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问题
近30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从反思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中的“物质本体论”开始,先后经历了认识论转向和实践观点转向,近年逐步回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向上。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新问题,但是过去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中是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思路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而今天,在经历了认识论转向和实践观点转向之后,我们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可能作出哪些新理解呢?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中,辩证唯物主义是按照“物质本体论”原则建立哲学理论体系的,并把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原则——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具有一定的反作用——贯彻始终。而历史唯物主义一般被理解为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原则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具体运用,因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就变成了社会存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问题了。但是,按照这种关系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却存在基本概念的不清晰和逻辑关系上的混乱。比如,社会存在包括生产方式、人口因素和地理环境,其中生产方式起着决定性作用;除了社会存在概念之外,还有一个核心概念叫社会形态,社会形态内含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两对矛盾运动关系。在这里,社会存在与社会形态是什么关系?如果社会存在是指社会形态中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那么上层建筑属于哪个范畴,是社会存在还是意识?似乎哪个都不是,又似乎哪个都是。在谈到意识的部分,只是初步定义了个人意识、社会心理和社会意识等概念,而对于意识与社会存在之间的辩证关系并没有给出系统的阐释,只是仿照物质和意识的关系给出了简单的概述。此外,人们所反思到的物质本体论中的“见物不见人”的现象在历史唯物主义中也有明显反映。这种反映的直接结果就是无法从社会存在推导出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类的自由解放。因为无论在社会存在中还是在生产力中,都没有关于自由的本质规定,它们似乎都被看成具有物质性的存在物,而没有把它们理解为人的本质规定。这样一来,就不可能从生产力或社会存在的运动发展中直接通达共产主义社会。因此,我们只能转换理解方式,通过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来理解这个问题。但是,由于对无产阶级革命性只是从他们的受压迫地位去理解,而没有同时从他们作为人的自由本性方面来理解,因而这种理论认识必然同时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造成一种巨大误解:以为只要推翻了统治阶级就会实现共产主义、实现人的自由解放。
传统哲学教科书体系下的历史唯物主义显然没能真正把握马克思哲学的思想实质。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不仅在反思物质本体论之初做不到这一点,即便在认识论转向和实践观点转向之后,也没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国内哲学界在此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向上,这说明大家已经充分地意识到这种转向的必要性。
虽然深刻领会马克思哲学即历史唯物主义有很大难度,但是经过认识论转向,特别是经过实践观点转向之后,为深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打下了良好基础。这个基础至少是摆脱了物质本体论的基本框架,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从人的感性活动、从实践方面来理解对象、现实、感性,因而把历史看成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在对这些思想的分析过程中,人们也注意到分别向两个方向延伸:一是哲学史方向,人们不仅注意到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对理解马克思哲学的价值,而且还延伸到康德和费希特,探索马克思与他们之间的哲学思想的内在关联;二是现代西方哲学方向,如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特别是海德格尔哲学思想,人们致力于寻找他们的哲学思想与马克思之间内在的关联性和互渗性,希望在这些西方哲学思想的引领下,深入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发展。这些研究工作,拓展了理论视野、丰富了理论内涵、提高了理论思维水平。尽管如此,人们在一些核心问题的认识上仍有一定的局限性。
首先,在实践如何推动历史发展的问题上,人们还没有达到从实践自身的内在逻辑高度来加以理解。虽然人们承认实践创造了历史,但只是从实践创造或改变外部世界的方面来理解实践的作用。这种思维方式只是从直观的或客体的形式来理解实践,而没有把对象、现实、感性当做实践来理解。也就是说,直观的思维方式只是看到了实践的对象或客体发生变化,而没有看到实践自身的变化。所以,这种直观思维方式和唯心主义一样,都不理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要理解感性活动本身或实践本身,就要懂得“扬弃”概念。所谓扬弃就是“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对象性的运动。这个概念曾经被黑格尔唯心主义地使用过,用以阐述抽象理性的生成过程;也曾被当成“一分为二”的方法广泛使用,用以理解事物的发展;马克思则唯物主义地使用这个概念,用以理解现实的人的本质的生成过程。所以,这个概念表达了实践活动本身固有的内在机制,按照这个概念来理解实践,才能回到实践自身运动逻辑来理解实践本身,进而理解历史的本质。如果按照这个概念来理解实践,那么下面的道理就不难理解了:每一种实践活动都同时发生两个过程,就像一枚硬币有两面一样,一方面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化或对象化过程,另一方面一般表现为受主观意志支配、为实现有限目的而活动,特别是活动的这一方面使用的是物质工具,改造的是物质对象,所以能被人们直观发现。