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观念的评估
买了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的《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浏览之后有点感触。思想的敌人至少有两个,一个是禁锢思想,所谓奥威尔式的;另一个是放纵思想,任何思想都有道理,思想的价值就在不了了之的相对主义中消失了。这是一个自由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问题不在于天赋的权利,也不在于是否具有表达观念的能力,而是站在观念的汪洋大海面前怎么办?听任风把我们吹向未知的方向?考古学是一个狭小的学科,即便如此,也不乏具有普遍性的观念,从考古学理论到一般性的归纳总结,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所说的有道理,谦虚的人认为自己的看法只是一己之见,自信的人可能认为自己把握了圭臬,貌似公允的人认为不同的人是在不同的角度论述,都有道理。最后的论断只能在背后进行了:“呸!什么烂玩意儿。”(记住关麦克风)不知不觉强化了自己既有的观念。
又把《叔本华论说文集》拿出来,重读“论教育”。多年前读过,很是佩服。而今再读,却不敢苟同。他跟洛克一样,似乎认为一个人在接受教育之前头脑中是一块白板,所以早期教育应该避免一般观念的教育,要从具体到抽象,从特殊到一般,反对先入为主,让偏见充斥头脑。我部分赞同这种观点,但是这是纯粹的理想主义,怎么可能呢?西方人一出生,几乎都要受洗礼,人马上被植入了第一个普遍观念——上帝存在;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形成一种认识——语言应该是这样的(比如说这是一棵树,树就是一般观念);吃到第一口食物,就会认为食物只有这样才可口……乔姆斯基语言研究的一个重大发现就是人类本身具有接受语言的能力,仿佛我们大脑中存在的源代码一样,如果没有一种适合语言运用的“软件构架”,语言是没有用的。
观念无所不在,问题不在于先入为主——我们不可能不先入为主,而在于能够反思既有的观念。我们并不是从零开始的。从来没有上过“考古学思想史”课程的同学其实也有一套有关考古学的观念,上过课后,同学们告诉我,他们有些震惊,原来考古学还可以这样。他们原以为考古学只能沿着既有的路径前行。反思自己既有的观念可能是我们评估不同考古学观念的第一步。知道自己可能带着什么颜色的眼镜很重要。就像我们辩证法学得太多,正面看,反面看,最终就是一个折中思维;还有一看唯物主义就认为是正确的,一看唯心主义就以为荒唐,实际上唯心主义大多比较高明。民族中心论也是常见的墨镜。还有中国式的玄学系统思维,我们很容易弄出一些难以验证的神秘概念,如此等等。在我们要看清楚事物之前是有必要洗洗眼镜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有道理的。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样东西是不是好吃,自己吃一下也就知道了,再多的理论和推介都没有用。切身的实践是至关重要的,考古学是一门什么样的学科,不是议论出来的,是要去做的。我挺欣赏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和保罗·巴恩(Paul Bahn)的经典教材《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Archaeology Theories Methods and Practice)的第一句话:“考古学的工作部分是发现古代辉煌的宝藏,部分是烦琐的科学分析,部分是创造性的想象。它是在伊拉克沙漠里的风吹日晒,也是在阿拉斯加风雪中与因纽特土著同甘共苦,它是深潜到佛罗里达海底探寻古代的沉船,它还是钻进罗马时代约克镇的下水道中的测量。它还是艰苦的解释,我们需要了解这些古代遗存告诉我们怎样的人类故事。它也是保护人类文化遗产的努力——打击盗掘与应对各种无意中的破坏。”不深入到考古学实践中,我们是不可能评估考古学的观念的;没有广泛地接触考古学实践,我们的评估也将是狭隘的。缺乏实践的考古学研究是难以想象的。对考古学家个人而言,需要尽可能地拓展自己的实践经验。从目不识丁的农民到功勋卓著的将军,人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的经历决定的。考古学家的实践就是成就其事业的战斗。
然而,无论一个人的活动多么丰富,其实践还是有限的。学习他人的经验,比较不同的经验也是需要的。我不会铸造宝剑,但不妨碍我比较不同宝剑的优劣。有时实践并不比想象更有意义,比如看到曹雪芹写的美食,似乎很不错,如果你照着做一下,可能会大失所望。或许对文学来说,它的实践就是想象与感觉,而不是如科学那样实验。还有,实践虽然可以用来检验观念,但是实践本身也是需要学习的。就以观察而论,如果没有受过系统考古学训练的人,让他识别叠压打破关系就很困难。民工们对我们发现的打制石器总是感到惊奇,他们也许曾经见过,但从没有注意。于是,这里就有了问题,如果实践是学习来的,用实践来检验观念就不是直接的,仍受到既有观念的影响。无疑,没有绝对的实践,但是实践依旧非常重要。
所谓检验就是自己做出判断,然而能够根据自己的认识做出判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心理学用了无数的例证告诉我们,人在做出判断的时候是受诸多因素影响的。同样长度的线段横着放或是竖着摆,放在一堆短线段或是长线段中,都会导致对其长度不同的判断。人们习惯于人云亦云,习惯于听信权威,习惯于迷信数字……独立思考能力不是受过高等教育就会有的东西。恐怕更多的人将之理解为“包不同”或是“坚持己见”,这跟独立思考是两回事,独立思考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也不是通过足够的刚愎来体现自己的特立独行。面对不同的观念,需要我们结合其背景联系分析其来龙去脉,检验它们存在的事实基础与逻辑结构,在比较与应用之中甄别它们的价值;对任何既有的判断持怀疑态度,对自身的立场保持足够的清醒,所有这些对于独立思考都是至关重要的。不过,我们通常所说的独立思考往往带有独到眼光的意思,即能够独辟蹊径地发现问题,这也就是创造性的眼光。所谓不人云亦云,不拾人牙慧,这不容易。评估不同的观念或许不难,难的是有独到的穿透力。我常举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的例子,他写的《文化的起源》(The Origins of Cultures)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人口压力,他用人口压力解释人类起源、农业起源、文明起源、印度的尊牛风俗、玛雅的血腥礼仪……讲得都非常精妙,你完全不必认同他的观点,但是你不得不佩服人家独到的眼光。
用拼音打“实践”的时候总会出现“时间”,评价不同考古学观念的另一途径就是时间。大浪淘沙,荒唐的东西能够骗一些人,甚至是一代人,但不可能永远都骗下去。当然,让历史去检验是有点消极的,因为人生不过百年,未必能够看到结果。再者,等到结果发生之后检验,无数人的一生可能作为代价已经被毁掉了。所以,期待历史检验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遁词,是对现实的推脱。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等待历史,因为我们知道还有“义”——正义、道义、公义的存在。同样我们在面对不同考古学观念时,并非没有标准可言的。我们无须通过历史就可以检验种族主义考古学、纳粹主义考古学,因为其中不义之处太多。对于考古学而言,除了认同最基本的人类价值之外,我们最看重真实、真理、理性,统一为一个概念,那就是科学——广义的科学。毫无疑问,在这个时代,我们是不可能认同奴役人、欺骗人的观念的。我们也痛恨造作、虚伪。这些都不需要历史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