一丝不情愿的钦佩。但是我俩心底都恨死了对方,所以免不了还是硬邦邦、冷冰冰地分手。两个人轻手轻脚,怒气冲冲地绕过广场。来到我家门口,罗伯特停住脚,朝我转过身,隔着额外的一英尺距离,冷冷地低声道:“噢,谢谢你帮忙。”

我低低地回答:“不用谢,小事一桩。”

两人分手,各自专注于如何悄无声息地进自己屋去。这时,教堂的钟敲响了三点。

阳光缓缓地爬上脸来,唤醒了我。我立刻记起了一切——汽车,罗伯特,三颗李子,其中一颗升起来,一缕幽香。我知道,凭着青春天性的乐观,事情尚未结束,好戏刚刚开场。

不仅如此。我家浴室的窗户不但俯瞰自家的园子,也看得见埃温家的。我也许,甚至非常可能看得见罗伯特在那儿健身,也能让他听见我的吆喝。心中暗喜,我急急地冲向浴室。果不其然,一到窗前,我便看见他沿着小路小跑过来,一身短裤背心,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朝天挥击。跑到马棚里悬吊的沙袋前,他便娴熟地挥拳击打。

“嗨!”

一击之后一跃而退,绕着沙袋划了个圈,再次出击。

“嗨!”

沙袋几乎没有反应。每一次打击只使它稍稍颤动而已。他却跃开,生怕它会弹回似的。他小跑着沿路回去,训练有素的身姿极其美观,膝盖朝上,手套朝上,下巴下沉。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小腿上裹着厚厚的白膏药。他走回沙袋前。我打开窗户,狠搽肥皂,放声大笑。罗伯特愣了一下,随后像搏斗似的朝沙袋猛击。

“还有什么可以玩的?”

这一次罗伯特没有丝毫停顿,而是继续弯腰,晃身。我一边用新剃刀刮脸,一边哑着嗓子唱起来:

“我们参加海军去看世界……”

罗伯特停止了拳击。我乐滋滋地眺望着斯城北面的山坡,沿坡是养兔场,坡顶是一簇簇树木,继续唱道:

“……看见的却是水潭!”

在我视野下方的边缘,我瞥见罗伯特朝我翻了一个白眼。这是那种能保持大英帝国的安定,或者至少能镇压住反叛的白眼。凭此白眼,或许外加一条马鞭,白人便能轻而易举地维持秩序,不必动用大棒和长矛。他极其庄重地走入屋去,公爵脸庞高高昂起,目不旁视。我放声大笑,不停地、激烈地笑。

吃早饭的时候,我妈关切地劝告我。

“奥利弗,亲爱的,我知道你通过了所有的考试,马上要上牛津了。老天知道,看到你快乐我有多高兴……不过你在浴室里吵闹得太离谱了!我们的邻居该怎么说我们啊?”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小埃温。我在笑他。”

“不要在满嘴是饭的时候说话,亲爱的!”

“对不起。”

“鲍比·埃温。真抱歉,你……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学校里。”这种电报体式的语句我完全明白。那意思是我妈为我们家跟埃温家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抱歉。她也知道,越想着这种不匹配,这种悬殊就越显得强烈,无疑是自寻烦恼。童年时期,对社会地位尚无概念,可以说是天真无邪吧,我们在一块玩耍。不过,我们玩了些什么,我相信不管是埃温夫人还是我妈,都不知道。我们几乎没有越出过各自的童车。

“你是我的奴隶。”

“不,我不是。”

“你就是。我爸是医生,你爸只是他的药剂师。”

为此我将他推下墙,跌入他家的黄瓜棚,撞了个不亦乐乎。不用说,从那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一方面因为学校和摩托车,一方面因为管束严谨的父母,我们之间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也只是用各自的气枪狙击对方,当然总是故意打偏。如今我吻了艾薇·巴伯科姆——多少总算吧——而且目睹他出了洋相,哈!

“奥利弗,亲爱的……我真不喜欢你一边吃饭一边吹口哨!”

