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巡、许远传①

张睢阳之忠勇可以穷天地、亘万世而不沫者也，盖一至之行，易以动人。其用兵尤善以寡敌众，先后乘城捍贼经三年大小四百馀战，每战皆所得偿过所失，杀贼凡十馀万。持孤军遏方张之寇，屏遮江淮，使不得乘势南躏。贼既分力，发大众久顿坚城下，损师费财，屡益屡耗，如挹热膏频注焦釜。故郭、李诸将从事于河北、关东者，亦易以克复，虽终于陷城拼命，然其功岂可没，而其志亦岂不甚可哀也哉！许远才固不及张，然其忠挚则同。当时以远死稍后，遂疑其或贰。又有咎二公见睢阳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者，则按以《新唐书》二公本传所载，与韩昌黎之所辩，信合矣。独其当粮匮时，巡杀爱妾以飨士，远亦杀其奴僮，又杀妇人及老弱男子以充食，凡遭杀食者三万人。此则当时议者之纷纭，谓与其食人，何如全人。其说良自有见，非可概以为浮言而抹杀之也。

何以明之？城以衙人，人以衙国，国仍以爱人为本，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古之至言也。荀子亦曰：“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圣人不忍杀一不辜而得天下，彼妾僮与城中妇女老弱夫何罪？虽二公以之为国，而非以自为，然力有所极，义有所裁，官率民以死守城可也。终不能守，则己以死报朝廷、谢百姓可也，百姓无皆以死殉城之道也。或城以持久而后下，不幸而遇暴寇虓将，即尽杀城中之人以泄忿，亦不可追咎于坚守之主将也。自杀其城中无辜之人数万，而曰为君守城，古所未闻也。太王有言：“君子不以养人者害人。”因弃国而避于岐，太王于时一小诸侯耳，其国固有所传授秉承，与唐之郡守、县令相去亦岂甚远哉，然《孟子·滕文公》引其事与死守并列，而使之自择，曾不以为非焉。以太王所为，固非后世事势所可行、法令所能容也，然念彼太王者，独何心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谓之率土地而食人肉。孟子所言之人，盖通两国之人而言耳，犹且不可，况于自杀己国之人，而真食其肉以守以战者耶？大中至正之道，岂如是耶？

或曰：二公之意，固以为贼可困也、城可守也，所杀食之无辜有限，而所全之无辜者实多也。不幸而功不遂耳，子奚不相谅耶？答曰：唯唯否否，二公之意，固如子所言矣。《唐书·传赞》亦谓“引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虽然，是枉尺直寻之说也。君子之衡事也，一主于理，而成败之说不参焉。虽遭变，用权不能准于时势，亦宜无戾于理体。苟杀所当杀，虽千万人不为多，否则，虽妄戮一人亦有憾。若二公之所为，虽幸而功成，犹非君子所忍道，况其终于不能然者耶？二公并力初守睢阳时，合士民六万，及城破，除军士千馀外，遗民四百而已。盖杀以充食者半，战死饥疲死者半也。充子之言，则城或得再保数日，即此四百遗民亦将可尽杀而食之耶？二公徒以保此空城为事耶？孔子谓仲弓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由斯以谈。”二公自尽职分之正，斯足矣，庸可过量？睢阳若陷，则江淮数千里之守土将兵者，皆将不能御贼，而必尽以睢阳城中之妇女老弱宰割烹糜以喂军，为他郡邑人缀敌缓难、冤受此亘古未有之惨苦痛毒耶！

