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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谢欲后来随口提了一句:若是诚至看得起景行,也不必太在规矩上较真,待孟氏生子后指派给他做小厮就是。景行收到这消息后,就明白是诚至为他们求来的许可,即使他并不情愿开口央求。

那一日,景行在若昕午睡后,又按惯例去假山洞里找他。他颇为期待地说:“还有四个月左右,太太就要生了。我听他们说,好像会把我送回去,要是那样就好了。”

他对景行一笑,说:“如果我可以走,我会和老爷说,让他放了你,和我一起走。”

诚至又提起那个话题,期待地笑道:“跟我回家吧,我教你怎么织网捕鱼,我还能游泳弄潮,再高的浪我都不怕。而且我会保护好你,要是有人像那个疯婆子一样打你,我就拼了命去揍他。”

他说了一大串,景行听得入神。如果可以离开,不用再自称奴才,和过去一样在满室芝兰中晨起入睡,令他很乐意参与到这样的幻想中去。诚至又做了很精致的一串草编小鱼,用红绳系住,递到他面前。

“每个小孩都有护身符的,你怎么没有。我送你一个吧,以后保平安。”诚至露出胸前的观音玉佩和另外一副银制的长命锁——分别是谢欲和他生母所赠。其实景行原本也有,那块价值不低的玉佩现在已下落不明。林管家好赌,把家中物拿去典当是常有事。诚至见他面有异色,尴尬地说:“不喜欢吗?那我重做一个。”

景行驱走脸上的不快,含笑收下。没有必要把他扯进一段多说无益的酸涩过往。在过去的年岁中,他一直认为所有的美好都始终存在,虽然有短暂的时间让它隐藏于晦暗的身后,但必定有一天会云开雾散。景行越来越期待那一日的到来,甚至开始相信那个术士的话,他真的是觜宿命格,能主降麒麟。至少那时他们一定都能全身而退。

而为孟氏安胎诊脉的几位老郎中都说这一胎是男孩,让全府上下全都欢欣不已。幽兰院的下人隔三差五就能领到不少赏赐。所有人在那段时间都变得格外亲切,犹如白墙黑瓦上越过的几支盛放的桃花。

景行干活也愈发卖力,修剪出的花枝犹如倒影在他眼底的明亮涟漪中。若昕自然很快就察觉他显而易见的愉快,问道:“你什么事那么开心呀?”

他回答:“太太要生少爷了,大家都很开心呀。”

她笑道:“我也开心,马上就有个小弟弟了,我可以天天带他玩。”她双目泛起欣喜的波光,沉浸在不远处即将又一份天伦之乐。

景行看着她欢快的神情,心中又扬起一个另外的愉悦。她却忽然守住了笑容,蹙眉叹道:“但是你是要给娘招子才进来的吧。在娘生下弟弟前,我得先想个办法把你留下来。”

景行心里咯噔一下,看着她无邪安宁的面庞,默然不语。

那天下午他坐在炕下的小椅子上,应若昕的请求给她编制花帘。他把蒲草揉成细丝,然后串以小株的浅粉色玫瑰,替她做了几串花帘。因为诚至教过他草编,编制此物对他而言很简单。不到一个时辰,就尽数完成。

若昕一直坐在景行不远处,和落霞学针黹。但她很没有耐心,总是落霞教几针,她就把眼睛往窗外偷觑,为此落霞说了她好多声:“小姐,学苏绣要紧的是仔细小心,一针错了,就难补全了。”

她只是吐了舌头一笑:“好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知道,先生教过的。”

但没到一盏茶功夫,又穿来一阵虫鸣。她欣喜地拍起掌:“景行,景行,你听。好像是蛐蛐声儿。你给我去抓两只来。”

景行举起手里的花帘,无奈地说:“小姐,你要我去抓蛐蛐,也得等我完成你吩咐的花帘。”

她冲景行眨眨眼,笑道:“噢,噢,我都忘了,你在给我串帘子。加些瑞香进去。我要挂在床帐前,晚上睡觉都是花香气。”

景行不禁失笑,她总是这样按捺不住性子。对任何事物都抱以最纯粹的新鲜感,像蝶一样轻盈地翩跹于花圃中,从未长久地停驻在一株素鑫上。又过了片刻,景行低着头打尾端的死结,以免松散,听见落霞的轻声呵斥:“三小姐,若是您再盯着景行。那我可要让他出去了,以免打扰小姐学习。”

她忙摆摆手,对着落霞央求道:“别别别,姐姐,我不看了。不过你没发现,景行坐在花堆里特别好看吗?像支干净的芦苇,被那些花的娇艳颜色趁得更清澈了。”