早饭之后,我装得随随便便地去了药房。我爸在那儿做药片,用的是传统方法。站在从我家通向药房的甬道上,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思考起来,埃温医生或是那个柴杆似的刚出道的合伙人琼斯医生,跟沉着的我爸比,谁更像名副其实的医生。这样的拜访不同寻常。我爸浓眉之下的表情极其严厉,不过一声没吭。我斜倚在门边的墙上,寻思凭什么借口才能穿过药房到艾薇正在工作的挂号室。或许,我爸会同意我全身上下都检修一遍。真的,我的心脏此刻就跳得不怎么正常。还没等我婉言说出什么来,艾薇——她一定也跟我妈似的配备有天线——在过道的那一头出现了。她一身蓝白棉布大褂,白短袜里面还有体面的长袜。是的,她可不能光着腿坐在挂号室桌前。她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狠狠地摇了摇头。她的脸有点异样。左眼圈全肿了,所以左脸的画笔纹丝不动,毫尖僵硬地往外刺着排成一列。右脸还好,弥补了这种生硬。不过我没工夫仔细审视,因为她清楚地向我传达着一个信息。手指放在嘴上,摇头——这我明白。不管对什么人,是什么事,什么也别说!十分明智却非必要。可是那双在她脖子上来回晃动的手,仿佛在躲避被扼似的,然后那只手又伸出食指朝广场方向猛地一指——此刻只是脑袋在动,作点头状,一头短发跳跃不止……

艾薇停止了动作,侧耳听了听,隐入挂号室。那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爸仍在做药。我若无其事地踱回家,坐在钢琴边,一边弹一边思考。这一向是一种有效的掩护。她指指广场是什么意思?又是谁要卡死她呢?巴伯科姆中士是一个最可能的人,不过绝不可能到医生的挂号室动手呀。没准是要我去广场,她好给我报信——比方说,在海尔街约会好不好?可是离她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或许她能找出个什么理由来。这样想去,越想越高兴。艾薇·巴伯科姆要跟我约会了。不是跟罗伯特,而是跟我!

我信步来到广场,站下,双手插在口袋里,仰面观天。天空是一片湛蓝,配合得再好也没有了。我等待着,希望她出现,我可以尾随她到随便什么适合约会的隐秘地点去。可是一分一秒慢吞吞地过去,最后几至于不走,她还是没来。末了来了一个人,却是巴伯科姆中士。他从市政厅石柱廊下正步走出来,立正,面向广场对着教堂的方向。他手提铜铃,身穿公告员制服——带扣环的皮鞋、白棉长袜、红色齐膝礼裤、红马甲、棉折边、蓝色双排扣长礼服,头戴蓝布船形帽。他摇响了铜铃,挑衅似的挺胸凸肚,瞪着教堂的塔楼,吆喝起来:

“嗨哈,嗨哈,嗨哈!失物待寻。在钱德勒巷,杂货坊和查普洛夫斯之间。嗨,金十字架项链嘞。上刻首字母E.B.和‘Hamor vinshit Homniar’[12]。找到者有赏!”

他再次摇响铜铃,朝天掀起船形帽,虔诚地喊道:

“上帝保佑吾王!”

他重新扣上帽子,一个右转,用标准的三十英寸步伐走到密尔街街角,又重演一次。E.B.!艾薇·巴伯科姆!我恍然大悟。这个十字架和项链要悄悄地找到还给她。不能牵涉树林或水潭,恐怕连巴姆斯蒂德的舞会也不能提一个字。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历史已经证明,深谋远虑使我的祖国获益良多。以此能力,我定神评估我面对的形势。艾薇要她的金十字架。我要艾薇。重访她对罗伯特投怀送抱的地方应能解决我们双方的需要。如果给予机会,即使胆战心惊,鬼鬼祟祟,她也会亲自溜到那儿去寻找的。最需要我精心设计的是怎样让我们俩同时到达那儿。我无所不知,当然知道埃温诊所的工作安排。我想艾薇可能有的时机是假装清扫或整理病历而晚回家。她甚至可能捏造一个紧急事件来掩护她自己的这个紧急事件呢。因为万一有人去林中闲步,在树枝和橡果壳之中见到那个闪闪发光的十字架,交给了巴伯科姆中士,艾薇就免不了落个比一切闪光物更为闪闪发光的下场——如果传言不虚,那她恐怕又得被中士的那条带有闪光的铜钉和搭扣的军用皮带伺候了。一想到这条传言中的皮带和我有可能使她免遭它的蹂躏,我在紧张和激动之中又增添一股高尚的怜爱。

