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在这时,突然一片漆黑。我们的谈话也戛然而止。迪迪想起这里有条隧道,离城里约有两小时的车程。但包厢和过道里的灯为什么也熄了?这是为什么?别管它吧。从包厢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起,大家都住了口。我们想等待,想进入黑暗和沉默。然后,经过一段可以忍受的间歇,在隧道尽头再度捡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漫无边际地聊下去。火车在黑暗中疾驰,似乎越来越快,犹如水平方向的降落,让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迪迪根据自己的印象觉得隧道应该已经被甩在后面时,火车突然一个急刹,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停住了。叹息,惊叫,无数只手在乱动。伤着什么人了吗?大家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如果说黑暗让我们住了口,那么黑暗加上停车则让我们重新打开了话匣子。面对新的情况,做出新的举动。哦,也不算太新。我们并不担心。火车很可靠。迪迪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我们在隧道里至少呆上七分钟了。接着,我们看到过道里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束灯光,听见隔壁包厢的门被拉开了。有个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们听不清楚。门“咣当”一声关上之后,迪迪竖起耳朵,等待一种更近、更刺耳的声响。这些人有明显的官僚作风,总是重手重脚,大模大样。而迪迪算得上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旅客。(现在)的情形很像是过去发生在可笑的欧洲的边防检查,可这儿是一个大国,太大了;我们不是在边境线上,而是在隧道中间。果然,我们包厢的门被拉开了。门口出现了一束手电光,后面印出一个男人的模糊身影。“女士们,先生们,我代表列车长向你们表示歉意。”
“出什么事了吗?”邮票贩子问道。简直是明知故问,显然是出事了。
“年轻人,你干吗不呆在驾驶室或别的你该呆的地方,尽快让火车开起来?”那位婶婶说。
“我不是司机,女士,”那家伙回答。自以为是的癞蛤蟆。“我只是代为致歉。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大概是什么问题?”牧师问。
“我们不得不在隧道里停车。”
“这还用你说!”婶婶抢白道。
手电光晃了晃,然后落在老太太的脸上。“女士,您让我把话说完好吗?”她倒抽一口气,抬起了胳膊;手电光又垂了下去。“我们不得不停车,是因为铁轨上有东西。前方,嗯,有什么东西挡道了。”
“是在修路吗?”迪迪问。
“就我们所知,没有接到关于隧道施工的通知。”
“这样的蠢事我真是前所未闻,”老太太说,“听见了吗,海丝特?”难道她还是聋子不成?迪迪暗暗想着。
“放心吧,女士。我们会很快开车的。”
“只管压过去好了,”姑娘轻轻地说。原来不是聋子。不爱讲话而已。
“别担心,亲爱的。你瞧,年轻人,这儿还有病人呢。”
“我不是病人,”姑娘说,“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还有什么情况?”迪迪问。
“哦,”乘务员(暂且不管他是不是乘务员)说,“一旦他们弄清这里到底是隧道的中段还是快到尽头……我是说,因为我们可能进错了隧道。”
“进错了隧道!”迪迪惊叫道。
“但隧道无疑给堵住了,”乘务员扼要地说。
“难道该走的隧道就不会堵吗?”牧师问。
“听着,各位,别为难我好吗?我只是奉命来传个话,告诉大家,司机和列车长这会儿正在商讨——”
“商讨!”女人嘟哝道。
“他们要么可以清除障碍,也许并不是太难,你知道,可能只是个恶作剧。要么还可以把车倒回去。”
迪迪听到邮票贩子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即使还没有说话,就暴露出了他的惊慌。(现在)他开口说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碰上了大麻烦。不管我们是坐在这里不动,还是清除障碍往前走,或者从隧道里退回去,这条线上的下一趟火车都可能一头撞在我们这趟的屁股上。”
他比迪迪还要惊慌吗?眼下确实如此。迪迪对恐慌的反应一向很慢。他总是喜欢思考。他的脑子不错。迪迪想起邮票贩子此前盯着自己手帕的情景。大概是位疑病症患者。显然是杞人忧天的类型。喜欢收集那种珍贵的小纸片。而且很痴迷。
“这条线上的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迪迪口里问着,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他的肩膀紧张得隐隐发痛。
“要不了多久。差不多一个小时吧,”乘务员回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现在)正在退开,一边随手开始关包厢门。
