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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三十那日,景行勉强能下地,按规矩必须去给孟氏磕头谢罪。他咬牙做完琐事,就往外庭慢步走去。高师傅早就在前庭后院的月门洞等着,他一见到景行,就飞奔过去,不顾规矩地跨过月门,将他托到背上。

景行也没有拒绝,笑嘻嘻地趴在他身上。高师傅没有责怪他,反倒说起来另一件事:“现在外头的局面稍微稳定了一些,等五年过了,我就带你出去吧。找个先生赶着恶补三四年,再想想门路,总能塞进大学里去的。”

他并没有什么门路,景行再清楚不过,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多日压抑的胆怯惊慌和委屈一瞬间散作烟云。慢慢地,不知何时,他宽阔的背,健壮的胳膊,温暖的胸膛都成为自己最舒适的避风港。高师傅见他不说话,又背得更轻了些:“小子,是不是还很疼?我听说你用的药很好啊。”

景行趴在他身上,软声回答:“爹,我喜欢种花,你就让我跟你种花吧。”

高师傅征了一会儿,旋即笑道:“好,学种花也好,起码清醒。书是越读越糊涂的。”

晚上高师傅支起了炭炉锅子,用秋天晒干的菊花入锅。他给景行在凳子上垫了厚褥子,不停地给他夹菜。因为两年前他被查出患了挺厉害的慢性肝病,虽在景行的迫使下禁了酒,现在肤色和眼睛还是布满了黄疸,但他的脸颊在灯火中透出类似喝醉的通红。他今天的样子有些慌张——充满欢乐和激动的慌张,让景行有些忍俊不禁。那一夜的灯笼亮了通宵,不仅是两人的小屋,整个谢家都灯火通明,几千盏、几千盏地闪耀,彰显富豪朱门仿佛是不会枯竭的生命。

景行后来从锁红那里得知,那一夜真正璀璨的“灯光”并不是房梁上悬挂的任何一盏。所有人在正厅入宴后,几位年轻主子都向谢欲和孟氏奉上年礼。大小姐奉上自己的刺绣,两枚荷包和一块丝巾,双鲤戏水的纹样再搭上宝相花纹,既有成双成对的美意,又是年年有余的好兆头。而二小姐奉上给谢欲的是一件新棉衣,宝蓝色的缎子极为寻常,但上头的鸿雁刺绣很是精美,让谢欲颔首称赞。二小姐当时只是低眉涩然一笑,再奉上给孟氏制的玫瑰膏。轮到若昕时,她眨眼狡黠一笑,让落霞抱上来一个比她本人还高大的物件,用黑布遮住,看不见是什么。谢欲嗤然:“这丫头主意就是多。”

孟氏亦掩口笑道:“可别是只大花猫,要是扑出来吓着人,我可不饶你。”

若昕只是保持着娇俏的笑意,并让人熄了附近的几盏灯。众人都翘首以待,只见她呼啦一声掀开黑布。一盆耀目的百花盆景亮相于众人眼前。它约有四尺来高,上头坠满了各式绢花,且花心中皆插有短烛,四周围一圈铜片防燃。如此在暗处,便有隐隐光线透过姹紫嫣红的花瓣溢出。谢欲击掌道:“到底是三丫头最聪明,想出的法子虽简单,倒也最能讨人欢心。”

若昕伸出手,憨笑道:“那爹娘要多给我些红包买果子吃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开宴前,谢欲取出一对如意簪子亲手给孟氏戴上,又亲自斟酒敬她。孟氏全程都保持温婉端华的仪态,和谢欲对敬酒时也笑意淡薄。她今天穿一身正红色衣裙,上面缀满零星的海棠花。在林大娘奉上饺子时,她拿起玉著拨开其中一个,露出深红一枚大枣。这是所有人都预知到的结果。她淡淡一笑,起身对谢欲一福,口中道:“恭喜。”

谢欲扶起她刚要弯腰的身子,平和笑道:“你辛苦了。”他亲手夹起那个饺子喂给她。若昕全程都发愣地看着,待到宴会过后,看完戏和烟火。几个丫鬟众星捧月地把她迎回阁中。有人熬不住地先去睡了,也有人兴奋不已,尚开了牌局,摆了瓜果点心水酒,不停地叫嚷。

落霞给若昕打了水洗脸,若昕坐在床沿,晃动着双腿,手托下巴问:“为什么爹娘每年都要做这些事呀?”

