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这栋曾是都灵施洗者约翰中心医院,而现下(1981年)正在被改造的建筑,并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它古旧的墙垣与极高的拱顶似乎浸透了几代人的苦痛,侧守在阶梯两侧的捐助者的半身像,则以它们失焦的木乃伊眼睛瞪视着访客。而要是有人经过两间中央主殿之间的十字形袖廊,看见在那儿从地区自然博物馆送来的琳琅满目的蝴蝶展品,他的胸膛就会不禁因此鼓胀,好像又重新感受了一次学生时代特有的、转瞬即逝却又令人欢欣不已的春秋游一般。从这些精美绝伦的展品中所获得的,确实相当于一顿精神盛宴;当你心满意足地离它们远去时,却又感到比之前更加饥饿了。
如果一个善于猜想的、专精于鸟类与哺乳动物却又同时对昆虫毫无所知的动物学家被告知:有那么一种具有成百上千彼此迥异的物种的生物,以葡萄糖及氨的原始衍生物为自己编织出了一副甲胄,而在它们成长的过程中,这些小家伙们又必须要“挣脱出它们的外壳”,换而言之,要摆脱这副无法延展的盔甲,弃它们不用,然后重换上一件新的、更宽大的外衣。在它们短暂的生命之中,它们改变着自己的外形,呈现出比鲤鱼和野兔丰富得多的身姿;它们奔跑、飞翔、跳跃、游泳,几乎已经能够适应任何一个星球上的环境。在它们那仅有一毫米的大脑里,储藏着织工、陶艺家、投毒犯、诱捕者和乳母的技艺。它们能以任何有机物质为食,甚至包括人工合成的那些。它们其中的一些生活在非常复杂的社群之中,它们实践着觅食、控制生育、屠杀、结交盟友、战争,投身于农业和饲育家畜。好吧,这位半信半疑的生物学家可能要拒绝相信这一切了。他或许要说,这种昆虫的模型出自科幻小说,要是它们真正存在的话,很可能成为人类可怕的竞争者,早晚有一天会把人类征服。
在昆虫的世界里,蝴蝶有着得天独厚的特权:所有参观蝴蝶展的人都会意识到,所有双翅目与膜翅目昆虫的类似展览,即便是具有同等科学效力,都不如它那般成功。为什么?因为蝴蝶是美丽的,但又不仅仅如此而已。
它们为何美丽?当然不是为了取悦人类,诚如达尔文的对手宣称的:蝴蝶在人类诞生之前已至少存在了一百万年之久。我相信我们人类所特有的、对美丽的概念,必定是相对的、基于人文的,是日复一日对它们的效仿,正如效仿星辰、山岳与海洋一样。最好的佐证莫过于,我们把一只蝴蝶的脑袋放到显微镜下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在极大倍数的镜头下,对它的青睐会被惊惧或是憎恶所代替。出于人文上的抵触,我们会觉得显微镜下的这件新事物如此令人不安:它们那没有瞳孔的巨大眼睛,号角般的触角,还有畸形的、水壶般的口器,对我们来说像是一张恶魔的面具,或是一张失真的、拙劣模仿出的人类面孔。
在我们的文明之中(并非所有文明皆是如此),鲜明的色彩和对称性被认为是“美丽”的,所以,蝴蝶是美丽的。甚至,蝴蝶可以说是一间真正的色彩工坊:它把自己吸收的养分甚至是排泄物转变为艳丽的颜料。不仅如此,它还懂得如何用纯粹的物理方式让自己拥有一种优美的、泛出金属光泽的虹彩——这仅仅是利用了我们在肥皂泡和漂浮于水面的油渍上观察到的光的干涉现象。
但蝴蝶的魅力并非只来自其色彩与对称性,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要是它们无法飞翔;或是要是它们飞得如同蜜蜂那样迅捷而笔直,又会以刺螫人的话;又或者,要是它们根本没有上演前面所提到的那一出障人眼目的变形,而后者在我们的眼中又只被假设成一种不完全的解码,一种象征与印记的话,或许我们就不再会认为它们如此美丽了。而像葛查诺(Gozzano,“一位蝶蛹之友”)这样的诗人倾尽心力地研究、热爱着蝴蝶并无奇怪之处。奇怪的是,钟爱它们的诗人竟然寥寥无几,即便它们从毛虫化蛹,再破茧成蝶的过程为它们映射出了一道如此发人深省而悠长的影子。
谈到我们对于美的准绳,譬如蝴蝶是美丽的代名词,而毛虫(“违约之虫”,但丁这般称呼它们)代表了丑陋——笨拙、迟缓、呆板、贪吃、多毛而愚钝,它们相应地成了一种象征,一种未经雕琢、未完成、未达完美的象征。
参展的两部纪录片以摄影机的惊人视角向我们展现了人类的双眼极少能够见到的画面:那悬在半空中的临时陵墓般蝶茧中的毛虫,是如何变成惰懒的蛹,又是如何让它完美的蝶之身姿重见天日的——那双翅膀虽然依旧无力而惫懒,像张易皱的纸巾,而顷刻它们就变得有力,得以舒展开来,在空中得到新生。这是它们的第二次出生,却同时亦是一种死亡:展翼飞天的是精神,是灵魂,而仍在地上的开裂的茧是它残留的肉身。在我们意识的更深处,无止息飞翔着的蝴蝶是小精灵、小仙子,有时候甚至是女巫。
它奇怪的英语名字,Butterfly,黄油飞虫,让人想起了一种古老的北欧说法,即蝴蝶是偷窃黄油和牛奶,或是使它们变酸的小精灵。基多·葛查诺在菲丽琪卡小姐的别墅里遇见了赭带鬼脸天蛾,这种胸前有着骷髅图案的夜行的蛾子,则是一种被诅咒的、“带来悲伤”的魂灵。而那些小仙女们深得人心的典型形象,也都是长着一双透明的、脉络分明的蝴蝶翅膀,而非鸟类那种长着羽毛的双翼。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在他日记的最后一页中所记载的那场蝴蝶的隐秘探访,是一条充满矛盾的福音,暗藏着安详的死亡预兆。这位年迈的作家、思想家在他提契诺的隐居所里看见空中飞行着一只“晦暗、沉静而幽灵般的物体”,那是一种罕见的蝴蝶,一只泛棕的紫色蛱蝶,飞落在他的手中。“伴着呼吸宁静的节奏,这只尤物缓缓地张开,阖上又张开它天鹅绒般的翅膀,以它六条发丝般的脚依附在我的手背上。片刻之后它便消失在极为温暖的光芒之中,而我并没有留意它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