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次日午后,翠羽和丫鬟的尸首终于被寻到。更骇人听闻的是她们的后颈上都有很深一圈淤紫,像是鬼爪子印。孟氏亲自挑选了一副好楠木替她安敛,又取了好些绸缎首饰赠她做寿衣穿戴。这种待遇在历代的姨太太里都算得上首位。自那日后,人心惶惶,奴仆再也不敢往湖边走,都在传言是二姨太死得冤,做了水鬼把三姨太给拉去做伴了。
玉玫的身体稍微痊愈,人也不似往日那样灵动活泼。整日都躲在床上不见人,当她听闻下人风传水鬼索命之事,又发起病来,成宿梦魇胡话,时常发起高烧不退,根本无法见人。
孟氏每逢数五日,都去明镜寺烧香祈福。在三个月后,重阳一过,新的姨太太又被抬进来。府中下人也在这段时间被更新换代,只留下些不爱说话的,几乎七成都是新面孔。她们带着犹如雨后青梅一般的豆蔻笑声,为暗牖蛛丝的乌青色老宅又添了崭新的清新香气。
新姨太太住在原先的彩雀院。现如今重新粉刷布置过,也换过匾额,重新命名“木樨院”,孟氏命高师傅入内,在院内外栽种三十六株金桂。借桂花之贵和六六大顺驱除之前的邪祟。新姨太太静云性子沉稳,不大会说话,是孟氏的娘家母亲江夫人亲自挑来的家生女儿。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悬浮一丝近乎呆愣的笑容,看着那些新丫头们巧笑倩兮,踢起一枚枚灵活的彩羽毽,或是放起十几盏风筝。但是她从不参与。
谢欲对她不能说上心,像点卯一样,每七八日去一次木樨院。因为北平签订了和平条约,战争有种要平息的趋势。而谢家曾在战时抬过药价,此时寻常人家纵有小病,也不愿意到此处买药。这让他很心烦意乱,常常坐在书房里发脾气。有次景行受孟氏的命令,把一盆盛开的青山玉泉送至谢欲的书房,刚行至门口,就看见他把平日视作珍宝的《礼记》顺手全都扔在了地上。景行早有耳闻,言行更为谨慎,将兰花放下后就立即告退。
除夕夜更是冷清,因去了诚至和若暚,若晔又出嫁,席上只有四人,还有一个不过是襁褓婴儿。谢家收支不衡,请的戏班子也很不像样,守岁放完烟火后,下人自顾自站一边儿说闲话。主仆戏台犹如三个世界。若昕早就按捺不住,孟氏见状笑道:“三丫头是长虱子了吗,一直动。”
谢欲也勉强笑了一声,说:“昕儿过完年也十五了,今年的三月初六,若晔出阁都两年了。咱们也该替三丫头准备起来。人家也遣人来问过几次,虽说二公子还要念书,怕是要再等两年。我想三丫头也是个气躁的,再让你调教个一两年的也好,省得嫁过去什么都不会,尽丢脸了。蔡家可是大户,最重体面的。”
他突兀地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此事,且眸中丝毫不掩饰对这门婚事的期望,甚至带有渴求的意味,让孟氏都很尴尬。她轻咳一声,低语道:“老爷,昕儿是女孩子。”
他也回过神来,发现所言不合乎礼节,倒满了酒水一口饮尽。若昕全程低首衔笑,只是偶尔提箸夹菜,听到那句话时稍红了耳根,没有任何更明显的反应。“丫头,咱们谢家的满门荣耀就靠你和你姐姐了。”他面色微醺,指着她笑道。
景行是在未时刚过回到房中去的,甫一进屋,就看见高师傅刚从床上挣扎着坐起。他表情很痛苦,以手捂住右下肋,艰难地穿上鞋。景行马上走上前去替他穿好。他双目已经彻底混浊发黄,疼得满额汗珠。
他惊道:“爹,你怎么了?”