我跑回家,取了自行车,骑上了海尔街。过古桥时我非常小心,因为巴伯科姆中士正在桥顶上重唱老调。我推车上了坡,再骑上顺势溜向水潭。

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又都依然如故。潭水平静无波。树林纹丝不动,却又在阳光下嘤嘤嗡嗡,嘁嘁喳喳。绿纹斑斓的蜻蜓从水面上掠闪而过,苍蝇回旋飞舞。我将自行车推到潭边山坡上,斜靠在那棵巨大的橡树身上,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仔细地沿着浅浅的车辙一直寻到水潭。不见金十字架,倒是捡到一只沾满泥巴的鞋。我将鞋扔向鲜花盛开的灌木丛前的草地,站住,对着浑黄的潭水干瞪眼。没有别的办法。这场搜寻必须科学合理,就像在沙漠里搜寻一架坠毁的飞机一样。十字架也许——很可能——是在池塘里。但明智的做法是先从容易的地方寻起。

我走回那棵橡树,检查了车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每查完一块,我就用断枝在四角做个记号。不多一会儿,记号便从橡树一直插到了潭边上。可是十字架还是无影无踪。别无他计。我脱下鞋袜,走下水去。每走一步,潭水便被搅浑一块,我便不得不停下,等它沉淀下去。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法假装我能看清潭底。最后只好用手瞎摸了。摸过的地方隔不远我便竖插下一根树枝,露一点头在水面上。摸遍了整个水潭,只找到一条深陷在泥巴里、拧成了麻花状的长裤。

我蹚水上岸,回到橡树下,垂头丧气地坐着,等待脚晾干。我重新审视先前的判断,但这一次没等结束便被打断了。一阵轰响有如火箭,从斯城登山而来,接着又沿路穿过树林而下。等到那辆摩托车将近水潭时,我听见它减慢了速度,然后从橡树的另一边,隔着草地,传来空转、回火的轰鸣,最后“突突”两声熄了火。

“下来吧,亲爱的!”

艾薇真不愧是个优秀军人的女儿,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

“嘿,嘿,”罗伯特说。“嘿,嘿,嘿!看是谁在这儿?看是谁在这儿呢?”

艾薇跟着他绕树而来。

“你找到了吗,奥利?”

“没有,对不起。”

艾薇双手互握,绞动着。

“怎么办呀,哎呀!”

除了那件棉布工作服,艾薇几乎没穿什么,除非你将短袜和凉鞋也算上。大约是不愿意冒险穿着长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吧,也可能她就是不愿意穿它。当我将视线从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上拉开,才发现她左眼圈的伤肿如今已蔓延到了脸颊。她另一只明亮的灰眼睛在静静的画笔包围下睁得大大的——充满着焦虑和期待。

“艾薇,你的脸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一点也不痛了。我在门上撞了一下。当时痛死我了。噢……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十字架!不会是有人已经捡到了吧!我爸他会……噢……”

罗伯特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而坚定地说:

“不要慌,小巴伯科姆。找一下准能找到。”

“我已经找过了。”

“我们再找一遍。”

“你没看见这些插着的树枝吗?我进行的是科学的搜索。唯一没做的事就是将潭水抽干。对了,你的裤子,我给晒在灌木上了。”

“谢谢了,”罗伯特生硬地说,朝灌木丛看去。“我的上帝,小奥利,你一定把泥巴弄掉了不少!”

“我真该死!”

“奥利!鲍比!小家伙们!”

“要是可能,我一定已经为你找到了。”

“没准某人已据为己有了。”罗伯特说。“嗨!科学的搜索——一寸一寸地寻过却仍然找不到。嗬,这可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小奥利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科学玩意,”罗伯特说,仍然满脸带笑。“聪明的脑袋和所有其他的鬼玩艺……”

我灵机一动。

“艾薇,我翻过他的裤袋了,里面没有。有可能被他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了。你问问他,好不好?”

“奥利!鲍比!我半个小时之后就得回到诊所去!”

罗伯特止住了笑,变得非常沉着非常镇静。他拍拍她的肩膀。

“不要担心,亲爱的。”

我嘲讽地大笑。

“昨夜你脖子上有没有觉得被人狠拉了一下?”

“没有,当然没有。什么话!”

她一边的脸笑了笑,接着又严肃起来。罗伯特慢慢地踱到灌木丛前,将外套挂在裤子边上,取下衬衫领口下的方绸巾,塞入口袋,然后同样慢慢地踱回来。

“小巴伯科姆,请你到树的那一边呆着,好不?”

“为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准备给这个缺少教养的小贱坯一点教训。”

他转向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偏了偏脑袋。

“你过来,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