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日瞧日:扶桑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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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真或假,传说是美丽的

漫步徐福之路

日本九州岛第一大河筑后川,流长143公里,源出熊本阿苏山,注入有明海。入海的河口一侧是福冈县的大川市,一侧是佐贺县的诸富町。传说徐福在诸富町登陆并短住,所以它又有“徐福之里”的称呼,近年在其町内设有一条5公里长的“徐福散步路”。初秋的一天,我和妻子一起驱车来到“徐福散步路”,做了一次漫步。

“徐福散步路”起端南侧有一段彩色小路,一路伴有一条小溪流,小溪叫“徐福之泉”,出自一口井,井只半米就见底,里面安装着自来水龙头在放水,是象征性的“徐福井”。井旁有一大石,上刻“徐福之里”,倒是刻意告诉人们这里曾是徐福生活过的地方。问过散步的当地长者,知道了徐福登陆是在“徐福之泉”南面两公里紧靠筑后川的地方,而在那里有一口真正的“徐福井”。

穿过大片农田,在一条小巷尽头,找到一座“金立神社”,它又叫“金立大权现”或“徐福权现”。神社鸟居(山门)旁有一石碑,上刻“徐福上陆地”。神社境域不过十几米见方,神社也只有国内一个交通警察岗亭大,社右一石碑,社左一小房,房内供着约半个真人高的白袍金冠的徐福立像。境内树下还有两根细长的参拜纪念碑,一书“徐福子孙七十一代来町纪念树”,一书“世界郑氏宗亲总会”,都是近年所立。我和妻子恭恭敬敬地对着徐福像鞠躬,算作最新一代华人礼拜这有名有姓有记载的来日最老的华人吧。

在日本,关于传说的徐福登陆之地,从南方鹿儿岛的串木野到北方青森县的小泊村都有,况且传说最盛最有力的是和歌山县的熊野新宫,熊野新宫更有“徐福墓”,在佐贺县的诸富町礼拜徐福,莫不是拜错了地方?我不觉得错,两千两百余年前徐福率领的千余人、或传数千人的大船队,也许是因海流海风之故,分散在日本的数处海岸上的陆呢?也许整个船队先在这里上陆,又整队或者留下一部分人后东航去的熊野新宫呢?徐福在诸富町登陆的传说太美丽太有鼻子有眼,我宁可信其有。

“金立神社”背后就是筑后川。当地人告诉我说诸富是整个一个町的名字,这一带是属诸富町的寺井津,具体到神社近旁叫作“搦”,而“搦”在以前叫“浮杯”。话说当年徐福船队来到有明海冲之岛,眼见陆地和远山,不知在哪里上陆才是继而登蓬莱采仙药的最佳捷径,便在海上放了一盏杯子,祈祷杯子给他指明方向,那盏杯子漂呀漂,就漂进了筑后川河口,又漂了一程,停止不动了,徐福船队跟着杯子到这里停船登陆,地名就成了“浮杯”。

古代日本人是靠食鱼虾贝类为生的,徐福登陆时正赶上这里闹鱼荒,他看到筑后川河岸上长着芦苇,顺手捋了一把芦苇叶投进河川中,那些芦苇叶变成了鱼,而且很快地繁殖起来,解决了住民吃的问题。那种鱼长约六七寸,形状如芦苇叶,名“斋鱼”,又名“芦叶鱼”。那种鱼生活在大陆东海,而日本只有筑后川河口出产。徐福捋下的是芦苇一边的叶子,另一边的没捋,从此这一带的芦苇变成了一侧长叶子的“片叶芦”。我想徐福当年投进河川的不一定是芦苇叶,可能是他从大陆带来的鱼苗吧?我们还去河边找到了几丛“片叶芦”来验证传说的来历。之后,从“搦”也就是“浮杯”开始了有着美丽的传说的徐福之路漫步。

先来到“金立神社”西边四五百米的一个叫作“寺井西桥”的信号灯旁边,找到了真正的“徐福井”,它在一位叫作园田良秀的人的家宅里,家宅外面有块“案内板”,上面介绍说徐福及从人在“搦”登陆后,在诸富地区住了一些日子。他们要洗脸净身要喝水烧饭,就先挖了一口井。两千多年的岁月将井埋没了,大正十五年(1926年)的史迹调查中又将它发掘了出来,今日就叫成了“徐福井”。

“徐福井”正在园田家的房基上,因此他家特意在墙壁上辟出一块地方造了一个两米来高的“龛”,龛门向外开,供人观看参拜。龛上方悬“御手洗井户”之匾,匾下祭桌上供有生花、酒坛,再探头向前就可以看到井了。井口接近地面,说明它曾被埋没。井中间是盖着的,徐福井直径约一米、深约三米,井后木架上还摆着一些很有年代的瓦片,像是不用说明书地告诉人们那是发掘古井时同时出土的东西。我探着身子去摸了摸它们,心中产生了种摸到秦砖汉瓦一般的感觉。也许它们仅是近代的瓦片,但我愿意相信它的远古。园田良秀家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徐福祠,祠中有个小小的像和小小的“赛钱”盒,我们深深鞠躬,放了点钱,权做供老祖宗一杯酒一枝花。

