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力量
过去已经死了,死了的东西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去元知万事空”,已成为过去的东西比云影还要缥缈,比肥皂泡还不靠谱。过去的意义在哪里呢?
我的过去对我自己有意义么?我的一生就是指我今天么?显然不是,我的一生包括我生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我的过去构成我一生的基本内容。当然,我在说我的过去的时候,我存在于现在,我的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它正在一点一点地随着我敲打键盘的声音悄然离去。过去消失了,它消失在哪里了呢?它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有时它还会在梦中回来,从我的日记中回来,从我日常的谈话中回来,从无数的场合中回来。我的过去仿佛我的影子,甩都甩不掉,它与我同在。我知道即便我不存在了,我的过去还有可能存在,就像我们现在依旧记得的许多历史人物。我的过去就是我!我的现在跟我的过去连接在一起,没有界线,因为没有人能够清楚地说明“现在”是指多长的时间,一月?一天?一秒?一纳秒?在不同时间尺度中,现在可能就是过去,过去也可能是现在。
对于全球变暖而言,“现在”就是工业化以来的时间,这段时间人类往大气中大量排放二氧化碳,温室效应日渐明显,冰川正在消融,海平面正在上升。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呢?这实际说的是将来的事,但它也属于“现在”。过去、现在、将来有区别么?当然有,但是当边界模糊的时候,这种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排放的二氧化碳都成为现在的现实,过去并没有过去,过去一直都在积累,直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过去似乎比磐石还要坚硬,还要顽固,它成为现在的基石、现在的房顶、现在的柱梁。我们都生活在过去的基础之上,有时它是垫脚石,有时它又是陷阱。它似乎从来都没有死去,它在我们身边。
我大学时代得过阑尾炎,最后做了手术。阑尾是进化的残留,有的人说它没有用,又容易感染,不如一出生就割掉;现在又有人说,它很重要,保持了胃肠道的菌群平衡。人类过去的进化留下的痕迹全都留在我们身上,现在许多人喜欢熬夜,希望能像眼镜猴那样适应夜生活,然而,我们过去几百万年适应了白昼的生活,因为占领了白天的生态位,我们才避免与猛兽在清晨或黄昏相遇。过去数百万年的历史构成我们现在生存的界线,不少人总想逾越。许多人失败了,早早被自然选择掉了,当然,可能会有人成功,也许n代之后(如果熬夜的确有利于人类生存的话),人类也有可能像眼镜猴一样适应夜生活。过去规范了我们,过去仿佛围墙、法律、铁轨……我们难以逾越,一旦逾越,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过去规定了我们的身体,也规定了我们的行为。吃中餐必须用筷子,吃西餐必须用刀叉,吃印度餐可以用手抓。或许我们可以自诩文明,我们之所以这么做,仅仅因为几千年我们一直这么做,拿着刀叉吃鱼香肉丝感觉就是不香,有道理吗?中国人尊重权力,见了权力就浑身发软,骨头发酥。汶川地震后全国人民捐款,然而,重建的时候,一个小科长居然可以盖66平方米的办公室(真是秦人的后代,尚“六”!),盖学校还偷工减料。十万人的死伤,十三亿人的眼睛都无法改变一种习惯。过去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真的恨不能有一柄利刃,把这些恶习切除。实际上,什么物质上的刀都不好使。用十三亿人如刀般冰冷锋利的眼光,或许可以看死它。
过去无所不在,但是考古学家说它只存在于实物材料中,他们于是发掘、整理、分析、解释,从中寻找过去。过去在哪里呢?我们反而不知道了,真的好奇怪!过去真的死了,虽然我知道它一直都存在着,是不是考古学家把过去给弄死了!
过去的力量无所不在,但是考古学家的过去却时常是死的,那一堆堆死器物有什么力量呢?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过去的力量呢?
器物怎么会有力量,刀能杀人,不是因为那是刀,而是使用刀的人。刀没有力量,是人有力量。没有人,过去怎么会有力量呢?器物是人的器物,研究器物最终是为了研究人。没有以人为目标的考古学研究注定不会找到过去的力量,虽然它无所不在。器物曾经是考古学家发现过去的途径,然而,很不幸的是,它如今居然成了考古学家了解过去的障碍。许许多多的努力都耗费在器物的类型、工艺、区域与年代研究上,过去变成了一张张器物图表,过去是一组组抽象的年代数据……我们对于过去的了解跟社会大众一样,我们并不知道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并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跟我们有着怎样不同的想法。
时常会遇到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可口可乐这种垃圾饮料的品牌价值居然高达几百亿美元,许多人明明知道它就是垃圾,还一个劲儿地喝个不停,即便里面发现了消毒水、苍蝇,也无法阻止它巨大的销售市场。明眼人也能看出,它的背后是美国强势文化的力量,可口可乐所代表的是一种时尚、一种身份、一种认同。文化有力量!人类是一种有文化的动物,我们的过去就是文化的累积。考古学家研究的过去与文化有什么关系呢?考古学家当然知道文化的力量,所以一直采用“考古学文化”这个概念,但是“考古学文化”并不是我们现在所感知的文化,它只是一个概念,一个为了研究芜杂的材料所构建的理论概念,我们并不知道一个考古学文化的力量在哪里,虽然我们看到庙底沟文化的陶器风格四处扩展,看到红山文化的材料分布到了辽河流域之外。我们不知道其文化的力量是如何构建的,如何作用的,如何被其他地方接受的。非常有讽刺意味,研究考古学文化的考古学家居然不知道文化究竟是什么。
我们可以说所有的过去都是现在,过去的力量都是在现在发生作用的时候才被发现的。我们因为不断发胖才知道人类并不是纯粹的食肉类,才知道人类油水丰足、蜗居怠惰的日子并不长久。考古学家的过去之所以失去力量是因为他们挥刀割断了与现实的联系。很少有学科像考古学一样离现实那样遥远。考古学家虽然研究过去,但并没有生活在过去,而是生活在现在。我们为人类贡献了什么呢?同样,研究过去的地质学在警示人类小心海平面上升,小心天外的陨石,小心火山、地震、海啸,甚至是牛屁(甲烷导致温室效应),这些都关系到人类的命运,考古学家呢?民族自豪感?这需要我们今天的努力,而不是祖先的荣光。
考古学家干掉过去的方法还有很多,滥用过去是另一种途径,种族主义考古、纳粹考古就是典型的代表,无中生有,随意演绎,过去被赋予并不存在的意义,从而服务于现实的利益。考古学家虽然好古,但并没有生活在真空中。现实的政治与经济环境经常左右着考古学家对过去的探索与理解。排除政治或是商业的干扰是不现实的,一个可行的办法是保持与现实的距离,维护考古学研究的相对独立性,另外就是要利用政治与商业的推动力。这无疑非常困难,“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保持考古学的纯洁性有点书生之谈,但是如果考古学不能保持一点独立性,没有自身的价值判断,也就沦为了现实的奴隶。这一点自然科学做得相对较好,值得考古学家学习。当然,考古学与自然科学有很大的差异,考古学研究必然是要涉及价值判断的。我没有想出很好的方法来,在现实与学术研究之间保持一定的张力,也许是唯一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