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迷雾

对画家而言，最难的是画人，最容易的是画鬼。画人分毫差别都会被人发觉，而鬼神之类，千变万化，每个人见到的都不一样，难以对证，所以最好画，谁也不能说他画得不对。所幸的是这个世界还是画人的多，画鬼的少。因为按照心理学家的研究，人类是对欺骗极其敏感的动物，一旦上当，往往深恶痛绝，拒绝与之合作；人类社会之所以没有分崩离析，大抵因为凡是以欺骗为中心的行动策略都难以为继，迟早都会被淘汰。

科学研究是不能接受鬼神这类东西的，即便不是以欺骗为目的，单凭难以捉摸、无从对证的说辞就能摧毁科学研究的基础。“文化”这个概念就颇有几分鬼神之气，在泰勒给出的经典定义之外，据说还有几百个定义，真的像是每个人都号称看到了自己的鬼神。而当真问一问文化是什么的时候，又很难说清楚。什么都是文化，吃喝拉撒都是，凡是人的东西，没有不是文化的。然而，人本身是不是文化的呢？是。好像又不是。功能主义者视文化是人适应环境的、外在于身体的手段，也就是说，凡是涉及人身体的都算不上文化，难道印度人用手抓饭吃就不是文化？中国人拿筷子、西方人拿刀叉才算得上文化？显然，这么说是不对的。就吃饭的方式而言，用手、用筷子、用刀叉都不是必需的，你上脚也并非不可以，但是无论如何，吃饭是要用嘴巴的（做手术直接往胃里输营养液恐怕要除外），只有这个才是必需的，所以文化必定是功能之外的东西，它能够实现功能的目的，但并不是唯一的、不可或缺的手段。

文化本质上不是一种必需品，而是奢侈品，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以文化来适应自然界有点自相矛盾。不是吗？人类最古老的祖先不使用石器就没法生存吗？黑猩猩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说到这里，又有点让人糊涂了，文化对人不是必需品，毒液对于蛇来说就是必需品？大自然纷繁芜杂，物种的演化千奇百怪，无比多样，每个物种通过进化机制获得自己的生态空间。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人类得到了自己的生态空间，正在摧毁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人类之所以这么有效率，因为人类有“文化”这个奢侈的适应手段。它能够积累，不断革新，能够学习与传递，能够极大地延伸人体的功能，火成为人类的利齿，煮熟最坚硬的食物；轮子成为人最迅捷的腿，望远镜成为千里眼，雷达就是顺风耳……我们把这一套奢侈的东西称为“文化”。人适应环境？我们看到人体许多器官都在退化中，我们的手、脑倒是更发达与灵活了，更像是为了适应发展文化的需要，文化绑架了人类。

总体而论，人类需要文化，但是究竟需要哪一种形式，却是难以把握的。人类需要吃饭好理解，吃什么和用什么方式来吃，不是一种通过必然规律的探究可以了解的东西，用筷子可以，用刀叉可以，用手同样可以，这其中有必然性可言吗？难道说筷子的发明是为了吃面条？用一把叉子不行吗？所以说，文化存在的形式不是必然规律的产物，它更像是一种偶然随机的选择。就像有钱人，心情偶尔不好，于是买了机票去了趟纽约，什么也没做就回来了。我们以科学的必然性来探讨文化，是不是南辕北辙呢？

我总觉得“物质文化”是一个挺搞笑的词语，文化不是物质的吗？物质文化大抵指要从物质材料中见到文化，文化仿佛“魂魄”依附在物质上，或者说它是物质的一部分（究竟是哪一部分呢？能发挥功能，又不是必然需要的形式部分），所以文化就是形式，关键意义在于形式，虽然文化也能发挥功能！就好比我们穿衣服，保暖固然必要，最重要的还是样式，花一千块钱，绝大部分都花在了形式上。形式有意义，却不一定科学，让女性包小脚有文化意义，但绝对说不上科学（当然您可以说这符合社会科学的需要，但不合乎人体科学），形式也不是通过科学可以研究的东西。

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呢？我这不是在自毁长城吗？考古学要研究文化，考古学要科学地研究文化，我却把文化解构成不能用科学来研究的东西。也许有必要对文化的层次做一个区分，它不还是物质的吗？我们可以用纯粹的材料科学手段来处理它，它不是还能实现适应功能的目的吗？那么我们至少可以用生物学的手段来研究它。至于说文化最本质的层次，我们看来只能依赖艺术了。

人之存在本来就是一种偶然，我们将之理解成“万物之灵”“上帝之子”进化的终极选择……当一切化为尘烟的时候，才发觉这何等虚妄。这也是一种文化的观点！呵呵！身在文化中，我又如何能看到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