其后尹子奇既破睢阳，闻其伪主空蹙，即悉十万之众，西驰赴其大队，终无救于其败亡。王师既收两京，陈留②人即杀子奇以降，其死时距破睢阳止旬日间耳。二公先所虑睢阳一失，则贼将乘胜而南，江淮必亡者，其语何尝果验耶？此固赖有郭、李诸将，据上游建瓴之势，电扫贼魁，光复旧物也。以故睢阳虽破，而贼将仍不敢顺流南下，必亟亟返顾其凶渠。后之论者，犹得以犄角坚守缀敌之功推归于二公焉。设不幸诸将皆挫衂不支，则贼虽分力于睢阳，其根本仍无伤。彼既据有二京，奄包河济矣，则二公授命之后，睢阳亡，江淮诚亦未必能独存，然则二公之杀食数万人不徒然耶？止为江淮人多，延数十日之命，究何益耶？睢阳冤杀之数万人已不可复活，而二公所欲保障夫江淮之人与地，则仍不免于丧与失，是以百易百，且不能矣，何言乎以百易万耶？即不论理道而但较利害，二公之为此计，夫亦岂非行乎至险而未可竟恃者耶？秦汉以来，始有屠城之事，然彼虽仇敌，亦止杀之而已，未闻取数万人之骨肉以充食，视生人等鸡豚雀鼠也！幸而二公之后至今已历千年馀，累朝之为国守城而竭力者，未或效之也。世固难其忠，亦不忍效其过。若以谓吾所为者国，杀而食者民，民固当效死以为国，于是乎视为无伤于义而急仿效之，则吾恐方隅稍有事，百姓不独畏寇而且畏官，必将纷纷预为逃祸，窜伏于穷原旷野、绝壑嵁岩间，而无敢依城当通衢以居者矣，官将谁与其守？前此朱粲在南阳，以人充食，于是所部诸城皆逃散，其明征矣。粲虽寇盗，不可比忠臣之食人以守城而为国者，然民之逃生畏死，其情则一耳。吾固曰：此实二公贤者之过也。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若二公之日杀己民以充食饷军，而为国守城，其有合于孔子之所谓去兵、去食以存信者耶？抑与相反耶？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乃躬自率人以食人，此岂人道所可为耶？无论正谊、明道之君也，即稍有仁心者，望其臣民之竭忠，亦岂至于此耶？是时二公皆兼京朝官运，又副河南节度使，非专职郡守，不可弃城越境者比，且巡初以县令起兵，已知弃城越境之行权，未为不可矣。为二公计，当子奇之三围睢阳也，知贼志在必得，既粮少而救兵不至，贼因以不攻，为持久计，则宜及粮未尽时，引众持满溃围走，别择便利地而处之，或择他将之可依者而与并力。仍如运之初，弃真源而走雍邱，与贾贲合，又弃雍邱而拔众保宁陵，至睢阳，复与许远合者，固无讥也。当时元勋首将如郭、李二公，且不免有胜负得失，相时势为进退去就矣。昌黎所谓“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者”，岂通论耶？如其不然也，即奔赴行在，如颜真卿之在平原③所为，亦可也。

先是，禄山使子奇与史思明再陷河北诸郡，平原虽固守，而人心危惧。真卿谋于众曰：“贼锐，甚难与抗，若委命辱国，非计也。不如径赴行在，朝廷若诛败军罪，吾死不恨”。乃弃郡。而间关至凤翔谒帝，帝即擢为宪部尚书，曷尝以弃城图存罪之耶？然犹曰二公斯时犹未知救兵之必不至也，因侵寻盼待之久，而误于不早计也。及夫食既尽矣，而救援犹不至矣，斯时则不能率饥众以出走矣。即但如李澄、卢奕、颜杲卿之守死善道，斯可也，斯皆因粮尽力屈而以身殉难者。奕则前遣妻子怀印间道走京师，澄则知力不敌部校，皆夜追去，亦听之。然论者指数忠烈，必以此诸公与二公并焉，未闻或短其尚不能如二公之所为，必捐所爱于鼎镬，杀良民以充食，驱士庶以强战，至于城邑将墟，乃就死而后可为忠之极也。

夫知二颜、李、卢诸公之所为，皆无亏损于其忠与义，则知张、许二公之所为，诚过矣！是故昌黎之为二公辩也，亦为之浑其辞曰：“人相食且尽不言，二公之使杀数万人以充军食也，盖其事固不可为训，为贤者讳之，庶不为恶人所藉口而贻祸于后世之民生耳”。宋祁不达此意，其为《唐书》列传乃直书其事，又为以百易万之说，并昌黎之所为二公讳者，而亦附会称说之，何其谬也！彼昌黎之辩，已得失参半，而未免于粗疏偏倚矣。若宋祁则又沿讹而益加甚焉者也。抑其事更有可言者，巡始与贾贲复雍邱，令狐潮家口在城中。时潮为贼领兵，行部还攻雍邱，潮素与巡善，使巡能挟以招之，赦其罪戾，开以大义，动以目前身家之安危祸福，诱进以同力匡王殄逆之功名富贵，以巡之英襟毅概、奇材异能，为潮信服久矣。自忖所处孰吉孰凶，所得孰少孰多，所贪觊孰虚孰实，潮岂迷复而不知所转计？其必率贼党以降，贼大半由胁从得尽力于正，如婴儿脱虎狼、依慈母。以巡之略加以数万强旅，鼓行而前，孰能御者？勋业当与汾阳、临淮相上下，何至牵絓跼蹐，卒困踣于梁宋数百里间？顾乃因一时忠愤，遽屠磔其家口于城上，致潮衔恨入骨，无所顾望，殚力寇攻，百败不挠，使巡拮据鏖战于戋戋一邑中几一载，因而弗获乘锐成破竹之势，以奏恢复之大功，岂不深可惜哉！