“年轻人,你跟我们讲的都是实话吗?”婶婶问。
“我马上就回来,”乘务员说。“咣当”一声。我们听见左边隔壁的包厢门被拉开了。人跟牛没有两样,迪迪想。为什么没有人尖叫?或者哭泣?或者祈祷?为什么他们反而那么迫不及待地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我们默默地坐着,侧耳倾听透过迪迪和邮票贩子背后的隔板所传来的模糊话语。是同样的谈话吗?迪迪想,不知道那个包厢的乘客是否听信了乘务员闪烁其词的解释。或者是否正连珠炮地向乘务员提出各种急切的问题,如果他们有胆量感到惊慌的话。邮票贩子划着了一根火柴。我们一个个都显得模糊而忧郁。那人已经把香烟夹在唇间了。当火苗凑近他的下巴时,迪迪以为会颤抖,却没有看到颤抖的迹象。
“我想,不会有人带了手电筒吧,”牧师轻声说。
“我有支袖珍手电筒,”“乐于助人的迪迪”回答,“不知道管不管用。”
“恐怕没用,”婶婶阴沉着脸说。
迪迪盯着邮票贩子那时亮时暗的烟头,渐渐有些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原本是个还算统一的王国,此刻却要闹分裂,想造反。他的肚子犹如一个满是砖头的箱子,胸口就像装着泥鳅的水桶。耳朵里有血液涌动的声音;一道道灰白的微光像黯淡的闪电一样,在弯弯曲曲地从左到右晃动。隔壁包厢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接着,过道里亮起昏暗的光,可能是那位闪烁其辞的传话人在走进下一节车厢之前打开的、专备应急之用的手提电灯。眼下是紧急状态吗?至少(现在)还没有漆黑一片。
“这事儿你们怎么看?”邮票贩子大声说。
我们似乎都没有打算接话。
“真是糟透了!”他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很愤然。
迪迪(现在)恐慌起来。而其他人却保持镇静。死的念头不请自到,像大石块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上。
“你看我们真的有危险吗?”姑娘开口问道,迪迪不知道她在问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情势很危急,因为她毕竟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牧师说。
“没有,亲爱的,”婶婶说。
迪迪想,死亡就像平版印刷用的石版。一块摸起来清凉光滑的石版能印出许多次死亡。除非在行家的眼睛看来,这些死亡会一模一样。一块稍加描刻的石版可以不断地重复使用。
“告诉你们吧,我再也不会坐这条线上的火车了,”邮票贩子说。他清了清嗓子。
迪迪起身离座,想把石块从胸口移开。他得活动活动。“嗯,”他说,“我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许能找到什么人进一步了解些情况。”
“好呀,”老太太说。“好心肠的迪迪”。
迪迪(现在)的感觉只能用“恐慌”二字来形容。
他站起身,感到头晕目眩,只好抓住行李架,在跨过几双黑色的鞋子、老太太的包裹以及邮票贩子脚边廉价的公文包时,只是一直扶着那儿才没摔倒。拉开门,走了出来。过道里的窗户与包厢里的一样,也是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他解开领口,转身向右,顺着过道,朝与应急灯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尽量不去看每个包厢里那些东倒西歪、相互倚靠的模糊身影。为什么大家说话时都压低嗓门?哪个包厢里有婴儿在啼哭。迪迪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个人在抽烟,那是唯一跟他一样逃到过道里的人。走近后他才发现,那是个穿着宽松休闲裤的胖女人。迪迪缩胸收腹,一边从她身旁侧身而过,一边说着“对不起”。
“喂,你知道几点了吗?”
“五点十九分,”迪迪回答。他的声音清楚了一些。他咬紧牙关,感觉到那女人的忧虑像触须一样缠绕着他的脚踝。她似乎想触摸他。
“天啊,但愿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呀。”迪迪往前走去。他可不想束手就擒。
“喂,请等一等!”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迪迪如果停下脚步,转回身去,就会同情她,就会在承载着石块之外,再加上她这个负担。“好说话的迪迪”给了自己一项不同的、不太有骑士精神的任务。但是应该更有用处。
迪迪来到这节车厢的尽头后,面临着一个选择。
要么打开沉重的隔门,穿过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进入下一节车厢;那里也有一盏手提电灯发出昏黄的亮光,那里也坐着安安静静的乘客,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各自的旅行包厢里——那节车厢跟我们的一模一样,只是过道上并没有人。
要么就干脆下车,去查个究竟,弄清楚是什么挡住了去路,并亲眼看看在采取什么措施。如果紧急状态已经结束了怎么办?尽管乘务员还没有带回好消息。如果工作人员正在各就各位,司机正要拉动手柄,开动火车,那该怎么办?
