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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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子

我一直以来(除了数次并非自愿的暂离之外)都住在我出生的那间房子里,所以我的生活模式从来不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我相信,我是定栖者之中一个极端的代表,几乎可与某种软体动物相比拟。比如说帽贝,在度过一段短暂的、在水中自由游弋的幼年期后,就把身体附着在一块海岩之上,藏匿起外壳,并准备于此度过它们的余生。这种情形更常发生在生于农村的人们身上,而对于像我这样生在城市的人来说,则无异是一种罕见的天命,却也有其独特的利与弊。也许,我要把这种静态的天命归结于对旅途永不餍足的爱,而且因为我出行的频率很高,它几乎成了我好几本书不变的主旋律。当然了,在翁贝托国王大街上住了六十六年之后,我已然无法想象在都灵的另一个角落生活意味着什么,更不要说生活在另一个国家或城市了。

我家房子最大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它和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建起的其他准贵族房子很相似,刚巧赶在钢筋混凝土问世之前,仍用砖瓦筑成。要是把蕴藏在窗棂上的腰线间某些对于自由羞怯的回忆,以及面向楼梯的木门排除在外的话,这房子里就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品了。它朴素无华,注重功能性,它难以用语言形容,但异常牢固,这点已在“二战”中得到了验证。经历了重重炮火之后,只有它的窗框上留下了一些轻微的伤痕,还有一些擦伤,就仿佛一个老兵保留着旧伤口留下的疤痕那样让它骄傲。它没有野心,只是一个供生活的场所,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却几乎没有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和这所房子,和我住的这间公寓有着一种不易觉察却又深切的关系,就好像是同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很久那样。要是它被拆除,我因此搬入一所更加漂亮、更加舒适与现代的房子里的话,我一定会痛苦得像一个流亡者,或是像一株被移植到它无法适应的泥土里的植物。我在某处读到过一种记忆之术,那是一种练习、增强记忆的技巧(它由过去的学者所创造,而现今已经被愚蠢地禁止了):谁要是想记住一个有着三四十个或是更多名字的名单,甚至想把它们倒背如流,好在朋友面前出出风头的话,就得在每个名字之间都建立一条精神链(换而言之,无论什么方式的联系都可以),再把它们按照自己房间角落的顺序来排列,比如说,从前门的右边那个角落开始,直到抵达每一个角落。之后,只要在脑海里把这条路线走一遍,就能够重现最初的那个名单了;要是把这条路线倒行一遍的话,就连颠倒着背也没有问题了。

我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去实践这种记忆术,但我并不怀疑它的可行性。然而,它在我这儿可能行不通,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占据了,而最原始的记忆,也很可能被这记忆术的原理所带来的偶然的、虚构的记忆所干扰了。前门右边的那个角落,在五十年前支着一个雨伞架,雨天的时候,上面会放着我的父亲下班回家时撑着的那把还滴着水滴的雨伞,而晴天的时候则靠着他的拐杖。有二十年之久,那儿一直挂着我叔叔科拉多的一只马蹄铁(那个年代,你还能够在翁贝托国王大街上找到马蹄铁),一道让人难以确定是否已经完全发挥出它护佑魔力的护身符;在另二十年里,那儿则用钉子串着一把巨大的钥匙,每个人都以为是别人不小心遗失的,却又没人敢把它扔掉。而核桃木衣橱和墙壁形成的另一个角落,成了我们玩捉迷藏时大家都觊觎的宝地。在某个久远得如同渐新世的周日,我就藏在那儿,跪在了一片碎玻璃上,以至于今天我的左膝上仍留有疤痕。三十年之后,我的女儿也藏在那儿,不过她的笑声很快就让她暴露了;又过了八年,我的儿子也藏在那里,彼时他正在和一群朋友玩捉迷藏,其中一个还在这个特别之地掉了一颗乳牙,并出于某些神秘而奇妙的缘由把它挤进了石膏墙上的一个洞里,现在它很可能还保留在那个地方。

沿着右手方向的那条路继续走,你将看到一扇房间的门。这个房间能够看到庭院,而几十年来它的角色一直在变幻。在我最久远的记忆中,它曾是一间“上佳”的会客室,是我母亲每年两三次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其后的几年里,里面住着一位极称职的住家女仆。再后来,它变成了我父亲的办公室,直到战争打响,它又被用来充当那些房子被炮火摧毁的亲戚朋友们的营地和宿舍。战后(一同终止的还有法西斯分子暴力统治下的房屋征用),我的两个孩子相继在这个房间里生活、玩耍过;为了照料生病的孩子们,我的妻子也在那儿度过不少夜晚;但我以工厂的工作当作钢铁般的挡箭牌,从没这么做过,当然了,这同样也出于所有丈夫奥林匹亚般的自私。而眼下,它是一间有着多重功能的实验室,是冲印照片,缝纫机运转和摆弄玩具的地方。这样的改头换面也同样发生在所有其他的房间里。就在方才,略带些不适地,我才意识到我最喜欢的扶手椅所占据的那块区域,根据家里长辈的说法,是我降生的地方。

我的房子地段不错,离市中心不远,却又闹中取静。虽然汽车像压缩过的气体般充满了每一个管道,这样的风潮现在也刮到了我们这里,但车位难找也就是近几个月来的事情。这里的墙壁很厚实,从街上传来的噪声被它隔挡住了。而过去,则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城区向南走几百米就到了头。人们穿过草坪,“去看火车”,在萨帕塔线的壕沟系统挖完之前,它还是水平地在地面上行驶的。郊区的马路要到1935年才浇上了沥青;在那之前,它们都是用鹅卵石铺的。清晨,我们总会被城郊来的铺路车吵醒:铁皮倾轧在鹅卵石上发出的喀啦声,绳索开裂的声音,还有司机的叫嚷声。一天之中的其他时刻,同样的声响会从街上升起:玻璃工、杂耍人、船工,还有收购“梳理整齐的头发”的商贩的吆喝声,我先前提到过的那个女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卖掉她那一头灰白色的长发。偶尔,会有乞丐在街上唱歌,或是演奏手摇风琴,我们也会往他们的纸盘子里丢些硬币。

尽管经历了如此的转变,但我住的这间屋子却始终维持着它默默无闻、不引人注目的样子;或者说,至少对我们这些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它是这样的。不过,众所周知,我们每一个人在评断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物的时候都是有所偏颇的,包括我们自己的性格、品德与恶习,甚至是声音和外貌都是如此,也许在他人的眼里,它反倒凸显出我们这一家强烈地想要分开居住的愿望呢。当然了,就我的感受而言,这间房子提供给我们的这些最基础的功用:空间、温暖、舒适、安静与隐秘性,已然让我十分满足,不再有什么奢求了。我甚至也从未刻意地为它烙上我自己的印记,也没有尝试着去同化它,点缀它,丰富它,或是重新定义它。于我而言,要去厘清与它之间的关系并不容易,或许它之于我,就像一只猫咪。我既乐于享受有猫相伴的日子,要是它不在我身边,我亦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甚至是在极不舒服的住宿环境下也是如此,这我毕竟已经历过不少了,还有,每次住旅馆也要囊括在内。我不认为我的写作风格和我写作、生活的环境有何关联,我也不觉得它在我的作品中有任何方式的展现。所以,比起常人,我一定更不容易被周遭环境所影响与触动;对于它所给予、蕴藏或是削减的荣耀更是全然不敏感。我居住在我的房子里,就如同我栖息在我的皮肤里。虽然我见过更美丽、更丰腴、更强健、更如同画卷的躯体,但要是与之交换的话,我总觉得是不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