落霞替她擦完脸,回答:“因为老爷太太很恩爱。”若昕还是一脸困惑地问:“但是我看娘好像不开心呀?”

落霞好笑道:“你又胡想了。太太多高兴,她怀了小少爷,老爷又待她极好,这是所有女人都想做的梦。”

若昕呆呆地问:“所有?那我也会吗?”落霞不回答。她又向锁红喊道:“锁红,你想和娘一样么?”

锁红正在和人斗牌,噼里啪啦的响声混杂了女孩子的嬉笑让她压根没听见若昕的话。她激动地摸牌,敷衍喊道:“想想想,做梦都想要了,就是运不好摸不到。”同理若昕也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到年初十时,景行已能下地,于是往里面去。他刚到月门洞,就被林固贞拦下。她抬起下巴,手腕上的玉镯子咕噜一声滑到了手肘,颇为傲慢地说:“先和我去给太太磕头。”

他跟在林大娘后头,到了孟氏院里。与以往的庄肃清冷不同,这一次她的院子里开满了梅花,是极为珍贵的骨里红,一朵朵像颊上胭脂一样饱满。他独自进了屋子,跪下磕头。孟氏端坐在上头,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和菩萨一样地坐着。她缓缓开口:“身上的伤都好了吧?”裙摆是紫红色的苏绣缎子,绣满了多子石榴。

“是,奴才有罪。”

“起来说吧,你没做错什么。是底下人太狠了一些,得理不饶人了。本来孩子就贪玩,大少爷又是个没笼头的野马。你性子安静沉稳,又懂事听话,不敢违背主子的,难保被他给带偏了。”

她亲手捧起一件没有花纹的天青色棉衣。“这衣裳是给你做的。”

他谢过恩,又听孟氏教诲了几句。无非是不让若昕胡闹之类的话。从孟氏院里出来,景行又先折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衣裳当回箱笼。里面皆是孟氏赏赐的衣物,都一水全新的。他凝视良久,把箱子再度掩上。

若昕对景行的归来自然是兴奋的。她从榻上跳下来,一身黄色袄子显得愈发娇俏。但出他意料的事,她并没有缠着他玩,而是把景行拉到里屋,嘱咐道:“落霞说这两天林大娘和江总管查得严,为二月二那日蔡家的人过来给大姐姐提亲。府上的下人要好好整顿,省得没规矩到时候闹了笑话。”

大小姐若晔今年十五岁,已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来提亲的是城东有名声的蔡家,也是商贾大家,他家公子十七岁,年龄家世和若晔正相当。

景行把给她剪来的最上品的几枝烈香和绯爪芙蓉差到陶瓶里。自从上次若昕在人前展示了那盆万紫千红的盆景,谢欲问孟氏有什么新年心愿时,岂料孟氏起身郑重行礼:“蒙老爷厚爱,替我祈福,在院子里种满红花。虽然明亮艳丽,但却单调了些,实在不如三丫头这盆万紫千红。请老爷也同意院子里添一些其他的颜色。”

谢欲思忖半晌后把她亲自扶起笑道:“如今你已经有喜快五个月,男女早就定下了。自然不用再讲究那些规矩。”

孟氏又万福道谢。满场众人都面面相觑,压根摸不清她的脾性。这样的光彩和宠爱,她居然自己推却开。景行知道后,眼前一直浮现出那一日不亮的屋子里,孟氏凝望白茫茫的窗纸,那份沉重的眼神。他浅笑道:“一会儿我去给姨太太送些烈香。”

若昕蹙眉道:“不准去。我都说了,现在外头管得严,昨天就有两个小厮因为在池边捞鱼玩,不成想捞到了妈养的昭和三色。结果就被林大娘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景行见她表情认真,也不敢再随意惹她生气,就拿了钳子给她夹核桃,淡定回答:“你忘了我的活计了?我本来就是个侍弄花草的,自然要给主子们送花去?”