徐福洗过手净过身,休息了一阵子,缓过漂洋过海的疲劳,该去蓬莱山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草去了。“浮杯”指明登陆地点,但蓬莱山在何方?他向诸富百姓打听,人们根据他说或比划的山的形状和山上该生长的东西,遥指北方的群山说应该在那里,他带人出发了。望山跑死马,到那片山得有二十多公里。喜今有汽车,那距离已是小事一段,我们也出发了。

又经过一大片农田时,我停了一下车,因为我看到农田最右端有一团高耸的大树。凭我的经验,不成林而成团的一堆大树总会围拢着什么,便沿田径小路朝它走去。果然大树丛中有东西——一座很大的新北神社。这里的祭神也跟徐福有关,那些大树遮天蔽日地枝叶繁盛。是楠树,都有数百上千年的树龄,都是文物级的“历史老人”了。

在那里,我惊喜地发现了一棵不是楠树的“历史老人”,是白檀。紫梨花檀和黑檀听说过,见到白檀是生平头一遭。看树下介绍是由徐福亲手所植!此树无其周围的楠树高大,树干已像化石,只最上部抽出新枝,它被鉴定出有两千两百多年树龄(年轮)!白檀生江南,日本唯此有。两千两百余年前,谁能携其来,谁将其植于此?唯有徐福。

人们给徐福指的北方的群山是主峰501米的金立山,我们从“新北神社”出来,便直奔其而去。进山前先路过一个叫“千布”的地方。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千布”呢?现在这里铺着平平整整的柏油路,两千多年前可是未开化的地方,到处都是杂草丛林和泥泞,是徐福的先遣队披荆斩棘才开出一条通往山中之路,他们用了一千匹布将路铺平,供后面人顺利前进,也给后来的佐贺留下了一个“千布”的地名。

在“千布”又寻找到一个传说人物:尽管是远古时代,尽管还未开辟出千匹布铺出来的路,在那杂草丛林和泥泞中竟还有一户父女相依为命的住家,父亲叫源藏,女儿叫辰。徐福在登山之前曾在他们家歇过脚,出迎的是父亲,负责招待服务的当然是女儿了。尽管是在荒原圹埌,他们家竟然比较富裕,辰捧出美酒来招待了徐福。“千布”传说中的徐福是秦始皇的第三皇子。于是白马王子、英雄爱美人的故事就产生了——徐福与辰一见钟情。那种故事多是悲剧,徐福有重要任务在身,而且就在那时他又接到秦始皇派人送来的“速采长生不老药,即归”的令符,他不得不说了句“五年后我会再来”。遂与辰依依惜别,奔向征途。辰把“五年”错听成了“五十年”,五十年不死也会成白发老妪,留下的辰就堕入情网挣脱不出来了,她思念、苦闷、忧郁、绝望,殉情了。日本人死后即成神,辰成了观音,叫辰观音。后人为她修了庙,叫辰观音堂。

有学者考证出徐福是黄帝四子忠显的第八十八代孙,说他是皇子王子还算得过去,要说他是秦始皇的儿子,未免牵强;弥生初期的日本女子不可能有个“辰”的名字;日本史载徐福是拖家带口来的,他与辰的故事显见是后人所造,故事编织的有些离谱,但仍不失美丽纯朴。想体会一下这种离谱的纯朴,我们找到了辰观音堂。庙堂有十二张榻榻米大,辰观音像也就一百五十厘米多一点儿高,大概是那时代女人的身长,这倒比较有人情味。辰观音美丽无比,她是金身,但穿的是绚丽的彩裙,那和其他观音菩萨不同,她右手握着鲜花,左手握着一个很大的“德利”(酒瓶),显见她是个温柔多情的姑娘。观音的瓶子应该是盛甘露的,辰观音的“德利”里盛的是美酒,意在表现她曾为徐福斟过酒劝过菜,情深如水……

妻子是最崇拜观音菩萨的,不管是哪方观音都拜,她早跪在辰观音像前双手合掌念念有词了。我则抬头在一面墙上发现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位叫原隆一的日本人于昭和六十三年(1988年),在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县金山乡徐福村徐福祠里摄的徐福像。一张是以辰观音堂为背景拍的集体像,是“千布”的居民簇拥着一位穿中山装的老大爷,老大爷胸前大红花下缀着的带子上能辨认出三个字“徐广法”,我看到照片下书“徐福七十代孙,平成2,3,6(1990年3月6日)”。近年的中日学术研究和考古发掘成果令徐福形象越来越真实,有好事人将徐福在故乡的像请来安慰辰观音——辰姑娘那颗期盼的心,徐福的子孙也看到了他们老祖宗在日本的老情人,使那古老的爱情故事越发美丽动人。

