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具只眼的考古学
为什么会有考古学这么一门学科呢?而且如今已成为大学中的学院、学系,并且晋升为一级学科了。学科的形成自有其道理,一种观点认为学问本不可分,分是为了便于深入研究。这种说法部分有理,就我的研究体验而言,正是因为分得太狠,以至于我们的基础薄弱,视野狭窄,思路单一,研究能力受到严重制约。可见分并不一定是有利于研究的。
我更笃信区分的是一种视角、一种研究方法,就像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同时从几个角度看一座山一样,某个视角因此是必要的,不同的视角能有不同的发现。当然有人会批评这有点像瞎子摸象,都只得到片面的认识。这种批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我们需要明白科学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它不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是切入事物的机理中,即便片面,也是深刻的。通过不同层面、视角的研究,我们可以得到较为全面的认识。
这种认识有点像西医与中医的区别。中医系统全面,但是难以把握,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同时因为机理研究上的不足,至今还是阴阳五行,如不能革新,前途堪忧!西医毫无疑问更片面,但是机理清晰,步步为营,其进展日新月异,触目惊心。所以作为科学分支的考古学秉承了近代科学的视角,注重机理(中国考古学似乎还有点中医的味道),注重实验,注重分析(设定其他变量恒定,研究某个变量变化引起的反应,一个一个地搞定变量)。
在中国,考古学被视为历史学的一部分,历史的视角是什么呢?培根讲“历史使人明智”,就像一个览尽世间沧桑的人在面对浮华之时,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考古学研究人类超过99%的历史,它具有人类历史研究中最长的时间尺度。“风物长宜放眼量”,考古学可以通过长时间尺度优势来看待人类历史的演化过程。如果说学历史让人对世事多一点警悟,那么学考古学可能让人对整个人类的成功多一丝清醒。考古学家都是远视眼,适合登高怀古,仰天长啸,人啊!人!!
在美国,考古学则被视为人类学的一部分。美国人缺乏自己的历史,所以更关注现实的文化状况。缺什么补什么似的,美国人搞人类学,希望认识文化的多样性——不过他们最终把印第安人几乎清除了。无论如何,考古学的确可以让我们发现文化的多样性。中国文明起源不也由中原一统变成了群星璀璨了吗!考古学也秉承了一点儿这样的视角。
福柯写过一本《知识考古学》,挂羊头卖狗肉!害得许多热爱考古的人都买了,原来是哲学书。福柯先生的意思不过借考古学充当一种视角,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视角呢?追根溯源!考古学尤其喜欢这么做。我们怎么就开始喜欢吃肉了呢?我们怎么就喜欢起艺术来着?我们怎么建立起信用、发展合作来着?受了这么些年的考古学训练,我有了点儿这个职业习惯。
特别喜欢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句话,简直就像是给考古学家准备的座右铭。历史学家可能说我掠他们之美,也许历史学家在成一家之言上做得不错,但在“究天人之际”方面真的不如考古学家。考古学研究人之起源,人之诸多特征的起源,处处都要研究环境、自然,搞得考古学经常像是自然科学,不过最终还是回到了人本身。考古学家的两只眼睛,一只似乎看着自然,另一只似乎看着人。
我的书架上颇有几本犯罪破案的书,我买它们是因为我觉得考古学有点像刑侦,都注意保护现场,都只能得到零碎不堪的遗物、遗迹,都只能依赖逻辑推理,都需要大量的科学分析……此时考古学家都是近视眼,从眼镜到放大镜到体视显微镜到电子扫描显微镜,考古学家无限琐碎,无限细节。考古学家喜欢从零碎的东西发掘完整的信息,吃到半截骨头,就会想到它是哪一部分的;看到只言片语,就会想到那完整的故事应该如何。如果战争爆发,考古学家改行的话,一适合做间谍,二适合做反间谍。当然,这需要我们好好学习,不然,考古学家的命运就会像在“二战”时的苏联一样,斯大林首先将考古学家送上了前线,因为他们是最没用的人。
考古学是一门边缘学科,边缘到什么程度了呢?有点像蝙蝠,乍看不知道是鸟还是兽。考古学行走在科学与人文之间,既关注人亦关注自然,既热爱物质又好研究精神,既彷徨于田野又固守于书斋……如此这般,考古学发展出一个怎样的视角呢?多元、复合、交叉,这不是对眼吗?呵呵!
所谓视角,其实也是人的再造。“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素墙上梅影产生了多少诗情画意啊!新近读到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日本人就欣赏幽暗、低沉、忧郁、翩若惊鸿的一瞥之美。这与日本的家居生活实践有关,在现代家居进入日本之前,传统物质条件下,家里的采光条件大多不佳,但不等于就没有可以欣赏的东西了,日本人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因此,视角实际也是一种观念,一种人之能动性的创造。考古学创造了一个混合着科学与神秘、历史与想象、实际与浪漫、烦琐无比与天马行空……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