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之什
大、小《雅》篇章十篇为一什,由来已久。陆德明《经典释文》说:“歌诗之作,非止一人,篇数既多,故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为什。”以“十”为编,是为查找方便。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①。我有嘉宾,鼓瑟吹笙②。吹笙鼓簧,承筐是将③。人之好我,示我周行④。
○诗之首章。先以鹿鸣起兴,继言礼仪隆盛,最后点明宴饮的生活意义。格调雅正平和,以鹿鸣起兴,意趣盎然。黄震《黄氏日钞》:“朱曰:‘于朝曰君臣焉,于燕曰宾主焉。先王以礼使臣之厚,于此见矣。'”
注释
①呦呦:鹿鸣叫声。苹:萧,今名山萩、珠光香青、香蒿等,一种生在陆地上的野生植物,属菊科,通身绿色,部分茎叶呈白色或灰白色,可作香料,鹿喜食之。②宾:受招待的宾客,或本国之臣,或诸侯使节。有主宾、介(副)宾之分。宾有“敬”的意思,古代宴饮,目的是强化君臣上下的情感,消除等级隔阂。瑟:古代弦乐器,“八音”中属“丝”,制作的木材讲究轻柔、质地细腻而均匀,共振性好,一般多用桐木。《鄘风·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即说的是琴瑟木材。古代宴饮,目盲的乐工四人、二瑟,在堂上歌唱,称升歌。参《关雎》“琴瑟友之”句注。笙:古代吹奏乐器,属“八音”之“匏”,据曾侯乙墓出土的实物,其形制是用挖空的葫芦做音斗,然后在音斗上下打可以对穿的圆孔,插入笙管,管的一头要从音斗下露出。管中装有可以发声的芦竹做的簧片,俗称舌头。一个笙斗上可以插数量不同的管。③簧:笙管中振动发声的竹片。在《王风·君子阳阳》及《秦风·车邻》中“笙”又称作“簧”。承:奉送。筐:盛币帛的竹木编织的容器。将:进献。据记载,在一些政治含义较强的宴饮中,主人还要馈赠宾客币帛等礼物。④周行:从西周之地通向各地的大道,引申为大道、正道。此处用引申义。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①。我有嘉宾,德音孔昭②。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③。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④。
○诗之二章。言嘉宾之德。“视民不恌”,点明宴饮政道含义。
注释
①蒿:青蒿、黄花蒿,菊科,鹿喜食,味香,可入药。②德音:美好的声誉。《诗经》常见固定语。孔:甚。③视:示,显示。恌(tiāo):同“佻”,轻薄。则:效法。傚:效法。字同“效”。④旨酒:醇美之酒。式……以……:结构助词,表关联,相当于“既……又……”。燕:宴乐。敖:遨游,自由自在。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①。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②。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诗之三章。就宴集效果而言,丰盛的宴会,可以维系人心。刘熙载《艺概》:“《关雎》取挚而有别,《鹿鸣》取食则相呼,凡诗能得此旨,皆应乎《风》《雅》者也。”
注释
①芩(qín):蔓苇,与芦苇同属。《陆疏》:“茎如钗股,叶如竹,蔓生泽中下地咸处,为草贞实,牛马皆喜食之。”一说是一种与苹、蒿类似的菊科蒿类植物。②湛(dān):深厚。
解说
《鹿鸣》,款待嘉宾的宴会乐歌。
《毛诗序》:“《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后人对此并无异议,因为《毛诗序》概述的是诗篇大意。竹简文字《孔子诗论》对其也有评价,谓:“《鹿鸣》以乐始而会,以道交,见善而效,终乎不厌人。”对诗义的概括比《毛诗序》高一个层次,涉及宴饮的礼乐含义,即宴饮不仅是酒食享受与礼品的馈赠,也是礼仪,是政典,是文化,示范的是人与人关系的“交道”,是对美好人际关系的显扬与尊崇。简文如此说,与诗“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意思相合,是照顾到了宴饮活动文化内涵的。简文说宴饮“不厌人”,也是实情,就《诗经》而言,各种宴饮题材确实是《雅》《颂》篇章的大宗。各种阶层、各种场合的宴饮篇章花样颇多。喜宴饮,固然有贵族奢华的原因,然而问题绝不如此简单。首先,西周是封建制,也就是贵族政治的分权制,实际也是王朝权益的分享制,而宴饮活动,不也正是一种对丰盛饮食的“分享”?这又使得宴饮典礼带有强烈的社会象征意味。也因此,饮酒吃饭这一再平凡不过的日常活动,被高度仪式化为一种“礼乐”。这才是西周贵族宴饮的底蕴。如此,《鹿鸣》才不像一般“祝酒歌”那样只起劝酒作用,诗篇实际包含着宣扬宴会社会意义的深刻内涵。其次,就《诗经》中《雅》《颂》作品的整体精神意蕴而言,宴饮诗篇所弹奏的是社会“上下和谐”的大弦,即表达的是王朝君臣上下应有的和谐关系。诗言“嘉宾”,宾者,敬也,《礼记·乡饮酒义》说:“主人者尊宾,故坐宾于西北。”而尊宾之意,《礼记·仲尼燕居》说得明白:“食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仁宾客”即亲宾客,亦即增进主宾情谊。实际上,在周王朝,不论是周王与其下属,还是诸侯与其臣僚,既然是饮酒,就都有宾主之分,也都遵敬宾之道。这正是宴饮的要点。宗法制度的西周社会,“亲亲之道”是其生命线;社会生活中一味强调政治上的尊卑上下,会伤害这条重要的生命线。于是,就以宴饮典礼来缓和因政治上讲究尊卑所造成的不利于“亲亲”情谊的倾向;于是,宴饮典礼就作为一种张弛调度的手段出现了。它的作用,就在于消解上下尊卑的隔阂,促进“亲亲”关系的回归。
据《仪礼》中的《乡饮酒礼》《燕礼》及《礼记·乡饮酒义》等记载,周代饮酒礼是都歌唱《鹿鸣》的,因而朱熹说此诗为“上下通用”之歌。具体情形是,在进行过宾主的相互敬酒之后,目盲的乐工四人在他人的搀扶下升堂而歌,称“升歌”,其所歌以《鹿鸣》为始,继而是《四牡》《皇皇者华》共三阙。之后,还有堂上乐工歌唱与堂下乐工吹奏相间而行的“间歌”;最后是歌唱《关雎》等篇的“合乐”。因为西周乃至春秋时期各种贵族宴饮次数和种类繁多,所以《鹿鸣》篇的使用频繁,因而古代贵族教育特别重视《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篇,如《礼记·学记》谓:“《宵(小)雅》肄三,官其始也。”贵族青年要学习礼乐,《鹿鸣》等三篇的演练是其起始处。又据《汉书·艺文志》,当时的“乐家”尚保存“雅歌诗”四篇,其中就有《鹿鸣》。东汉大乱,曹操平定荆州,得汉雅乐郎杜夔,他还懂得《鹿鸣》等篇的旧曲法。再后来到东晋,《鹿鸣》的曲调就失传了。不过,后来许多朝代都举行乡饮酒礼,并且创作相关篇章,一直到清代。