高师傅摇摇手说:“不妨事,老毛病了。疼一会儿就好,只是这段时日发得狠了些。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备饭。你先歇一会,等一会儿。”
他知道高师傅右下腹有顽疾,而且不可多饮酒。为此从医馆回来,还和他大吵一架。景行自作主张地把酒瓶子砸了,毫不畏惧地扭头瞪着他。
当时景行不过十岁,个子依然很小,却格外地倔强,“都说了不让你喝酒,你是等不及进医院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从医馆回来后,他会那样的惧怕不安。是因为医生严肃的表情,沉重的叮嘱,还是高师傅把他赶出去,与医生私谈时,他独坐的死寂无声的回廊。此等一并凝成巨大的铜钟,在他耳畔嗡然一撞,泫然刺耳,回音苍茫。地面是长满青苔的四合院,而上空长天如洗月如倾。他抱膝坐在石阶上,想看看星星,却一颗也找不到。连最亮的那颗天枢星也看不见。他将脸埋进膝盖,沉入漫无边际的狭小黑暗中,眼睛酸胀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安静依旧是安静,黑夜依旧是黑夜,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再抬起头,却恍若隔世。他看见膝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高师傅也很火大,骂道:“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这钱我自个儿挣的,我就是买个一坛子,你没资格管我。”
不知道他和医生谈了什么,总之他出来后面色铁青,到了家更是肆无忌惮地饮酒。
“那你也没资格管我。这钱我也有份,你买一瓶我砸一瓶!”在市井中混了两年多,他也学会了些耍无赖的招数,不过只敢对他用。之前屡试不爽,这一次却意料之外地失败。
他怒道:“你再说一遍!没资格管你?我是你爹。”他一把抓住景行的手腕,拽到半空中,龇牙裂目道:“你叫,叫我爹!叫啊。”
景行被他吓住,扭动着手腕急欲挣脱,惊惧道:“别,你放开我,疼。”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韩景行。”他把头侧到一边,不敢再看他猩红的眼睛。
“你说什么,你姓什么!”
他不再回答。高师傅又吼道:“你是不是想我赶紧死了,就可以去找你亲爹妈了?”
景行并不是想这么说,只是被他吓住,因他的宠溺纵容,偏生在他面前又任性到了至极,语不过心地说:“是。”
他趁他失神时把手扯开,想要赶紧往外逃,气急地甩下一句:“我姓韩!你不是我爹。”他刚跑了没几步,就被高师傅一把拎起。
他沉着脸,一句话不说把他按在炕上。他抓起量栽花间距的竹条狠命地抽打。这是高师傅第一次打他。每一下都使尽了全力。连外面也听得见竹子挥动溅起的声响。景行疼得直哭喊,但高师傅并不为所动。他大口喘着气,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雪地尖石,坚硬冰冷。
“我不是你爹,那你管我干什么。我死了,你不是更顺心吗,去找你亲爹!你怕我没人送终是不是,你巴不得现在就送我最后一程是不是,门都没有。我告诉你,你叫高景行。说啊,说你叫高景行,我就不打你。”
他低估了这个孩子的倔性。哪怕疼得厉害,哭到沙哑,景行最后也没有说那句话,反而换来将近一月的冷漠。到底还是他先认输求和。
他想起身,双腿却因水肿连正常站立都有些困难。景行执意把他按回去,说:“你还是躺着吧,我来做就是。”
几番推攘,高师傅还是败下阵来。景行给他垫高了枕头,让他能靠在炕上,咕哝道:“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胡说八道,我都两年没沾了。”他指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得意地笑了,说话略带着沉重的呼吸,“你闻闻看,这屋子很久没有酒气了。”
景行烧了水,搁在炭炉上。他盯着等它烧开,沉声说:“一会儿,我先去给你找个大夫。”
“嗐,大过年的找什么大夫,多晦气。等水烧开,把药炉子拿出来,之前的药煎一副喝了就是。记得拿外头去煎,别弄得一屋子药味。省得你闻了吃不下饭。”
景行不语,想到前尘往事。他有时晚上疼得厉害,景行也学着他的样子给他按摩。他就会嘲笑:“傻子,这又不是胃寒,按按就管用的。”但始终他也没让自己把手放开。
景行洗了豆角也拿过来剥,没有说话。许久沉默后水终于烧开。他恍惚间伸手去拿,忘了拿块布垫着,把铜壶柄烫了手。水壶打翻在炙热的红黑炭火间,像一阵甘霖,却降落在阿鼻地狱的熔炉岩浆上。刺啦一声悠长的哀鸣,冒出滚滚轻烟。两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面目已经疼得扭曲,看见景行往屋外走,喊道:“你去哪里?”