人们通常只是就实践的这一方面来理解实践,而忽略了实践的另一方面。实践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实践本身具有扬弃机能才存在的。扬弃机能把实践活动中的具体内容收回到人自身,并使人自身对象化。在实践的不断扬弃中,人自身才获得不断发展。这个过程由于处于隐蔽的匿名状态,所以不能被直观发现。扬弃运动或人自身的生成过程虽然是隐蔽的匿名过程,但这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我们可以用一句俗语来确证这一过程,即“事非经过不知难”。在这个意义上,扬弃也起到了认知作用。总之,这就是实践对人自身的改造过程。只有确证了实践的这一过程,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第三条的话才能得到合理的理解:“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这说明马克思也承认实践同时包含上述两个过程。而且马克思还提醒人们,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会使唯物主义转变为唯心主义:“关于环境和教育起改变作用的唯物主义学说忘记了:环境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这种学说一定把社会分成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
其次,在理解历史发展过程这个问题上,人们没有从实践的自我生成关系上加以理解,而是诉诸一种决定论关系去理解,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即使强调了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分别具有某种反作用,但总的来说是一种决定论关系。实践的自我生成关系与这种决定论关系有什么区别呢?从表面看两者似乎没什么区别,但仔细想来,在后者之中,既有逻辑上的缺环,也有“见物不见人”的现象存在。如果说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性力量,那么我们也不清楚是谁决定着生产力。即使注意到生产力可以依靠自身实现发展,却没有说明它自身是怎样发展的。这在逻辑上是有欠缺的。由于这个逻辑欠缺,才导致人们仅仅从生产工具方面来理解生产力——生产工具是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主要标志,而没有把生产力看成人的生产能力,因而也没能回到人自身来理解人的生产能力以及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中的诸要素的生成发展问题。相反,从实践的生成关系方面来理解历史,就要首先回到人自身的实践活动基础上。实践活动作为对象性的感性活动,只有在这种对象性的实践活动基础上,才能有效探索人自身的本质规定性,人的本质力量的存在基础和生成发展,人与他人、人与社会(国家)的相互关系以及历史的发展方向等相关问题,才能认清历史的本质。不能阐明人的自由本性,历史就没有明确的发展方向;没有对象性的实践活动的自我生成关系,就不能理解工农业生产、科学技术、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等问题的人性基础或价值基础。从上述观点来看,人类历史在本质上就是实践的自身运动过程。
再次,在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中还存在一个重大的理论局限性,就是把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自然史和人类史截然分割开来。这是一个与世界观和自然科学的理论性质密切相关的重大理论问题。按照以往的看法,世界观是对包括自然界、人类历史和思维领域三个组成部分在内的整个世界的总的看法和根本观点。但是在“物质本体论”思维方式的主导下,把这个“整个世界”理解为外部客观世界,不仅物质决定意识,而且客观辩证法决定主观辩证法,认识要符合客观规律,而对于物质世界的辩证法和客观规律是什么往往通过总结概括自然科学的成果来加以理解,并且认为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任务,而历史唯物主义只是关于历史观或历史规律的科学,是整个世界的普遍规律在历史领域的具体运用。而自然科学只是关于自然界的科学,是建立在机械物理世界观基础上的普遍物理学。马克思对这种唯物主义思想曾经给予很严厉的批评。
马克思认为历史是一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主体的想象活动。”事实上,正是由于抽象的经验科学不能描述“能动的生活过程”而常常只得到“一些僵死材料的汇集”,这才给唯心主义留下了余地。“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这样,就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与历史之间的对立。
应该说,自然科学的发展从它的起源上看得益于两个人:一个是伽利略,另一个是笛卡尔。伽利略的贡献是把数学首先引进物理学,并在其后逐渐在其他各门自然科学中推广;而笛卡尔的二元论把人与自然分裂开来,从而自然界变成了和人、精神等无关的机械物理世界,只有按照机械规律来理解自然界,才能更有效地使用数学方法。可以说,这两个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相得益彰,共同推动了自然科学的发展。可是,对于伽利略的数学方法,胡塞尔指出,它砍掉了“哲学的头颅”,使得自然科学趋于一义性和专题化的倾向,从而使“现代人的整个世界观唯一受实证科学支配;而对于笛卡尔的物理学,经由法国机械唯物主义的发展,马克思评价道:“物理运动成为机械运动或数学运动的牺牲品;几何学被宣布为主要的科学。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他认为,只要建立在对象性的感性活动基础上,“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方向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说生活还有别的什么基础,科学还有别的什么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所以,马克思主张要改变关于自然科学原有的一些观念:“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马克思进一步解释说,这种新的科学与现有的自然科学的不同之处首先是研究对象上不一样:“人的第一个对象——人——就是自然界”,反过来说,感性自然界直接就是人的感性这种看法似乎变化不大,但是这是按照辩证法的逻辑形成的观点,与现有的自然科学有着本质的区别。随着科学对象的改变,思维方式也应该随之改变。总之,这些都是非常重大的理论问题,如何解决,还有待深入研究。
王东红同志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约我写个序言。她的博士论文是由我指导的,我知道她在解决上述一些问题上作出了很大努力,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希望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入研究,并取得新进展。以此代序。
孙利天
201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