《鹿鸣》作为《小雅》的第一篇,又被称为“《小雅》之始”(“四始”:《关雎》为《风》之始,《文王》为《大雅》之始,《清庙》为《周颂》之始,见《史记·孔子世家》),而且认为是周文王时期的大作。其实,诗篇的年代不会太早,如其“鼓瑟鼓琴”句,又见《小雅·钟鼓》,郑玄就明确说过《钟鼓》为周昭王时作;诗“嘉宾式燕以敖”的句式也与《小雅·南有嘉鱼》“嘉宾式燕以乐”相同,而《南有嘉鱼》, 《毛传》:“江汉之间,鱼所产也。”江汉美味来到周人的筵席上,当系西周昭王大规模经营南方以后之事。还有,诗篇三章,一、三章的四五句是顶真格式,而喜用顶真格连接篇章见诸《诗经》者,《大雅》有《文王》《大明》《绵》《皇矣》等篇,都是西周中期大祭文王之作;见诸《尚书》者,则有《吕刑》《尧典》,为西周穆王时篇章(参拙作《〈尚书·尧典〉写制年代》, 《文学遗产》2014年第4期)。如上所说,《仪礼》《礼记》等都记载《鹿鸣》及《四牡》《皇皇者华》三篇是同时歌唱于燕礼、乡饮酒礼之上的;而乡饮酒礼,据研究起源于部落时代,渊源古老,西周时期各种宴饮典礼,都是其衍生形式。不过,现代学者研究,部落旧俗翻新为王朝的礼乐是有时间性的,具体说大致完成于西周穆王时期(刘雨《金文中的“周礼”》)。这就是说,《鹿鸣》的创作年代,应为西周中期或接近中期。
诗篇从内容上看,正大平直;从风格上说,中和典雅,既丰腴而又婉曲,一派祥和气象。开篇“呦呦鹿鸣”的起兴,清新质朴。
四牡
四牡,周道倭迟①。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②。
○诗之首章。王事繁重,使臣无暇归家。“伤悲”为一篇眼目。《礼记·少仪》:“车马之美,匪匪翼翼。”“匪匪”即“”,孔颖达谓:“虽行不止,不废其容也。”
注释
①牡:公马。(fēi fēi):行进貌。周道:王朝通往各地的国道。倭迟:遥远漫长。两字又写作“郁夷”“威夷”“逶迤”。②靡盬(gǔ):没有做完、做好。参《唐风·鸨羽》“王事靡盬”注。
四牡,啴啴骆马①。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②。
○诗之二章。言王事勤劳,无暇家居安处。言马劳累,实表征臣辛苦。
注释
①啴啴(tān tān):马喘息声。啴字或写作“痑”。骆:白马黑鬣称骆。②遑:闲暇。启处:安居。古人坐法分危坐、安坐,危坐称启,安坐称处。两种坐法都与今天跪地相似,但危坐上耸其体,臀不压在小腿上,安坐则臀部坐在小腿上。此处“启”“处”意思一样。
翩翩者,载飞载下,集于苞栩①。王事靡盬,不遑将父②。
○诗之三章。表思父之情。周道上的孤独使臣有鸟相伴,颇富情态。
注释
①(zhuī):《毛传》:“夫不也。”又写作“鳺”,古人认为是孝鸟。笔者幼时尝见乡人驯养一种鸟,呼之为“虎巴剌”,灰黑色,性凶猛,嘴短而弯,喜肉食,养熟后能在主人身边飞上飞下,被视为“通人性”的鸟,或与伯劳鸟同类。如此,“翩翩者”,实际是写使臣豢养并带在身边的鸟。载:则。“载……载……”是《诗经》常见句式。此句是写使臣豢养的夫不鸟追随主人的情形,衬显使者路途寂寞。集:依止。苞栩:丛生的栎树。亦见《唐风·鸨羽》。②将:奉养。
翩翩者,载飞载止,集于苞杞①。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诗之四章。表念母之情。
注释
①杞:枸杞,俗称枸杞子,又名枸檵、地节、仙人仗等,落叶灌木。果实为红色或橙红色,可制酱、酿酒,直接服用可壮阳,根皮也可入药。《本草纲目》:“去家千里,勿食枸杞。”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①。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②。
○诗之五章。述作诗之意,卒章显志。《郑笺》:“人之思,恒思亲者,再言‘将母’,亦其情也。”
注释
①骤:马疾驰。骎骎(qīn qīn):马疾驰貌。②是用:因此。谂(shěn):念。一说,告。
解说
《四牡》,款待使臣宴会上的乐歌,重在体恤使者念家之情。
《毛诗序》说:“劳使臣之来也。有功而见知,则说(悦)矣。”《左传·襄公四年》:“《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国语·鲁语》:“《四牡》,君所以章(彰)使臣之勤也。”可知《毛诗序》之说本于《国语》《左传》。但后来也有学者以为“此自使臣在途自咏之诗,采诗者以其义尽公私,故取为劳使臣之歌”(孙鑛《批评诗经》),是认为先有《四牡》这样一首单独流传的篇章,后来又被移用到宴饮典礼的场合上。这种可能是有的,但前一种可能更大,即诗人为款待使臣的宴享礼仪而专门创制此篇。不论如何有一点却是最重要,那就是,这首诗与《小雅》的《鹿鸣》《皇皇者华》三篇同典。《礼记·学记》称“《宵雅》肄三”, 《国语》《左传》称“鹿鸣之三”,都表明的是这样的关系。三诗既然同歌,其创作时间自然也应相近或相同。
诗言“岂不怀归”,又言“王事靡盬”,表达出公私不得兼顾的伦理矛盾,即所谓“忠孝不得两全”的冲突。对此,《毛传》云:“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伤悲者,情思也。”《郑笺》云:“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辞王事。”今人钱锺书先生《管锥编》认为,篇中公私两情的相悖深合黑格尔“‘伦理本质’彼此枘凿,构成悲剧”之说。单独看诗篇,确实表达了一种伦理上的悖论,有悲剧冲突的性质。然而,若把诗篇放回到宴饮典礼上来观察,则所谓的“悲剧冲突”恰是宴会典礼意欲加以消除的对象。就是说,诗篇恰恰以对使臣忠孝不得两全之苦恼情绪的歌唱,来传达社会对为国而忘家的使者的体恤。古希腊悲剧着意表现伦理悖论所引发的冲突与毁灭,然而款待使臣的宴饮典礼上,所以歌唱《四牡》等诗篇,其意恰在体恤使臣公而忘私的牺牲,是对那些忠孝不得两全者的精神补偿。换言之,是舒缓“忠孝不得两全”伦理的矛盾。诗言“我心伤悲”,诗篇的抒情主体是“我”,然而这是一个小“我”,作为宴饮典礼还有一个大“我”,那就是社会,是王朝整体。款待使臣的宴饮活动,就是社会的大“我”对小“我”的安慰,即是说,典礼歌唱使臣忠孝难以兼顾的悲哀,不是要引发冲突与毁灭,而是尽量消除它,缓解它。这里正有礼乐的基本精神:抚平社会共同体与个体之间龃龉矛盾,以达致社会整体的精神和谐。
皇皇者华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①。征夫,每怀靡及②。
○诗之首章。言疾驰的征夫使臣无暇顾及私怀。原野之上,花朵灿烂,征人行驶其间,何等光景,又何等情怀!
