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舒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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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溢才华谁若是

凌鹤

在这篇小文之前,我想抄录一下一九七九年初夏,读《人民日报》报道悼念舒绣文同志的消息后,写的四首七绝。这是我的哀思,直到现在,犹未消失。诗是:


一代名优忆绣文,汉皋合作溯渝城;

花开棠棣夸英杰,最是伤心殉弟情。

战斗女性艳山红,慷慨风尘尚大公;

演到横眉怒目处,无愧乱世闯英雄。

窃符救赵美如姬,机智温柔志不移;

天国宣娇忠烈帅,挥刀蘸血写新诗!

终生献技为人民,痛悼忠魂正义伸;

横溢才华谁若是?艺坛故旧泪沾襟!


大概是一九三六年前后,我在唐槐秋领导的中国旅行剧团的某次演出中认识了舒绣文同志。事隔五十年,许多事委实记不清楚了。但是她的演技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一九三八年夏,我率战地服务队由浙江金华到武汉。在被组织派到政治部第三厅之前,《大公报》由唐纳主持的剧团邀请我导演该团首次公演的《中国万岁》。他们将携此剧赴南洋为抗日募捐医药用品,因而我乐于为该剧尽力工作。该剧由舒绣文主演,男主角是初次登台的青年,现已忘其姓名了。

在排演过程中,我对舒绣文的娴熟演技是相当满意的。可是那位男主角缺乏激情,虽然一再启发也达不到满意的境地,不免为之着急。后经探询才知那位青年还未曾有过恋爱的经验。于是我对绣文半开玩笑地说:“你帮帮他好吗?”第二天中年,我到街上吃了中午饭回到排演场,看见这两位男女主角在一个小房间里“亲密”地靠在一起。那位男青年见我来了,羞涩地急忙挪开,可是绣文却坦然地笑着说:“石先生,他真的‘爱上’我了。”于是大家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她在剧中善于演戏,是由于她有时候在生活中注意“演戏”的缘故,这对于加深和丰富生活的功底、提高演剧的艺术,非常重要。而演技家绣文是深得此中三昧的。

但绣文的演技也不都是直接从对生活的探讨得来的,她注意积累间接感受,因此在舞台上总能达到比较真实的客观效果。这在我和舒绣文第二次合作中得到证明。那是一九四一年夏初在重庆,应云卫同志领导的中华剧艺社上演我的《战斗的女性》并由我导演。这个戏女演员很多,现记得有吴茵、秦怡、杨薇等同志。舒绣文饰曾经是“绿林好汉”的艳山红,在剧中占重要地位。无可怀疑,绣文没有绿林剪径的直接生活体验,剧本赋予人物的豪放粗犷而又热情的性格,她只能从小说、电影、图画等艺术形象中间接感受到。使我吃惊的是绣文的想象力竟那么敏捷丰富,演得那么开朗豁达,喜怒分明,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特别是压抑悲痛亲手枪毙自己热爱的但犯了军纪的青年时,她用手枪对准跪地求饶的心上人的胸膛而背身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绣文先怒目圆睁,紧接着泫然泪下。这种精湛的表演,至今还令人记忆犹新。

四十年代初期的重庆,文艺界基本上公认舒绣文是善于用自己的演技创造多种人物形象的演技家。用当时的行话说是性格演员,不是个性演员。因此,我在导演郭沫若先生第一个多幕剧《棠棣之花》选拔演员时,决定请她扮演聂莹这个叛逆的女性。尽管这个角色的戏并不都处在明显的戏剧冲突之中,可是她必须以抗敌锄奸的正气冲淡热烈的姐弟深情,很不容易恰到好处。而绣文在第五幕抚弟——聂政尸身痛哭的场合,悲痛而自持,和扮演春姑的张瑞芳同志倾注悲伤近于昏厥的情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以后,她又扮演了阳翰笙的《天国春秋》中的洪宣娇,这位刚毅英武的大将军,比之草莽英雄的艳山红,自然在性格表演上大有发展。而在郭老的《虎符》中饰如姬,和聂莹虽有近似,但又增添了雍容华贵而且机智沉着的英姿。

十年内乱中,舒绣文不幸去世。中国人民失去了一位卓越的表演艺术家,我个人失去了一位艺术上的知音。想到此,哀痛向我袭来,终于彻夜未能合眼。

(一九八一年二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