他无语应对,幸而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落霞又一向端庄,不大与人开玩笑的。否则自己的尴尬一定全然现于众人眼前。虽然她很聒噪,一刻也不得闲,但在这于景行而言常年阴霾笼罩的深深庭院中,无异于一道最绚烂的阳光。她尚未学习该如何做一个动静皆宜的名门淑媛,这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很快,她又不得安生。二人只是由她去,这一会连落霞也失去了耐心,不再劝她,只是自顾自地讲解,由她是否能听进去。她却面色一凉,紧张地说:“有人再喊,好像——出事了。”

他们齐齐抬头,但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落霞先松了口气,认为又是她故意捣乱的幻觉。但景行见她表情严肃,心中隐隐不安,感到仿佛会有一场风暴来袭。因为若昕的耳力一贯出奇的好。

果然她没有听错,须臾后,锁红捂着心口快步跑进来,一手撑住胸口,断断续续地说:“出……出大事儿了,太太……太太小产了。”

整个屋子都在那一刻跌进了万丈冰窖。空气变得黏腻而潮湿,他的耳中回旋着茫然的嗡嗡声,对外界的话音都自动转变成模糊的回音。但他在僵冷的思绪中,还是紧紧扣住锁红气喘吁吁说出的来龙去脉。那个造成他肢体麻木的坏消息让景行丢下手中的花帘,飞快地朝幽兰院奔跑过去。

身后是若昕的伴有急喘的呼喊声:“景行,等等我。我也要去。”

他没有理会。心跳的每一声都很沉重,让他清晰地听见,像是死神踏来的步伐。与之相伴的是刚才锁红说的“罪魁祸首”。

“一只猫咬死了大少爷的鸟,大少爷气不过就追着它打。那猫从树上跳到南阁楼上去了,楼台上摆了一排花盆。大少爷对着那猫扔了石子,那猫被砸了一下,撞下一个花盆。太太正路过,身边的丫鬟当场被砸晕了,血流了一地。太太就吓……”

他耳边反复回旋这段支离破碎的话。等跑到幽兰院时,门口站了一大排人,都低着头,满脸愁云惨雾,里头隐隐传出女人的低吟恸哭。

更让他意外的是月现跪在院子里,成了很点眼的存在。后来,郎中和稳婆一齐出来,都对谢欲长吁短叹。那个稳婆嗐了一声,悲叹道:“都六个月了,真可惜,是个少爷哟。”

景行无法看清谢欲脸上的神情,因为他像一阵风似的大步迈开,甩下晦暗如霾的背影。景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立刻跟了上去。他找了许久,又问了许多人,才寻到西边角门里的一个小屋子。景行还未靠近,就看见门口围了许多噤声的人。凄厉的惨叫从屋子里穿出来,那是诚至的声音。

他想看见里头的状况。但那个小屋子密不透风,唯一的破窗户缝也拿黑布蒙上,整间房都透出与这宅院相得益彰的阴翳,它的上空仿佛长年盘桓着桀桀冷笑的阴雨云。很久之后,那声音弱下去,然后是一声棍子掷地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大开。谢欲大口喘气,头发松乱,额间布满汗珠。他是亲自动的手。

在他大步离去后,所有人都透出窥探而惧怕的神色,却没人真的敢进去。那已不是少爷,他们不会冒任何风险去靠近一个摧毁家族最重要欲望的罪人。景行拨开围绕的人群,冲进里面。只有几缕黯淡的阳光从屋顶木板缝隙里射进来,照在污黑的墙上,书写着前人留下的残忍诗篇。腰下血肉模糊,浸泡在腥味和老屋的腐朽味里。景行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该做什么。很快,有微弱的声音传来。他气若游丝:“娘……好疼,他们……又欺负我。”

景行坐在地上,把他从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抬起,搁在自己的怀中,让他能尽量好受一点。景行不停地期盼,大家能够原谅他。虽然这对谢家而言很不公平,但他却依然祈求平日最会悲天悯人的贵族不会看着诚至在剧痛中死去。

景行不停地轻声叫他哥哥。不知过了多久,天慢慢擦黑,外头的人早就识趣散尽,万籁死寂。诚至终于醒过来,虚弱地连眼睛都睁不开,看到是他,勉强扯出一丝苦笑,“景行,对……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出去了。”

他开始嚎啕大哭,生平第一次肆无忌惮地哀恸,再次感受到刀尖在穿透心脏的疼痛。在过去的几年间,他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东西,连挽回的余地都不曾有过,剥夺总是遽然来临。但是他至多只敢啜泣,因为生活让他提前学会,吵闹和哀嚎会引发折磨他的凶手更多的怒意。眼泪大滴地落在诚至的脸上。他摇摇头似是安慰,虚弱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