注释
①皇皇:即煌煌,光华明灿貌。华:花。原隰(xí):高平之地为原,下湿之地为隰。此处犹言原野。②(shēn shēn):马疾行貌。两字又作“侁侁”“莘莘”。每怀:私怀,个人情怀。《郑笺》:“《春秋外传》(即《国语》)曰:‘怀和为每怀也。'‘和’当为‘私’。”每,林义光《诗经通解》训作“贪冒”之“冒”,每、冒古时音近义通。冒,私心。靡及:不能顾及。
我马维驹,六辔如濡①。载驰载驱,周爰咨诹②。
○诗之二章。言使臣出征,为广泛征求意见。
注释
①驹:马六尺为驹,此处即指马而言。六辔:六条缰绳。参《秦风·驷》篇“六辔在手”句注。濡:鲜亮光泽貌。一说,柔和貌。②周:普遍,无遗漏地。爰:于。咨诹:《毛传》:“访问于善为咨,咨事为诹。”在此即访问、咨询。
我马维骐,六辔如丝①。载驰载驱,周爰咨谋②。
○诗之三章。继言使命,乃为集思广益。牛运震《诗志》:“‘如丝’字细秀。”
注释
①骐(qí):花纹如棋格的马。丝:言缰绳如丝一般柔韧。②咨谋:《毛传》:“咨事之难易为谋。”意即访问、筹谋。
我马维骆,六辔沃若①。载驰载驱,周爰咨度②。
○诗之四章。言自己的使命乃是为稽考、商量礼义。沃若,善形容。
注释
①沃若:本意为润泽肥美,此处形容六辔抖动时活络的样子。②度:访求意见,商讨。《毛传》:“咨礼义所宜为度。”
我马维骃,六辔既均①。载驰载驱,周爰咨询②。
○诗之五章。言自己的使命乃是为广泛地征询意见。
注释
①骃(yīn):《毛传》:“阴白杂毛曰骃。”阴白即灰白、暗白。均:协调。②询:询问。《毛传》:“亲戚之谋为询。”
解说
《皇皇者华》,款待使者宴会上的乐歌,重在表现使臣的豪情。
诗言马匹毛色有“骐”“骆”“骃”之变(古人同车驾之马讲究毛色如一),表明诗篇不是哪位使臣所作,而是宴会款待使臣的乐歌。至于所依附为何等礼仪,《毛诗序》说:“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是将此诗与上一篇《四牡》看作两种典礼的篇章。这就与《左传·襄公四年》及《国语·鲁语》所载叔孙豹所言有出入。《左传》载叔孙豹说曰:“《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咨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国语》所记则略有不同,言:“《四牡》,君之所以章使臣之勤也。”两种记载有一点相同,都没有说《皇皇者华》与《四牡》有“遣”“送”与“劳来”之分别;而且《毛诗序》这样说也没有顾及《仪礼》关于《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篇为同一典礼乐歌的记载,更无视西周典礼用诗有三篇连用的习惯,因而不可信。对《毛诗序》之说,早在北宋王质《诗总闻》卷九就有批评,言:“古者酒有三献或五献,每一献三乐……但序者不细察,以《鹿鸣》为燕嘉宾,以《四牡》为劳使臣,以《皇皇者华》为遣使臣,皆祖此(指上引《国语》《左传》所载叔孙豹之言)而又失之。”之后,清儒尹继美《诗管见》卷四又据《仪礼》记载言《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诗“盖乐歌初为以事而作,其后移以他用”,都是较《毛诗序》为可信的说法。诗篇既然与《鹿鸣》《四牡》为同一典礼上的歌唱,那么,在内容和格调上就应当有所区别,如此,三诗的并用,才可以形成一种相互映衬、补充的礼乐格局。《四牡》重在写使臣征夫的“伤悲”之情;而此诗虽也言“每怀靡及”,却主要是铺叙使臣肩负的重任,洋溢的是自豪之情,特别是以原隰上盛开的鲜花为比兴之词,更使得那自豪之情光彩照人。于是,三首诗篇形成了一个有机的乐歌整体:《鹿鸣》重在表现对嘉宾的热情款待,《四牡》则重在体恤为王事奔走的使臣的公而忘私,而《皇皇者华》则赞扬的是使臣身上所负的重要责任,唯其如此,他们的公而忘私才值得,他们才应该受到盛情款待。三者互为鼎足,实际都是在精神补偿那些为国而不能顾家的人们。与《四牡》一样,《皇皇者华》也是“礼乐”追求和谐的表现。
此诗在内容上还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就是所显示的咨询制度。《国语·晋语》载胥臣言周文王曾“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其“询”“咨”“度”“诹”与此诗之“周爰咨诹”等句所表正同。又参《周礼·秋官·小司寇》言,小司寇之职“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的记载,周王朝遇军政大事遍访臣下、万民之制,当确有其事,是王朝重视集思广益的表现。而这样的制度在后来的王朝则大体消失了。这也是篇章令人珍惜的地方。
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①。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诗之首章。以常棣之花起兴,总提至亲莫如兄弟之意。严粲《诗缉》:“一章发端,言兄弟之常,而词气抑扬之间,已有感叹不尽之意。”
注释
①常(táng)棣:又作“唐棣”“棠棣”。又称枎栘。落叶小乔木,花朵先开而后合,与一般树木不同,花朵排列紧密,花瓣为白色,香气浓郁,果实不大,但多浆,可食,也可酿酒、制酱。鄂不:胡不,何不。于省吾《新证》谓:古鄂、胡、遐语音相近,故可通假。旧说鄂为花萼;不即柎,鄂足。(wěi wěi):光华鲜艳的样子。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①。原隰裒矣,兄弟求矣②。
○诗之二章。承上文“莫如兄弟”之义,言遇死丧可怖之事,方见兄弟情深。
注释
①威:畏。畏、威两字可通假。马瑞辰《通释》:“死于兵者之尸为畏。”此处泛指死亡之事。怀:思,念。②裒(póu):聚土为坟丘。求:寻找。《周礼·春官·冢人》:“死于兵者不入兆域。”兆域即宗族墓葬区域,死于兵者埋葬在祖先墓区以外的地方。此处泛指兄弟对亡者的怀念。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①。每有良朋,况也永叹②。
○诗之三章。以脊令在原喻兄弟急难。以朋友无益,反衬兄弟至亲。
注释
①脊令:麻雀科的鸟,两字又作“鹡鸰”,长脚,长尾,尖嘴,飞则鸣叫,行走时则尾羽摇摆,有山鹡鸰、黑背鹡鸰、灰鹡鸰多种,大多为候鸟。张华《禽经注》:“鹡鸰共母者,飞鸣不相离,诗人取以喻兄弟相友之道也。”原:原野。②每:虽然。况:滋,增加。一说,发语词。据朱熹《诗集传》。一说,怳。据姚际恒《诗经通论》。永:长。此句是说,在急难时,只有兄弟相救,至于朋友最多只是长叹罢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①。每有良朋,烝也无戎②。
○诗之四章。以兄弟共御外侮言其至亲,复以良朋作反衬。
注释
①阋(xì):斗。御:抵抗。务:侮,欺凌。《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及《国语·周语》引此句均作“侮”。旧说两句意谓:平日兄弟之间有矛盾,但一遇外敌,却可以放弃前嫌,共御外患。于省吾《新证》提出新说,谓:“言兄弟同战于墙,以御外务(侮)。”可备一说。②烝:众多。意思是再多也没用。一说,发语词。戎:助。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①!
○诗之五章。言丧乱平定后,兄弟却反不如朋友。感慨之词。毛先舒《诗辩坻》:“宋苏子美(即苏舜钦)《报韩持国书》引《诗》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以恩,急难必相拯救。后章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谓友朋尚义,安宁之时,以礼义相琢磨。亦诗之别解也。”
注释
①友生:异姓朋友,在此更偏于“外人”的意思。据甲骨文、金文,“友”本指亲兄弟,后衍生出“朋友”“僚友”义,如《师父鼎》“(及)奠(甸)人、善(膳)夫、官、守、友”, 《善夫克》“唯用献于师尹、倗友、闻(婚)遘(媾)”等。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①。兄弟既具,和乐且孺②。
○诗之六章。紧承上章,正言酒食宴乐兄弟,增进亲情。是正面鼓励之词。
注释
①傧(bìn):陈列。笾:《尔雅·释器》:“竹豆谓之笾。”即竹编的豆器。豆:木制食器。形状如高脚杯,祭祀及宴饮时盛饭之用。饫(yù):亲戚之间的私宴。古时宴分议事之宴和宴享之宴,此处“饫”系后者。②具:同“俱”,俱在之意。孺: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孺”即“愉”,二者音同义通。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①。兄弟既翕,和乐且湛②。
○诗之七章。言夫妻合好,固如瑟琴和谐,而兄弟和睦,能使生活更加美好。重申兄弟和乐之重要,以夫妻之情陪衬。
注释
①妻子:古代包含妻子、儿女,此处似偏重妻子一义。好合:情投意合。②翕(xī):合,团结。湛(dān):深。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①。是究是图,亶其然乎②?