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不用怕。就算火车没等他回来就已经开动,开始时也一定会很慢。还来得及抓住扶手爬上来。迪迪想清楚后,拿定了主意。他用力扭开我们车厢尽头的火车门,放下铁踏板。
他下了火车。
隧道里凉飕飕的,但是很潮湿,满是油污和湿岩石的气味。迪迪一接触到这里的空气,就打了个寒噤。不过他至少有活动的空间。他将双手猛地伸进潮湿的空气里,然后小心地伸出一条胳膊;隧道的墙壁在他的一臂之外。它有多宽呢?他打开袖珍手电筒,发现离墙壁大约还有十英尺。隧道里有两条宽轨铁路;迪迪踏上那条空铁路。转身向右。用昏暗的灯光在自己精心擦拭过的皮鞋前面照出一个小亮点,抬脚朝车头方向走去。很累,累极了。继续走。没有累得趴下的时间。有好一会儿,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隧道里坚实地面上的闷响。但走过几节车厢之后,他渐渐听到了别的声音:很重,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像是斧头在劈东西。迪迪要去的正是发出那声音的方向。
“喂,有人吗?”他喊道。
隧道里的声音往往有些失真。是回音的缘故。
迪迪虽然一直走在空铁路的中央,却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偏向右边。他停下脚步。用小手电查看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发现前一节车厢与后一节车厢形成了小小的角度。随后的两节车厢之间也是这样,再下去还是如此。原来铁路并不是笔直向前,隧道本身有一定的弯度;也就是说,火车的沉重车身不仅在隧道里陷入瘫痪,而且在车厢之间的每个连接处都有规律地有所弯曲。这会使情况更复杂吗?会使事态更严峻吗?迪迪沿着蜿蜒的铁轨往前走去,前面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看见了亮光。继续往前。隧道更亮了。
到达了目的地。迪迪气喘吁吁地站在火车头那油腻腻的巨大前轮旁。在火车前面,有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穿汗衫和牛仔工装裤,脚上是一双防滑靴。像医生或矿工一样,他的额头上有一盏小灯,以补充亮光;在隧道壁的铁钩上挂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安装有一组共五只灯泡,构成主要的光源。那人的确在挥动斧头,用力劈向横在铁轨上的一道障碍物。障碍物约四英尺高,犹如一堵用厚木板钉成的墙,立在几根斜顶着隧道壁的枕木上。
“天啊,这到底是谁干的?”“友好的迪迪”问道。他嘘了口气。障碍物像是临时搭建而成。而且材料是木头,而不是石头。
那人弯下腰。从地上的一只大木箱里拿起另一件工具,是一把大铁锤。
此刻对付的是一根枕木。那人用铁锤每砸一次,枕木就弹跳一下。终于渐渐松动了。声音响得出奇。接着,那人放下铁锤,从工具箱里抄起一根撬杠。于是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持久而尖厉的声音。“怎么样了?”迪迪问。看上去效果不错。斜顶着隧道壁的厚重的枕木一根根地松动了。
工人停了片刻。也许他没有听到迪迪的话。只是换了一种节奏。(现在)正抡起大铁锤朝木墙砸去,掀起一片尘雾。很显然,那堵颤抖的墙并非坚不可摧。
“挡路的就是这个吗?我是说,没有别的问题了吧?”迪迪(现在)几乎到了他的身旁,近得都能闻到那男人身上常有的汗味和隐约的酒气。他又看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口里也有尘土味。
“如果找人帮帮你,不是会更快吗?”工人可能哼了一声,也可能没有理睬。只是继续用铁锤猛砸那堵矮墙,一副不为所动却颇有效率的样子。不只是要将木墙整体推倒,而且要把它敲成一块块参差不齐的木头。每敲下一大块时,工人就把它放到左侧隧道壁的一个凹槽里,那儿已经有不小的一堆木头了。
迪迪感到不安起来。“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工人继续抡着铁锤。接着,他把锤子扔进工具箱,重新拿起斧头。迪迪已经退开了两步,想弄清这人在干什么。他心里想,这家伙像个矿工。这该死的火车闯进了一座矿井。迪迪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危险。也许这家伙是破坏分子,也许他想毁坏隧道,也许……
不,迪迪一定得相信障碍物的另一边仍然只是铁路。是另一段隧道。而不是什么大坑之类的东西。
“喂,你能告诉我列车长在哪儿吗?”
工人抬起头。“你他妈的干吗要打扰我?没看见我正在干活吗?再说了,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说完又埋头干了起来。
“只管告诉我列车长在哪儿就行。”
“走开,伙计,”工人又停下手头的活儿,扭头吼道,“别浪费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