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红楼:永远的丰碑(1898~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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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

严复

自学校之弊既极,所谓教授训导者,每岁科两试,典名册,计贽币而已。师无所为教,弟无所为学,而国家乃徒存学校之名,不复能望学校之效。积习已久,不可骤更,乃不得已而以书院济之,十八行省中,其布政司之所治者,必有数大书院,若府治,若县治,莫不有之,即村镇之稍大者,亦往往有焉。书院之大者,岁糜数万金之款,聚生徒数百人;其小者,亦必有名额数十。月必有课,课必第其甲乙。官若师则视其甲乙以奖励之,若师若弟子,均有所事事,而学校之意遂寄于书院矣。木之老也,必荣其歧;事之弊也,必贵其弍。有内阁而又有军机,有地方官而又有局所,其同一故哉!然书院之兴,虽较胜于学校,其所课者,仍不离乎八股试帖,或诗赋杂体文;其最高雅者,乃分经学、史学、理学、文学等而试之。而其不切于当世之务,则与八股试帖等。士之当穷居,则忍饥寒,事古毕。父兄之期之者,日:得科第而已。妻子之望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即己之寤寐之所志者,亦不过曰:得科第而已。应试之具之外,一物不知,无论事物之赜,古今之通,天下所厚望于儒生者,彼不能举其万一。即市侩贩夫,目不知书,而既阅历于世者甚亲,其识或出儒生之上。于是举世不见通儒之用,而儒术遂为天下病。况乎叔世俗漓,机械百出,当其伏处,苟能咿唔,作可解不可解之文字,尚能藏其拙也。一旦通籍,则尽弃其诗书乐礼之空谈,而从事簿书期会之实事,非独其事非所素习也,即其情亦非己所素知。在捷给者,或不难尽更其面目;其迟钝者,仍不免有平夙作诸生时之故态,而因以为仕病。盖章缝之道苦矣。有识之士,深维世变,见夫士气不振,官常不肃,学业不修,政事不举,一一均由于所学之非;乃相与慷慨叹诧而言曰:天下之官,必与学校之学相应,而后以专门之学任专门之事,而治毕举焉,斯育也,一唱而百和,凡为有志,莫不然之。虽然,以此论矫当世之论则可耳,若果见诸施行,则流弊之大,无殊今日。

天下之人,强弱刚柔,千殊万异,治学之材与治事之材,恒不能相兼。尝有观理极深,虑事极审,宏通渊粹,通贯百物之人,授之以事,未必即胜任而愉快。而彼任事之人,崛起草莱,乘时设施,往往合道,不必皆由于学。使强奈端以带兵,不必能及拿破仑也;使毕士马以治学,未必及达尔文也。惟其或不相侵,故能彼此相助。土蛮之国,其事极简,而其人之治生也,则至繁,不分工也。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今新立学堂,革官制,则必曰,学堂之学,与天下之官相应,则必其治学之材,幸而皆能治事则可,倘或不然,则用之而不效,则将疑其学之非,其甚者,则将谓此学之本无用,而维新之机碍,天下之事去矣。

然则将何为而后可?曰:学成必予以名位,不如是不足以劝。而名位必分二途:有学问之名位,有政治之名位。学问之名位,所以予学成之人;政治之名位,所以予人仕之人。若有全才,可以兼及;若其否也,任取一途。如谓政治之名位,则有实任之可见,如今日之公卿百执事然,人自能贵而取之;学问之名位,既与仕宦不相涉,谁愿之哉?则治学者不几于后人乎?不知名位之称,本无一定。农工商各业之中,莫不有专自之学。农工商之学人,多于入仕之学人,则国治;农工商之学人,少于入仕之学人,则国不治。野无遗贤之说,幸而为空言,如其实焉,则天下大乱。今即任专门之学之人,自由农、工、商之事,而国家优其体制,谨其保护,则专门之人既有所归,而民权之意亦寓焉。天下未有民权不重而国君能常存者也。治事之官,不过受其成而已,国家则计其效而尊辱之。如是,则政治之家亦有所凭依,以事逸而名荣,非两得之道哉?且今日学校官制之大弊,实生于可坐言即可起行之一念耳。以坐言起行合为一事,而责以人人能之。方其未仕,仅观其言,即可信其能行;及其不能,则必以伪出之,而上不得已亦以伪应焉,而上下于是乎交困,天下古今,尝有始事之初,不过一念之失,而其未也,则弊大形,极天下之力而不足挽回,此类也哉!


(摘自刘军宁主编《北大传统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的先声》,中国人事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