○诗之八章。言兄弟之和能各保家室之安,能使妻儿快乐。最后两句,望人深思,极尽叮咛嘱咐之意。程颐《伊川经说》卷三:“此诗句少而章多,章多,所以极其郑重;句少,则各成一义故也。”陆时雍《诗镜总论》:“叙事议论……总贵不烦而至,如《棠棣》不废议论,……如后人以文体行之,则非也。”
注释
①宜:有益,适宜。帑(nú):子孙。字本作“孥”。②究、图:思考,推求。“是究是图”为宾语提前句式,“是”指代上文所说的道理。亶(dǎn):实在,诚然。
解说
《常棣》,倡导兄弟血亲团结的诗歌。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是一篇的主旨。初民注重血亲,崇尚天伦,西周分封建国,利用的就是古来重血亲的精神传统。然而,父子关系易顺,兄弟关系难调。见诸历史,商有诸弟“争相代立”的“九世乱”,周初有管、蔡疑心周公而生的武庚之叛。世袭制度的家天下社会,子辈对父亲权力的继承问题,既是一个容易造成兄弟失和的根因,又是一个常常导致政权不稳的症结。周代嫡长子制的确立尽管相当有效地解决了兄弟间的继承权问题,但兄弟之间权益的分配总是易于出现龃龉,因此兄弟的天伦关系也就总会易于受到干扰甚至破坏。周人本重视兄弟亲情,在陕西南邠碾子坡发现的距西周建国时间不远的遗址中,曾发现兄弟、姐妹墓葬组合现象(《胡谦盈周文化考古研究选集》)。就是说,在西周建国之前不足百年的时光里,周人死后还是兄弟埋葬在一处的,这与后来的夫妻坟茔相邻的习惯有明显的分别。然而,再亲近的兄弟关系,一遇到政治利益的纠葛,也会变得无情、无力。这正是《常棣》诗篇高扬兄弟亲情的一个宽泛的背景。不过,诗篇显示的问题,还不这样简单。诗篇为强调手足的至亲,特将“兄弟”与“良朋”“友生”和“妻子”加以比衬。其实,重视友生只是“兄弟”不亲的表面,所言“妻子好合”才是招致兄弟隔阂的原因。诗触及西周社会一个颇为重要的变化,即由夫妻及子女组成的核心小家庭,在人们的生活和观念中日益变得超越原始以来的血缘亲情,显示的是社会意识的重大展进,是西周宗法制必将崩坏的主因。导致如此变化的原因,十分复杂,但夫妻核心小家庭的日益重要,家族兄弟关系的日趋淡薄,与当时生产力及生产方式的发展转变直接相关,是可以肯定的。这在诗篇只是一个方面,诗还有另一方面,即一些意识到生活在变化的诗人,力图以古老的亲情挽救兄弟疏远的现状。这方面,诗篇可谓煞费苦心,反复提醒叮咛,娓娓而谈,将兄弟关系放在朋友、妻子的不同社会关联上,放到平日与丧乱及生死与存亡的不同角度上,正说反说,寓责备于劝诱,含批评于温情,时而叙说,时而议论,一片的推心置腹、谆谆切切。如此的开导奉劝能起多大作用很难说,但可肯定的是如此表达的艺术表现力,是十足地富于感染力。
开首一句以对常棣烂漫花朵的赞叹带起全篇,使一番谆切的道理,映照在天地生机的一派明媚之中,典型的比兴之词,是对篇章大旨的极好象征。此外,“脊令在原”的比拟,是喻示,也是提升,与“常棣之华”的取譬一样,都是以天地自然的大光景映衬手足之情的天伦彝则。不过,诗篇最令人心动处,还在其语气口吻的家常,一口一个兄弟(除末章外,各章皆有“兄弟”一词出现),春风拂面,语重心长,表露的是诗中开导者的心事浩茫。总之,诗篇透露的是这样的情形:面对社会传统精神的衰变,当时人并不愿任其发展,他们在全力做着挽救的努力。这正是诗篇的深沉之处。据记载,唐玄宗友爱兄弟,并将宴会兄弟之处名之曰花萼楼,正是取自本篇。经典毕竟对世道人心是有作用的。
诗篇的创作年代,《国语》记载为周公所作。《左传》则称系周厉王时召穆公所作。古代的注解家,多相信《国语》之说,并在解释上多与周公诛管蔡事相联系。其实,以诗篇所呈现的艺术风貌而言,作于西周后期更可信。如上所说,诗人面临的是世道变迁引发人伦情感转变的社会问题,比管蔡之乱要复杂得多。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六年琱生簋跋》中说:“周公诛管蔡而召公乃言‘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岂非责骂周公乎?此于情理必不可通者也。”是很可取的说法。
伐木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①。出自幽谷,迁于乔木②。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③?神之听之,终和且平④。
○诗之首章。以幽谷山林伐木、鸟鸣之声起兴,号召世人遵从大自然的启示;幽谷鸟鸣的和谐,为人的生活所当求。方回《续古今考》:“‘嘤其鸣矣’……此六句二十四字,如生蛇活龙,一起一伏,一盘一屈,妙义无穷,可一唱而三叹。”方玉润《诗经原始》:“佳句,极为闲雅。”
注释
①丁丁(zhēng zhēng):伐木声。嘤嘤:鸟鸣声,象声词。②幽谷:深谷。乔木:高大材质坚硬的树木。③相:视,看。矧(shěn):何况,况且。④“神之”句:慎重地遵从。马瑞辰《通释》:“《释诂》:‘神,慎也。'‘慎,诚也。'‘神之’即‘慎之’也。《广雅》:‘听,从也。'‘听之’,谓能听从其言也。”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①。既有肥羜,以速诸父②。宁适不来,微我弗顾③。於粲洒扫,陈馈八簋④。既有肥牡,以速诸舅⑤。宁适不来,微我有咎⑥。
○诗之二章。极力铺陈主人待亲友之情,紧应首章“求友”之意。
注释
①许许(hǔ hǔ):象声词,锯木的声响。一说,为锯木时木屑纷然貌。酾(shī):饮酒前用筐沥除酒糟。《毛传》:“以筐曰酾。”有藇(xù):酒清澈美好貌。藇,美好的样子。王先谦《集疏》:“有藇,犹言藇藇。”《诗经》中的叠字,往往变文作“有某”,其例颇多。②羜(zhù):未成年的羊,其肉嫩。速:召,邀请。诸父:同姓长者。《毛传》:“天子谓同姓诸侯、诸侯谓同姓大夫皆曰父,异姓则称舅。”③宁:宁可,乃。适:碰巧,若。微:非。顾:顾及,想着。两句是说,亲友可以不来,我不能不请。④於(wū):叹词。粲:鲜明貌。簋:食器。《毛传》:“圆曰簋,天子八簋。”古代宴饮有列鼎制度,西周时天子之宴九鼎八簋,已为考古发掘所证明。⑤牡:公牛。⑥咎:差错,过失。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①。笾豆有践,兄弟无远②。民之失德,乾以愆③。有酒湑我,无酒酤我④;坎坎鼓我,蹲蹲舞我⑤。迨我暇矣,饮此湑矣⑥。
○诗之三章。紧承二章备礼而来,明言对亲朋故友应盛情相待。“民之失德”句,善察人性。辅广《诗童子问》:“此章盖极道其和乐而不变之意。”
注释
①阪:高坡。衍:盈溢。②践:行列貌。无远:同在。③失德:失和。《庄子·缮性》:“德,和也。”(hóu):《说文》:“乾食也。”“乾”即“干”, “乾”即今所谓干粮,在此指一般食物。以:因而。愆:过错,此处可引申为怨恨。两句是说,人们往往因一口干粮分配不好而导致不和。④湑(xù):用草过滤酒渣。我:哦。此章“湑我”“酤我”“鼓我”“舞我”的“我”,都是同样的语气词。据闻一多说。酤(gǔ):《郑笺》:“买也。”⑤坎坎:击鼓声。蹲蹲(cún cún):舞动的样子。⑥迨:及,等到。
解说
《伐木》,表现慷慨施舍的宴饮歌唱。
《毛诗序》说:“《伐木》,燕朋友故旧也。”指出诗篇的用途,却忽略了其中的含义。从诗篇显示的内容看,诗篇所表当属于周王招待亲友,是高级贵族的宴饮乐歌。也正是在这样的篇章中,诗篇表达出作为贵族慷慨待人的应有风范。西周贵族,作为统御天下的阶级也有自己的文化,那就是贵族的“威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所载的一段议论,可帮助了解何为贵族威仪:“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威仪不外两面,即“畏”和“爱”,亦即相关文献多次表述过的“刑”与“德”。就此,《左传》又说:“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约其言,不外两点:一是要有贵族的各种做派以树立威势,是在虚灵层次范导属民的力量;另一点,则与本诗有关,那就是“施舍可爱”的实惠。下属、万民为什么跟随贵族走?最根本的就在这所谓“施舍”,亦即让民众分享一些利益,才是树立权威的根本,也是诗篇以慷慨格调表现高级贵族慷慨款待内外亲友的缘由。实际上,与其说诗篇是对一场盛宴的赞美,不如说是借着对一次高级宴飨的表现,宣示贵族特别是高级贵族应当正视且加以遵行的生活道理。它关系到贵族政治的生命。