辰观音堂稍北的国道31号线旁,有一棵并不苍劲的松树,名叫“源藏松”,那里是源藏也就是辰的家的遗址。据说源藏不仅出迎过徐福,还给徐福当过进山的向导呢。

漫步徐福之路,我们终于来到金立山。徐福找到了长生不老的仙药了吗?找到了。金立山上生长着羊齿草、毛氈苔、黑蕗……有着特别的臭味儿且辛辣的黑蕗,有着镇痛、止咳、发汗、解热的功能,人们说那就是徐福找到的长生不老药。还有传说是:徐福在金立山中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仙药,最后却碰到一位正在架锅煮东西的鹤发童颜仙人。仙人问他东转西转找什么哪?他说在找长生不老药。仙人笑道:“你看这锅里煮的是从山谷间老树根下挖出的草,我就吃的它,活了千余年了。说不定你要找的就是它吧。”话毕仙人隐去,将锅中物留给了徐福,那就是不老灵草。

徐福找到并服下长生不老药,同时成了金立山的神,也就没必要复命秦始皇了。徐福成神之后有了金立神社,神社分上、中、下三宫,而我们在徐福之路首端看到的金立神社则是它们的派出所了。

上宫在金立山麓,规模较大,祭神有三位:徐福、保食神、罔象女神。保食神是掌管食物的神,罔象女神是掌管水的神,是日本固有的神,我想将徐福与他们合祭在一起应该不是偶然的吧?“片叶芦”和“芦叶鱼”,是徐福捋下筑后川畔的芦苇叶抛在水中变成了鱼,解决了诸富住民的饮食困难;佐贺县大量的古迹发掘证明正是在徐福时代大陆的稻作传入了日本;有趣的是,徐福在金立神社也是被作为祈雨之神祭祀的,莫不是徐福、保食神、罔象女神在这里三位一体了?将我那三位一体的想法,请教了神社的宫司,他没直接认定,但间接地说现在不管是老百姓还是他们金立神社自身,都认为这里祭祀的唯有徐福了,说徐福不仅是祈雨之神而且是任何神。

徐福成了祈雨之神的传说很古老。直到两百年前,佐贺地区一遇大旱,人们就会到金立神社请出徐福牌位,请上轿子,浩浩荡荡向着二十公里南的诸富、寺井津、搦——浮杯抬去。神之牌位请上轿就叫成了“神舆”,人们更要将徐福“神舆”送出筑后川口,送到当年徐福放浮杯的有明海中的冲之岛上去。日本的老天爷是怕徐福回故国的,所以不得不总在那种示威游行的途中下起大雨。现代人不用向天求雨了,但金立神社还每五十年一次地举行追念徐福的祭典,人们抬着徐福“神舆”,走到诸富——寺井津——搦,最近的一次是1980年。我又向宫司请求是否能拜见一下徐福及保食神、罔象女神的牌位,他回说牌位均供在上宫。

中宫在金立山山腰,小而简陋,但也在那里参拜了片刻。中宫之上一二十米处有座“佐贺市立金立教育野营场”,到那里时正遇上清扫野营场的场长山田节和先生,听说我们是中国人,专为漫步徐福之路而来,特地将我们请进了他的木房。他定要我们听一曲录音带放的歌,那首歌名《蓬莱》,是日本歌手歌颂英雄徐福的。山田节和先生还给我们补充了辰观音的故事:每五十年一次从金立神社抬徐福“神舆”去筑后川畔时,“千布”的居民会抬出辰观音送他一程、接他一程。两千多年的爱情,始终如一、坚贞不渝啊!

我们在“佐贺市立金立教育野营场”弃车而行,沿曲曲弯弯的盘山小道徒步去上宫。剩下的高度应是四百米,常做散步活动的妻子还顶得住,缺乏锻炼的我爬半道上就气喘吁吁了。但正是那时我在山中发现了“长生不老药”——绿油油的桃形叶子的黑蕗。我兴奋地连根拔起一把黑蕗,是它给了我精神和力气,让我坚持步行到了上宫。

上宫雄伟巨大,全部石头造。金立神宫与徐福成神同期建立,两千余年不免遭林火雷电损伤。百年前,当地石工中冈民助和其子中冈秀次经两代将上宫造成了石头的。惜上宫最后一道五寸厚的石门紧锁,看不到里边的牌位。我不会阿里巴巴“石门开!”的咒语,我用独眼紧贴门缝儿,按动照相机的闪光,一瞬间看到了“徐福”。

徐福还在金立山附近走过,他往西北走,发现了一个温泉,就是日本最古老的“鹤灵泉”,那里地名叫富士町;他往西走,今日那里有了座蓬莱山,有了个日本有名的武雄温泉。

在徐福之路上漫步一天,下金立山已是暮色来临。我们回家正路过古汤“鹤灵泉”,便在那里泡了一回,泡去了一天的疲劳,泡出我一番神思飘逸。我想回家就将在金立山采到的黑蕗煮了喝掉,求它保佑我活到2030年——我八十六岁时;我想亲自参加那届的金立神社追念徐福的祭典,拖着蹒跚的腿,搀扶着也还健在的老伴儿,再做一回徐福之路的漫步;我想跟上抬着徐福的金色的“神舆”的队伍,想看到“千布”的辰观音——美丽的辰姑娘走出她的小庙依依不舍地送徐福、再欢欣喜悦地迎接他;古老的白檀、古老的徐福井、“片叶芦”、“芦叶鱼”肯定天长地久,让我们再看它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