“去找大夫。”
“回来,不准去。”
“我可不想伺候你,都伺候别人一整年了,我累了。还是找个大夫来瞧瞧省事。”他把眼睛抬得老高,似乎那阵甘霖降落时,有那么一星半点沾湿他的眼帘。他拿过布包,就要推门离去。
“韩景行!”
他第一次这么喊他,终于勒令住即将远去的步伐。“你回来吧。”他似是叹气,又似是央求,最后伸出手于半空中,掌心朝下,四指内拢做招手状,喘息道:“你来,给我按按。过会儿就不疼了。”
他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依言回首,坐在他床边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替他揉按。景行说:“你真贪财,小病花不了多少钱的,熬成大病那才不得了。到时候真要砸锅卖铁了。”
他只是笑笑:“有些病不能花钱的。我告诉过你,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心思也不要永远放在一处。我这么爱钱,才不会把钱丢进水沟里。”
景行咬牙道:“我有钱的。花不了你的钱。”
他只是哂笑不语,默然凝视他。景行盘算着家当,他们的工钱都放在一处。上个月他投钱时还清点过,应该能维持一段时间。他刚要起来去床底拿竹藤箱,就被高师傅拉住手。
“不行的,你别闹了。”他还是那样看着景行,忽然放温柔了语气,笑道:“过完年,你都十六了,怎么还不懂事。今年九月,五年的契约就满了。”他低下头,低语说:“那钱是给你读书用的,动不得。”
“我早就说了,我不爱读书。”
“不管你爱不爱,你都要去念的。你的命,不能跟我一样。你——是该去读书的,不然一辈子做人下人。”
他把手一翻覆盖上来,布满了沟壑,枯黄皮肉像是荒芜的戈壁。他仿佛一生都在荒漠里耕耘,栽出了一株隶属他的萱草。
那个新年,几乎所有人都彻夜未眠。刚过十二点,成串的七彩烟花冲上黑夜搭起的巨大幕布。鞭炮爆竹同一时刻点燃,响彻云霄,上穷碧落下黄泉,似乎在震示满天神佛,无间恶鬼。他们才是真正的三界主宰,善与恶,生与死,幻与灭,都在弹指一瞬间。他们生就一双般若妙目,可以看尽三千落花,万遭摆渡;亦有一颗浊心,可以任意翻云覆雨,在一方拳头大小的世界里,历数贪嗔痴,誊写真理的原形。
他在那一夜,对被幽暗黑云遮挡的天枢星祈愿,让众生解脱苦厄,或是让他一人遗忘岁月涤荡后的斑驳残痕。他是个书外人,学《拜月亭记》,却寻不到一轮冰月,以祈祷换取心中片刻安宁。他在寻找天枢星,只是一目远眺,只有拱形的夜色,像一座巨大的铜钟罩在人间上空,屏蔽了光线和声音。但他还是在祈祷,直到她的语笑声忽然出现在耳畔。
“你真呆,还学戏文里做这种事。我都知道是假的呀。”那声音遥远得很,却又很真实。他惧怕黑暗,在夜幕下疯狂地寻求天枢星的光芒,却跌倒在悄然寂静的暗夜中。
“景行,我陪你一起祈祷吧。”
她最后一句话,如是说,犹如一声虔诚的佛偈。然后黑暗的某一个角落里,有略微的白光亮起。东方既白,他记起她的名字。若昕,是在一日光阴熄灭的时辰里,他最想要看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