诗篇的精彩,首先在其体察人性人情的箴言:“民之失德,乾以愆。”小小一口干粮,照顾不周会带来人际关系的转恶,甚至引发大的事故。《左传·宣公四年》:郑灵公食黿,公子宋食指动,灵公偏不与。一点美味上的差池,导致公子宋胁迫子家一起弑杀灵公。《左传·宣公二年》:宋将与郑国交战,大夫华元杀羊享士,为其驾车的羊斟不得肉。羊斟为报复,作战时驾车直把华元送入郑国军营。这都是东周时之事,料想这样的“乾以愆”之事,西周也一定不少。这也实在是由于“食色性也”的人性特点或曰弱点,不论何时、何种信仰、多大的人物,往往难逃其障。有意思的是,《诗经》对此还有另外的表达:“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鲁国的礼乐场地)。食我桑葚,怀(回报)我好音。”(《鲁颂·泮水》)就是鸱鸮这样出名的“恶声之鸟”,吃了人家的桑葚,再对人家叫时,也要叫点好听的。说法虽与“乾”云云不同,但道理却是一个:人,最终是物质决定精神。诗人如此精妙透底地体察人性弱点,也实在是因为周文化即所谓“周礼”的固有特点。“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礼运》)确实,西周各种典礼多伴之以宴饮,而宴饮本身也是周礼的重要一项。崇高的典礼,与人的基本需求不可分,与人的需求之下的那点人情不可分。在这样的情形下,注意到“乾”小事可以生“愆”,甚至可能导致政治大乱,是很自然的。
诗篇的另一个特点在其格调的明显。“於粲洒扫,陈馈八簋”之句,堂堂皇皇;“有酒湑我,无酒酤我”诸句,慷慨豪迈。诗旨即在提倡贵族应有的待人慷慨,而篇章总体风调也是慷慨而歌,内容与性质相得益彰。当然,诗篇最动人者还有开首幽谷乔木及鸟鸣的描写。古代经师往往牵强附会地解释为文王未居位时躬身劳作的情景,实则不过只是诗人的比兴。深林幽谷中伐木的清声、嘤然和谐的鸟鸣,特别是鸟的幽谷乔木之迁,实际上都是殷求友生故旧,以达致人伦和谐的象征。真正的诗人都是善于倾听、感悟自然真谛的人,开头一章林谷鸟鸣的描写,清新可喜,在整个《诗经》中,都是很突出的。全篇《毛诗》分为六章,宋代以后分为三章,证据是每章皆以“伐木”起始。就诗篇风格表现而言,三章更为可取。
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①。俾尔单厚,何福不除②?俾尔多益,以莫不庶③。
○诗之首章。言君王受天佑祝,福禄既固且多。劈首从天言起,极尽颂祷之能。
注释
①保定:保佑,安定。孔:很,甚。②俾:使。单:大,指福禄多。此处单、厚两个字为意思相近似的词,与后文“多益”“戬穀”词法一致。除:余,多。于省吾《新证》:除、余、馀古音近义通,“何福不除”即何福不多。一说,“除”即“储”。③以:则,就。庶:众多。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①。罄无不宜,受天百禄②。降尔遐福,维日不足③。
○诗之二章。承上文“何福不除”而来,“罄无”句言福禄广大,“维日”句言其长久。
注释
①戬(jiǎn)穀:福禄。戬,福。穀,禄。②罄:尽。③遐:大。古遐、嘏通用。《说文》:“嘏,大运也。”“维日”句:意为上天所降远大之福,日日享受也受用不尽。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①。如山如阜,如冈如陵②;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③。
○诗之三章。承上“以莫不庶”,山陵言其高巍,川流言其源源不息。比喻联翩而至,令人目不暇接。
注释
①兴:盛。②阜:土山丘。冈:山脊。《郑笺》:“此言其福禄委积高大也。”③方至:并至。方,并。朱熹《诗集传》:“川之方至,言其盛长之未可量也。”
吉蠲为,是用孝享①。禴祠烝尝,于公先王②。君曰卜尔,万寿无疆③。
○诗之四章。言新君祭祀先公先王,交代诗篇歌唱的具体场合。
注释
①吉蠲(juān):佳美。吉,善。蠲,洁。(chì):酒食。孝享:进献,以酒食祭祖。马瑞辰《通释》:“按《尔雅》:‘孝,享也。'《广雅》:‘享,养也。’是孝、享二字同义。”②“禴(yuè)祠”句:四时祭祀。《毛传》:“春曰祠,夏曰禴,秋曰尝,冬曰烝。”于:介词。公、先王:指周人历代先公先王。③君:先君,所祭的祖先。《毛传》:“君,先君也。尸所以象神。”古时祭神以人象神,称尸,代表诗中所言的先公先王接受祭奠。“君曰”应是祭祀典礼中巫祝人员的代言。卜:报,给予。马瑞辰《通释》:“《倬彼甫田》(即《小雅·甫田》篇——引者)诗‘秉畀炎火’(按此句实出《小雅·大田》篇,马氏误记), 《韩诗》‘秉’作‘卜’,云:‘卜,报也。'……则此诗‘卜尔’犹云‘报尔’。”
神之弔矣,诒尔多福①。民之质矣,日用饮食②。群黎百姓,遍为尔德③。
○诗之五章。言在生活和德行上安顿化育万民。
注释
①弔:善。字当作“叔”,古弔、叔同形,故古籍“叔”字多以“弔”为之。叔、淑音义相同,可通用。淑,善也。诒:赐予。②质:成,安顿。《毛传》:“质,成也。”陈奂《传疏》:“‘成’当读为‘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传·桓公六年》)之‘成’。”“成民”即安顿好民众的意思。日用:日常必需的饮食用度。③黎:众。百姓:贵族。《毛传》:“百官族姓也。”古代贵族称百姓。此处“群黎百姓”包括平民、贵族而言。遍:普遍。为:化,感化。马瑞辰《通释》:“当读如‘式讹尔心’之‘讹’。讹,化也。‘遍为尔德’犹云‘遍化尔德’也。”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①;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②;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③。
○诗之六章。表祝福之意。锺惺《诗经评点》:“九‘如’字笔端鼓舞,奇妙。”
注释
①恒:月上弦,即农历初八左右的月相。诗人以此赞美新继位的周王。日之升:即早晨的太阳。②南山:指终南山。骞:亏缺。③或承:是承,有承。《郑笺》:“或之言‘有’也。”句意为无不承受君之德行。
解说
《天保》,颂祷周宣王的篇章。
《孔子诗论》第9简:“《天保》其得禄蔑疆矣,馔寡,德故也。”意思是说《天保》一诗,其内容是祝愿君主福禄无疆的,祭神用的贡品并不多,但能获得神的赐福,是因为尚德的缘故。“馔寡”二字,当是指诗篇中“吉蠲为”“禴祠烝尝”两句说的。一年四季的祭品及时而且干净,正是有德的表现。《毛诗序》:“《天保》,下报上也。”揆诸诗歌内容,诗是臣下对君王的颂赞之词,但《毛诗序》的“报”字,却很令人生疑。按郑玄解释,诗是回报《鹿鸣》至《伐木》诸诗的歌唱的,然而,孔颖达辩驳说:“上五篇(即《鹿鸣》至《伐木》)非一人所作,又作彼者不与此计议,何相报之有?”可为定论。其实诗篇所关涉的礼数,应为周王先公先王的祭祀,是一首典型的颂赞庙堂之诗。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它没有思想价值呢?这要从诗篇的具体创作背景来了解了。此诗写作时代,传统的说法认为是在周初。经现代学者研究,确定为周宣王时期。理由是,从风格、体势上看,都与可确信为宣王时期作品的《江汉》《常武》《六月》《采芑》《出车》高度相似。特别是连用“如”字的博喻手法,与宣王时的《斯干》《常武》如出一辙,甚至可信为出自一人之手。可知诗篇歌颂的是周宣王,而且“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句子还表明,诗篇的创作就在宣王即位不久,或许就是他首次向上天及先公先王献祭时臣子的歌唱。周宣王上台之前,内有厉王专利暴政引起的内乱,外有狁的进犯与南方淮夷的叛乱,内忧外患,形势严峻。宣王登基之初,又显得颇有作为。这应当就是诗人激情澎湃地为君主祝福的缘由,实际表达的是中兴邦家社会的希望和愿景。经历着严重忧患的人们,从君主身上看到了希望,正是诗歌格调昂扬的底里。
《诗经》篇章创作到了西周后期特别是宣王时,出现了诗篇抒情“借题发挥”的现象,且颇为明显。即以此篇而言,其创作机缘实为一次周王亲自主持的祭祀,但诗篇对祭祀本身除“禴祠烝尝,于公先王”两句外,再无更多的表述;相反,诗人更倾意于用象征的手法赞美新王,以表达世人寄托在新王身上的祝福与希望。同时,诗篇中“如日”“如月”等的比喻,也是西周后期诗篇出现的崭新现象,它们不仅是修辞性譬喻,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象征。诗篇的情感是慷慨悲壮、激昂勃发的,这也是宣王时诗作区别于其他时期的显著特征。诗开篇即从“天保”而起,一气而下,连续的“如”引领的排比句,气象宏大非凡,而日月、山陵、松柏诸多意象的连续出现,更使得诗篇带有浓郁的壮美色彩。诗篇本没有表明写作的诗人,但颇为独特的风格,也一望可知作者的纵横才气。
