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的意义

二十多年前我在填报高考志愿时选择了考古学专业，帮我参考的班主任觉得我有些不可思议。他帮我选的是经济学——小则发家致富，大则经邦纬国，多有用！回到老家的村子里，老乡们有点愕然，为什么我不选法律？为什么不考一个能做官的专业？考古学能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还有点儿意思，如此而已。上了大学，这个问题变得无须质疑。到了后来，这个问题变成：你搞考古学是因为你受了这个方面的训练，这是你的强项，这是你养家糊口的本领，这也是你寻求人生成功的途径。这些和考古学有什么关系呢？对任何学科都可以这么说。这些年的读书求学，读了中文的再读外文的，都没有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我想这个问题对许多人、特别是年轻的朋友，是很有意义的。弄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弄清我们该做什么。

广义上说，考古学是一门科学，我们说是社会科学的一支，所以这个问题首先是为什么我们要搞科学。按中国近现代科学的创始人之一任鸿隽先生的说法，科学始于人类实际的需要和好奇心。前者是外在的压力，后者是内在的冲动，而好奇心更重要。在这个意义上说考古学首先就是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市面上各种真真假假的考古故事长盛不衰，反眏的正是人们的好奇心。当然，保留一份纯正的好奇心，健康地发展好奇心对我们这个社会和个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我国，考古学一直是历史学的一个分支，不过考古学研究的年代相对更早，更依赖实物材料。历史是有关人类过去的知识，历史经验教训是人类宝贵的财富。在史前人类的适应之中，没有比经验积累对人类发展来说更加重要的。鉴古知今，对人类整个进化史的把握有助于人类的反省。在人类的历程中，相当多的群体和社会误入歧途，失去了竞争优势，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比如我们回顾现代人的出现与扩散、农业的起源与传播，以及工业革命的起源与西方殖民主义，我们不难发现一种适应对于另一种的优势，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人类历史发展有其内在的一致性和形式广泛的多样性，考古学的意义在于帮助我们发现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可以把历史学和人类学统一起来，即前者更多考虑的是人类发展的内在一致性，而后者则强调研究多样性。

我拿的学位是哲学博士，虽然我研究的是考古学。在科学形成之前，在西方有点系统的知识只有哲学和艺术，也许还可以包括医学（古时巫医不分，说不上真正的医学）。哲学喜欢讨论人，包括人的本质、本原、意识、思维、人格等。然而即使包括当代的哲学家在内，在考察这些问题时，常常是运用形而上学的思辨，而不是将它们置于人类进化发展的过程中去考察。人并不是从来就有的，人的特征也不是一下子全部涌现出来的，人称其为人经历了数以百万年的时间。现代考古学逐渐进入了从前只有哲学家工作的领域，如探索语言、艺术、思维的起源，与神经科学一起把对这些问题的研究植根于科学的研究中。理解了人类的一些本质特征，也会有助于我们理解其他的知识。考古学家并不只是在田野中像农夫一样工作，他们也像科学家一样在实验室中工作，还像哲学家一样在猫头鹰起飞的时候思考。

考古学也不是从来就有的，它的前身是古物学。古物代表罕见的东西，代表人类过去的文化。在古代拥有古物是身份与文化修养的象征，现代展示在博物馆中的无数古物为的是满足人们科学文化艺术欣赏的需要，这也许是尽管近代田野考古学高度发展，而古物学依旧繁荣的主要原因。考古学也保留着从前的一个目的，即增加人类过去的文化内涵。

贝奈戴托·克罗齐（Bendetto Croce）说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考古学也不例外。我们研究什么，不去研究什么，都受制于时代的特征，包括科学水平、社会潮流、意识形态等。考古学家尽管埋首于远古时代，但是他们所做的都是从现实出发的，考古学并不能脱离这个时代，它也在不知不觉地为现实服务着。

了解了为什么要研究考古学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考古学研究什么。首先，我们要研究过去的人类文化适应的过程，因为鉴古知今，这对于人类将来的生存很有意义。我们要尽可能地弄清过去已发生变化的每一个关键环节，以及影响这些变化的关键因素，并把这些因素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中进行对比，然后提炼出规律性的东西，也就是人类历史内在的统一性。这正是过程考古学（有时候叫新考古学）所追求的目标。当然传统过程考古学的不足就是忽视了人类文化适应多样性的问题，对于不同文化适应的意义没有充分的认识，大抵是“成者王侯败者寇”，这种单向审视过去过程的角度遭到后过程考古学的强烈批评。人类的每一种适应都有其意义，我们现在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永远会如此，人类的未来是开放的，所以我们要审慎、平等地对待过去的过程。

为了探索人类一些本质特征的演化，考古学必须去追根溯源，追寻人类诸多特征的由来，在这个过程中考古学深刻地影响着相关学科，如考古学探索文化、语言、艺术、农业、人类社会组织的复杂性等的起源问题。这些问题的研究都是考古学的核心任务，某种意义上说像是考古学的终极问题，因为随着考古学理论和方法的更新，这些问题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新的视角下产生了许多新的问题。考古学并不总在学术的殿堂之上，它同时也是大众的考古学。大众很少会去关心那些抽象的规律和原则，他们对过去精彩的片断更有兴趣，于是考古学家不断去发掘，用不同的视角把人类过去精彩的片断诸如一件器物、一个组合、一个遗址等展现出来。这些片断还会融入现实生活的其他系统中，如把新石器时代陶器的图案主题和现代的装饰结合起来，把一个著名的遗址和当地的旅游经济结合起来。如此从现实中来的考古学家不知不觉中在发掘历史，在寻找历史，也在推出历史。

后过程考古学最清楚现实对于考古学的影响，考古学是研究人类过去的学科，但是它是从现在出发的，从我们的需要出发的，我们强调或忽略某些方面的研究都深受时代思潮的影响。考古学服务于现实，服务于现实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需求。比如，在女权主义日益兴盛的今天，考古学的话语结构就面临着挑战，考古学的研究方法也被质疑，研究材料的客观性也遭到批评。这就是现实，服务于现实的考古学在增进一些群体或个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