若昕缓缓坐下,半晌不语。一缕从未出现过的干涩笑意凝固在她的唇边。她低声道:“你知道的,我是想你好。”

景行的心境如同门外的水渠,原本平静缓和地前行,不为风雨所动。如今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再也无法流动。

正逢孟氏送来正月的赏钱。锁红见了就笑:“太好了,平时让他来斗牌,总说没钱推脱。今天让我逮住了。可要让他好好放一回血。”

落霞刚从外头走进来,劝道:“可别忘了,最近林大娘管得紧。昨晚上二姨太房里的几个人斗牌,让人逮了正着,挨了五十下手板子。今天早上我去取新棉被,还在雪地里跪着呢。”

挽绿想起上回在池边玩鱼的两个小厮也是月现院里看门抬重物的,于是问:“二姨太没受牵连吧。”

若昕道:“那怎么会,娘是最宽厚的,向来一码归一码,并没有牵连二姨娘。倒是爹爹知道了很不高兴,说了两句她不懂管教自己的下人。”

傍晚边,景行待她吃完饭,按照诚至托小厮送来的口信到了假山林。他走到约定的狮子前,没有看见人。忽然从半空中跳下来一个人,伸出手臂扑下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诚至哈哈大笑,把脸上的狮子面具摘下来。他张牙舞爪地“嗷”了一声,笑嘻嘻地递给景行:“初六那天晚上老刘带我去灯市街,我看见这个,买来送给你的。”

景行端详那个面具,红白相间,没有狮子的戾气,反倒显得很活泼可爱。他想起当年在灯市街经常见到摆摊卖面具的魏师傅,还送过他一顶猪八戒的,不过后来他留在木屋里了。

“灯市街还很热闹吗?”

“当然了,老刘说,到子时还灯火通明呢。那可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他笑容退去,歉疚道:“那天我救不了你。这几天我也不敢来见你。因为老爷说,我那是害了你。”

景行摇头,“没有你,我也迟早会出事的。原本就是一定要发生的事。”

他大为诧异,旋即就明白过来,“你得罪林老太婆了?”景行淡淡笑了下,摇头表示已经无事。

诚至低头拨弄腰间垂挂下来的玉佩流苏。它随北风晃得凌乱。他哂笑道:“也是,她像个疯子似的,对谁都不客气。要想不得罪她也难吧。”他忽然说:“要是太太能生下儿子,他们是不是就会把我送回去了?”

他拿起狮子面具,套在景行头上,笑道:“要是我能离开,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回海边我家去,我认你做弟弟,教你游泳捕鱼。还能采到很漂亮的珊瑚和珍珠,比他们用的漂亮多了。”

景行把面具滑下戴在脸上,也对他做了个鬼脸,像狮子一样扑上去和他嬉闹。诚至抬头看天,眼中布满压抑。“等能出去再说吧。我真的好想离开。”

天空是冬季最常见的深灰色,压了层层乌云。没有一只鸟掠过,它们早已在严寒来临前就飞往温暖的土地。诚至把他的竹编都放在一个隐秘的山石洞里。他最近在精心编织一只巨大的凤凰,比起那些,结构更为复杂,而且他还上了色,是相当费时费力的一件作品。现在只差凤尾还没加上,“等我做完了就送给你。”

他们蹲在那个狭小的洞穴,只有微微的光线透过缝隙照进来。他拿起半成品在空中来回舞动,像是要赋予它翱翔的生气。景行就在边上安静看着他。诚至玩了几下后,忽然流出几滴眼泪,“我…我前天看见我娘了。她脸色发白,还爬到围墙外头的高柳树上看我。她说她根本不知道我爹把我送来,原来……他们不让她见我。”

诚至从一开始的啜泣到后来的抽噎,他趴在景行肩上,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裳。“我想和她说句话,但是我不能去,我只能赶快进屋,才能让她早点从树上下来。要是姓林的知道了,一定会整死她的。他们都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在这儿。”

他抬起头,拭去泪痕,“景行,你来了,他们都说你一定能让太太生儿子。那我是不是终于可以飞出去了?”

那天晚上,景行辗转反侧,他其实也很期待孟氏分娩的那一日。因为他也终于可以去见高师傅了。他很理解诚至的心情以及那点凄怆的心愿。于是次日他的眼周一圈乌青,倒水时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若昕问:“你困了?要不去榻上躺一会吧。”

景行倒了一杯茶,摇头道:“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喝点茶就好了。”

“那待会儿一起出去玩,今天来相大姐姐的人要来了。我们也去看看,这位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听落霞说,他可是玉树临风呢。”

自开国后,男女礼节早就远远不如从前那般顾忌,双方都会在定亲前见上一面。孟氏不愿打算让若昕去,但拗不过她,只答应在侧屋挂一幅轻纱挡住,又嘱咐她不准出声。

“好好和你大姐姐学学,这样的场面该说什么话,一言一行都要端庄。”她年纪尚小,离谈婚论嫁的年纪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