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①。曰归曰归,岁亦莫止②。靡室靡家,狁之故③。不遑启居,狁之故④。
○诗之首章。点出两个主题:乡情与战事。两主题在下文先后展开。“采薇”引起的前四句,或为女声歌唱,表对征夫的思念,其唱为引领作用的“兴”。后四句,为男声合唱。
注释
①薇:野豌豆,茎叶花实都与豌豆相似,只是形状略小一些。据戴侗《六书故》。亦:又。作:生。止:语气词。下同。②曰:发语词,无实义。莫:暮。“莫”与“暮”为本字与后起字的关系。③“靡室”句:抛家舍业的意思。靡,无。狁(xiǎn yǔn):《毛传》:“北狄也。”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认为古籍“昆夷”“犬戎”“鬼方”“荤鬻”“休浑”及“匈奴”等,都是同一北方族群的不同称谓。此说不确。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考古发现,在今阴山南麓鄂尔多斯及周围地区,历史上存在着一个草原青铜文化,时间上限约为夏商之际,其发展过程与商朝相始终,后期则延至西周、春秋之交。史书记载与此文化有关的族群或为荤粥(鬻)、鬼方、狁、戎、狄等,而匈奴部族的形成则在此之后。又,西周后期青铜器铭文《多友鼎》“俘戎车百乘一十又七乘”句表明,狁也是用车马作战的族群,与后来的匈奴作战方式有明显区别。④不遑:无暇,没有时间。启居:安处。启,跪坐,古代较严肃的场合皆跪坐。居,坐。《论语·乡党》:“狐貉之厚以居。”是用狐貉厚皮为坐垫。启居合为一词,指在家日常起居生活。参《小雅·四牡》“不遑启处”句注。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①。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②。我戍未定,靡使归聘③。
○诗之二章。表思乡主题。思想情绪颇为剧烈。唱法或如上章。
注释
①柔:伸长细弱。②烈烈:内心焦灼如火貌。饥、渴:思乡情绪如饥似渴。也可以理解为战事艰难,饮食无着。③戍:防守。这里指守边处所。定:止,确定。聘:往家中传递消息。两句是说,战事紧急,无法给家中报平安。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①。曰归曰归,岁亦阳止②。王事靡盬,不遑启处③。忧心孔疚,我行不来④!
○诗之三章。复言思乡之情,哀婉之中略见绝望。
注释
①刚:苗已长成或变硬。②阳:《郑笺》:“十月为阳时,坤用事,嫌于无阳,故以名此月为阳。”十月天气变冷,古人以为“坤(阴)”主宰天地,嫌此月无阳,便名十月为“阳月”,故后世有“十月小阳春”之称。③靡盬:没有做好。参《唐风·鸨羽》同句注。④疚:痛楚。行:行役,出征。来:归返,引申为休息。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①。彼路斯何?君子之车②。戎车既驾,四牡业业③。岂敢定居?一月三捷④。
○诗之四章。遥应首章的“狁之故”,展现战争主题。或为男声歌唱。顿挫问答句,歌唱调子为之一变。
注释
①尔:茂盛。《说文》引此句作“薾”,即草木茂盛的意思。常:即棠棣。战场袍泽,亲如兄弟,所以诗用棠棣花为喻。《郑笺》:“以兴将率车马服饰之盛。”亦通。②路:战车强大的样子。胡承珙《毛诗后笺》:“‘尔’为华盛之貌,非即华名,则‘路’当为车大之貌,非即车名可知。”斯:维。语助词。③戎车:战车。业业:强壮的样子。④定居:停留。三捷:屡次交战。捷,即“接”,交战。西周早、中期之交的器铭《疐鼎》:“王令遣东反夷。疐肇从遣征。”“”即“捷”,据上下文,即接战之意。“三捷”之“三”,再三的意思。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①。君子所依,小人所腓②。四牡翼翼,象弭鱼服③。岂不日戒,狁孔棘④。
○诗之五章。仍写战事。军容描写不避重复,战事述说则省而又省。男声歌唱。
注释
①骙骙(kuí kuí):强壮貌。②君子:在此指有官位的贵族。西周时期,“小人”一般指身份低下的普通百姓,至于“君子”,在《诗经》中多指有身份官爵的贵族。还有,女子称丈夫为“君子”,此外有些大、小《雅》篇章中,“君子”可能还指的是周王。总之,与春秋战国以后有德者称“君子”、无德者名“小人”有明显不同。依:依凭,承载。腓(fěi):依傍,隐蔽。③翼翼:行列整饬之状。象弭:古时弓背末稍处装有象骨,以其尖利,可用来解系战车上的缰绳,称为弭。鱼服:鱼兽皮做的箭鞘。此鱼出自东海,形状如猪。④日戒:或作“曰戒”,古书传刻过程中造成的歧异,今从朱熹《诗集传》作“日戒”,即日日警戒。孔棘:很紧急。孔,甚。棘,通“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①。今我来思,雨雪霏霏②。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之六章。言归途所见及征夫伤感。男声歌唱。思乡与战争主题交织后,是一片抚今追昔的感伤情绪。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引《世说新语》云:“谢公问诸子弟:‘《毛诗》何句最佳?’玄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圣经若论佳句,譬诸九天而较其高也。'”
注释
①昔:当初。杨柳:蒲柳。依依:茂盛的样子。②思:语气词。雨:降下。霏霏:纷纷。
解说
《采薇》,表达戍边士卒感伤情怀的歌唱。
此诗据《毛诗序》说,是“遣戍役”之歌,不过诗篇是为仪式而作,还是先有此诗后移用于仪式,古来争议颇多。在周礼的时代,一首歌唱若不是经由典礼,则很难广泛流传。况且,诗人模拟士卒之情而赋诗,也不是不可能。而且,诗篇很可能是用男女声对唱合唱的方式演出于慰劳将士的典礼上的。周代有女歌手,见《卷耳》篇解说。“采薇采薇”句涉及采集活动,《诗经》中多为女性所为,理解为在家的闺中之人最合适。诗篇创作年代历来也大有分歧,汉代古文家认为是文王时作(见《毛诗序》),据作品风貌,显系臆说。今文家则有西周懿王时作之说,见《汉书·匈奴传》所载《齐诗》家言,谓:“(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此说更接近作品实际。要之,此篇应为中晚期之交作品。征诸西周金文,中期以前铭文无“狁”字,至穆王时器铭对北方异族多称为“戎”,如《簋》“驭戎大出于楷,博(搏)戎,执讯获馘”。至晚期,金文中“狁”一词则很常见。此可为诗篇年代的旁证。
有外患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对战争的态度。《采薇》在情感的脉络上有一个独特处,就是诗篇围绕着思乡与战事两个主题或曰线索展开。在这一点上,颇似一篇交响曲式。而且,思乡主题在先,战争主题在后,交替展开,表现征夫既恋家又爱国的矛盾与苦楚可谓深切著明。同时,两个主题的交织及其先后次第,还明显地流露出这样的态度:战争是他们不得不承受的事情,只是由于爱家邦,爱“启居”的和平,才毅然走向战场。正因如此,当士卒回到阔别的家乡,面对着物是人非感觉陌生的家乡时,才百感交集,心绪难宁。两主题交织的最终结果,是一派浓郁的感伤。这代表着对战事生涯的最终评价,它远远低于和平生活。这决定着诗篇对所表内容的选择。很明显,诗篇对战事的述说是极其简略的,除了对军情紧急的简要宣示之外,战斗场面及斩获等,都只字不提;相反,诗篇更中意于对我方军容、战车、战马及箭服的刻画。军容盛壮,即意味着我军的不可战胜。在笔法上是特有的含蓄,而对“四牡业业”“四牡翼翼”及“象弭鱼服”的细表,则又意味着一种临阵不乱的整暇。
诗在章法上十分工致,有开有合,妥帖地表达了征夫们思乡情绪的交织与流变。另外,在节奏上也快慢得宜,唱思念时,以男女对唱的方式表现,句式重叠复沓;表战争时用问句,用男声,一问一答,节奏顿挫,内容和形式相得益彰。而“杨柳依依”的神来之笔,又是多少诗人们追摹难及的佳句!
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①。自天子所,谓我来矣②。召彼仆夫,谓之载矣③。王事多难,维其棘矣④。
○诗之首章。设为将帅口吻,言王事危急,必须迅速从事。此章总起,写将士受命出征,军情紧急。
注释
①我:车驾主人、战役的参加者。有人解为诗作者,非是。于:自。牧:古代国都之外是郊,郊区专设养马之地,就是牧。平时在牧地养马,所以战时车驾要从牧地出发。《荀子·大略》:“天子召诸侯,诸侯辇舆就马,礼也。”②所:处所。谓:召唤。③仆夫:御夫,是“我”所率的下属士卒。载:装载,配置战车的各种装备。④棘:急迫。参《小雅·采薇》“狁孔棘”句注。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①。设此旐矣,建彼旄矣②。彼旐斯,胡不旆旆③!忧心悄悄,仆夫况瘁④。
○诗之二章。进一步叙写出车效牧的情景,“忧心”“况瘁”应对上文王事艰危。朱熹《诗集传》引东莱吕氏曰:“古者出师,以丧礼处之,命下之日,士皆泣涕。”
注释
①郊:即上文之“牧”,平时牧马之处。②设:树立。下文“建”字义同。旐(zhào):军旅狩猎时召集属下士卒众人的旗帜,旗幅狭长,旧说旗帜上绘有龟蛇图案。《周礼·春官·司常》:“凡军事,建旌旗。”旄:指挥士卒所用的五彩羽毛的旗帜。参《鄘风·干旄》“孑孑干旄”注。③(yú):即杆首,旗杆顶端带有鸟隼形象的旗杆。参《鄘风·干旄》“孑孑干”句注。以上言在战车上树起旐、旗帜。旆旆(pèi pèi):飞扬貌。④悄悄:憔悴貌。况瘁:憔悴,焦灼。据吴大澂《说文古籀补》, “况”当作“”。况瘁为同义复合词。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①。出车彭彭,旂旐央央②。天子命我,城彼朔方③。赫赫南仲,狁于襄④。
○诗之三章。与上章的忧惧适成鲜明对比。朱熹《诗集传》:“二章之戒惧,三章之奋扬,并行而不相悖也。”
注释
①南仲:宣王时大臣。见宣王时器铭《驹父盖》和《无叀鼎》,据后一篇铭文,南仲还是宣王时司徒。城:筑城。方:当时方国之名,数见于甲骨文,西周铜戈铭文有“白作戈,方”。又,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言:方又称士方、御方、驭方,其地大致在今山西北部或包头附近。不知确否。②彭彭:马盛壮貌。旂(qí):表示树旗者身份地位的旗帜,以帛为正幅,画有双龙交织图案,旗杆顶端一般还缀有铃铛。一般为贵族朝觐、军旅、狩猎等场合用。央央:鲜明貌。③朔方:北方,具体地点不清楚。④襄:消除。字通“攘”。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①。今我来思,雨雪载涂②。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③。
○诗之四章。先写归途将士的细想之情,继而补叙将士对王命的敬畏,表将士奋扬的缘由。
注释
①华:开花。②载涂:满路。涂,通“途”。③简书:写在简册上的命令。《毛传》:“戒命也。邻国有急,以简书相告,则奔命救之。”简,可书写的或竹或木的狭长板条,又称为策。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①。赫赫南仲,薄伐西戎②。
○诗之五章。上一章写归途中的将士,此章则从家人方面着笔,写其思念征人之情。是典礼歌唱中的女声,与前章形成“对唱”关系。
注释
①“喓喓”六句:见《召南·草虫》注。出现于此篇,明显为思妇的歌唱。②薄伐:征伐。西周后期金文数见,如厉王时器铭《禹鼎》有“伐噩(鄂)侯驭方”之句,语例与“薄伐”相同。西戎:指狁。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即狁。互言以谐韵。”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①。仓庚喈喈,采蘩祁祁②。执讯获醜,薄言还归③。赫赫南仲,狁于夷④。
○诗之六章。写归途实景,物色浓丽,豪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方玉润《诗经原始》曰:“唯全诗一城狁,一伐西戎,一归献俘,皆以南仲为束笔。不唯见功归将帅之美,而且有制局整严之妙。此作者匠心独运处,故能使繁者理而散者齐也。”或为男女合唱,结束全篇。
注释
①迟迟:暖洋洋。参《豳风·七月》同句注。卉木:草木。②仓庚:黄鹂。亦见《豳风·七月》。喈喈:形容鸟叫声。参《周南·葛覃》同句注。“采蘩”句:蘩茂盛状。参《豳风·七月》注。③讯:战俘。“执讯”一词西周晚期金文常见,如《多友鼎》《敔簋》等皆有此词。醜:战争中斩杀的头颅。马瑞辰《通释》:“《隶释》有‘执讯获首’之语,盖本三家《诗》,以‘醜’为‘首’之假借。”古时以斩首多寡计功,此处“获醜”当即“获首”。④夷:扫平,荡平。
解说
《出车》,慰劳出征将士典礼上的乐歌。
《毛诗序》:“《出车》,劳还率也。”按,“还率”即“还帅”;且诗篇明言,此次出征主帅为南仲,北抗狁并“城彼朔方”,使王朝北疆获得安定。诗篇历来的争议在其创作时间。属于汉代古文学派的《毛诗》学者,认为诗篇作于文王时期,南仲为当时大臣。今文学派的齐、鲁、韩三家《诗》学者,则认为系宣王时作。此次出征主将南仲,又见于《大雅·常武》篇中(详后),是此诗作于宣王时期的铁证。据出土文献,可知在诗篇年代上今文家的说法是可信的,实际就是没有南仲出现,只看作品体式风格,也不是西周早期作品,就更不用说西周建立之前了。诗篇在内容叙述上,详于战事之前的准备和战事结束后的凯旋,是其显著特色。这实际又是整个《诗经》中战争诗写作的普遍特点。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在歌颂赫赫战功的诗篇中,对战争杀伐过程的省略,起码透露出这样一点:典礼的乐歌不以宣扬暴力为能事,是周人不尚杀伐的特有心态表现。笔者参观周原博物馆,所见一些周人随葬的兵器都是折断了的,正与诗篇不尚杀伐的倾向一致。诗篇“仆夫况瘁”数句,按照东莱吕氏(即吕祖谦)所说,是军队出征用丧礼的表现,如此,也是周人不尚杀伐的一种表现。
另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特点是诗篇作为典礼乐歌的“唱法”:前四章毫无疑问歌唱的主体为出征将士,是男人;后两章又毫无疑问是女子的唱词;最后一章,前四句为见于二《南》及《豳风》的句子,应为女声,而后面四句写战争斩获,又明显为男声。于是整首乐歌就是一个“男女对唱”的格局,与《周南·卷耳》及《小雅·采薇》相似,又与《小雅》中的《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等三诗的格局有明显不同,《鹿鸣》等三诗或可称为三篇“联唱”,而此篇则属对唱无疑。由此,西周典礼乐歌演唱的形式富于变化,即可领略一斑了。不论联唱还是对唱,典礼所以让男女声同台,其目的都是一样的,即以典礼的形式,向那些为了国家大事牺牲家庭生活的人们(既包括将士,又包括受思念之苦的女人们)表达体恤之情,借此来抚平家与国之间不得已而产生的伦理冲突。诗篇一方面色彩颇为壮观,如“旂旐央央”的描写;另一方面,作为西周后期的唱词,又明显套用了稍早的《采薇》篇的句法,令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杕杜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①。王事靡盬,继嗣我日②。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③。
○诗之首章。以杕杜果实之圆起兴,暗示征夫的离别。征夫与思妇并出,颇富意味。
注释
①有杕(dì):高大孤特貌。如曰杕杕。杜:甘棠树。参《召南·甘棠》篇之甘棠树。有睆(huàn):即睆睆。本为目珠突圆貌,在此形容杜树果实之圆。实:果实。②嗣:续。我日:我行役之日。此句是说我行役在外还要持续很久。一说,我,以,语助词。③阳:十月为阳。参《小雅·采薇》“岁亦阳止”句注。遑:暇,引申为回归。“日月”以下三句,在叙述女心伤情的同时有祈祷征夫回家之意。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诗之二章。以杕杜萋萋起兴,既表征夫不得回家的悲伤,也表征夫之妻盼归之焦急。三个“止”字句,焦灼之情毕现。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①。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 ,四牡痯痯,征夫不远②!
○诗之三章。言登山采杞、怀念家人,并写家人揣测之词。
注释
①陟:登。言:发语词。《诗经》常见。杞:枸杞。亦见《小雅·四牡》。②檀车:檀木做的车。参《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句注。(chǎn chǎn):破敝貌。痯痯(guǎn guǎn):疲惫貌。
匪载匪来,忧心孔疚①。期逝不至,而多为恤②。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③!
○诗之四章。重在写家人一边,与首章“女心伤止”相应。
注释
①匪:非。载:车。②期:预定的期限。逝:逝去。恤:忧。③卜筮:指古代两种占验方法,卜用龟,筮用草。偕:皆,一起。会:一起,合。马瑞辰《通释》:“古者卜用三兆,筮用三《易》,各以一人掌之,卜、筮皆三人。……三人占谓之会,其取义于三合一也。”
解说
《杕杜》,表征夫思妇思念之苦的乐歌。
《孔子诗论》第18简:“《杕杜》则情喜其至义。”《毛诗序》:“《杕杜》,劳还役也。”两者的解释暗通。古来解诗者多以为是思妇的闺怨诗。但像“王事靡盬,忧我父母”之句,显然不当为思妇口吻,而且像“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之类兼赅征夫、思妇在内的诗句,也不是思妇所当言。实际上诗人既不单为思妇代言,亦不单为征夫代言,只站在第三者角度,既设想征夫之情,又悬拟闺妇之情;既表达征夫的思乡情绪,更强调家人对征人的翘盼。《孔子诗论》谓“情喜其至”, 《毛诗序》谓“劳还役”,役夫还归,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所以两者虽说法不一,意思却是相同的。就现代读者而言,读此诗很容易想起唐诗如高适《燕歌行》“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等从征夫思妇两方面双管齐下的笔法,然而在《诗经》,这是否为一种笔法则颇有疑问。考虑到当时是配乐歌唱的这一点,这种男女并陈的写法,与前面《出车》一样,也应该从分角色歌唱的角度来具体分析。
鱼丽
鱼丽于罶,鲿鲨①。君子有酒,旨且多②。
○诗之首章。言君子之酒。下章仿此。
注释
①丽:同“罹”,附着。罶(liú):一种竹制的笼子,放在水梁的缺口处用以捕鱼。鲿(cháng):鱼的一种,又名黄鲿鱼、黄颊鱼。鲨:黄皮黑斑的吹沙小鱼,又名石。与多古音同韵。②旨:醇厚。
鱼丽于罶,鲂鳢①。君子有酒,多且旨。
○诗之二章。
注释
①鲂:鲂鱼。参《召南·汝坟》“鲂鱼赪尾”句注。鳢(lǐ):又称鲩(huàn)鱼,草鱼的一种,体形圆滚,以水草为食。
鱼丽于罶,鲤①。君子有酒,旨且有②。
○诗之三章。陆佃《埤雅》:“鲿鱼黄,鲂鱼青,鱼玄,鱼白,鲤鱼赤,则五色之鱼具备,故《序》以为万物盛多也。”
注释
①(yǎn):鲇鱼,头扁口阔,大腮,有须两对,身上有斑点,腹白色,肉肥美。②第二个“有”:富有,犹今言“有的是”。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诗之四章。言君子物产多且好。对应第一章最后一个“多”字。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①。
○诗之五章。对应第二章最后一个“旨”字。
注释
①偕:齐整。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①。
○诗之六章。言君子之物多时鲜。对应第三章最后一个“有”字。刘向《说苑·辨物》:“物之所有而不绝者,以其动之时。”
注释
①时:得时,即到什么时候就有什么。《郑笺》:“鱼既有,又得其时。”
解说
《鱼丽》,宴会中嘉宾盛赞主人食物丰饶的篇章。
《毛诗序》:“《鱼丽》,美万物盛多能备礼也。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故美万物盛多,可以告于神明矣。”《郑笺》解释说:“内,谓诸夏也。外,谓夷狄也。告于神明者,于祭祀而歌之。”《毛诗序》此说,有两点,一是以为《鱼丽》以上的《小雅》篇章都是文王、武王时期的;二是以为上述诗篇最重要,内含周家治内御外的大法。就前一点而言,与诗篇的实际创作年代不合,按诗篇排列顺序讲诗义,这是很不可取的(不能按照现有诗篇顺序讲诗篇的年代和大义,早就有人指出过)。第一点既然有问题,接下来的说法也就不能成立了。不过,由此可以越发了解《毛诗序》作者解《诗》的方式。其实,就内容而言,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本无义意,不过极言肴馔之多且美。”一点也不错。就典礼用歌乐而言,据《仪礼·乡饮酒礼》载,在乐工升堂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和堂下乐工吹笙演奏了《南陔》《白华》《华黍》三首曲子之后,进入“间歌”步骤,具体是“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就是唱过一首诗篇之后,继而用笙吹奏一首曲子,谓之“间歌”。此诗即“间歌”之首篇。诗前三章专就酒而言,反复赞叹,后三章则由酒及物,盛赞主人的富有,可谓善于答谢。内容不同,前后三章的句式也就不同,所以并不显得太呆板。本诗可能与《鹿鸣》等三篇为同一时期作品,是专为宴饮典礼所作的篇章,很可能是西周中期礼乐创制高潮时的作品。
南陔
《毛诗序》:“孝子相戒以养也。”
白华
《毛诗序》:“孝子之洁白也。”
华黍
《毛诗序》:“时和岁丰,宜黍稷也。”
按,以上三篇,有题无词。据《仪礼》中的《乡饮酒礼》和《燕礼》,是在乐工升堂歌《小雅》之《鹿鸣》《四牡》与《皇皇者华》之后,由笙演奏的三首曲目,所以也称“笙诗”。最初应当是有词的,可能是作为笙乐吹奏既久,其词渐被淡忘以至失传。《毛诗序》对三篇的解释,不知何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