或又曰：否否，巡之屠潮家口，正以人心疑贰之际，激将士之心而作其忠义之气耳。潮身附逆贼狼子野心，未必大义所可晓、家口所能招也。明张献忠之妻被获，守臣不杀，冀以招徕献忠，而卒无济，斯亦可知已。余又谓不然，斯时巡与贾贲之义师合，已有二千。先是，贲已击走贼大将张通晤矣，雍邱之人共迎贲入城，士心久知奋，不必藉屠潮家口为激作也。古之招降贼将而且赖以成功者颇多，岂可概谓狼子野心，必不可道使返正耶？即巡后此在睢阳，亦当招降贼将李怀忠并其党数十人矣。巡本传又言其前后招降贼将甚多，皆得其死力，兹非其明征耶？况潮有家口系其心，尤易乐为从也，且潮素善巡计，其人亦非全不省礼义。若明季献贼之悍逆凶毒，无复人理，乃亘古所创见者，非如令狐潮之比，献贼只其妻被获，亦与潮之全家生死在巡掌握中者不同。矧献贼乃欲自为帝王，潮于是时，特以区区县令降贼，本起于畏死顾家，继乃欲立功见能，希贼显擢耳。为日无几，尚未睹禄山父子之面，非如孙孝哲、高尚、崔乾祐辈，久为贼渠之心膂股肱，不惜以身家从之也。故吾谓潮之可招，以常情度之，殆十而八九矣。即使其不从也，然巡业已招之，则雅故之谊已尽，然后从而诛其家以伸国法，潮虽怨毒巡，谅亦不至如是之甚焉耳。

噫！愚非敢妄议古贤也，彼昌黎所谓弃守而苟且图存，若高仙芝、窦廷芝、虢王巨之流无义以处，而非可以颜真卿及郭、李二公之知所取舍为比者，其罪固不待追议，而后明即拥强兵观望，如贺兰进明、许叔冀、尚衡闾、邱晓诸人，虽愚人亦岂不知唾骂之哉！若张、许二公，则千古忠臣中之最赫烈者矣！自昌黎④代为申办后，无复有疵议之者，然高其忠而为之讳其过，斯可尔；因其忠而遂曲护其过，则吾恐其贻误于天下万世也。由前之说，知太王、孔、孟之处其任而必有所不忍为；如后之说，即诸葛武侯⑤、李忠定⑥、王文成⑦亦必有所以慎处其间，而不径情以将事矣。屈原，楚之宗臣也，哀国之将亡而先自戕，此盖死伤勇者也，而害不及人。然朱子⑧犹谓屈原之忠，忠而过者也；屈原之过，过于忠者也。吾于张、许二公亦云尔，不知后之精义君子，其将以吾言为不悖于道否耶？

注释：

①张巡：唐邓州南阳（今属河南）人，开元间进士。安史之乱时率兵抵抗安禄山。至德二载（757），移守睢阳（今河南商丘），与太守许远共同作战，阻止叛军南下，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坚守数月不屈。睢阳失守后，与部将南霁雲等同遭杀害。许远：（709～757），唐杭州盐官（今浙江海宁西南）人，字令威。安禄山叛乱时，被玄宗任为睢阳太守。至德二载（757），与张巡协力守睢阳，坚持数月，阻止叛军南下，兵粮俱尽后城陷被杀。

②陈留：秦置，在今开封东南陈留城。又西汉陈留郡，治陈留县。北魏时治浚仪，隋唐为汴州陈留郡。1957年并入开封县，现成为开封市区一部分。

③平原：汉初从齐郡分置平原郡，晋朝改为平原国。宋、后魏、后周改为平原郡，隋初废平原郡，置德州。唐朝再置德州，又改平原郡。在今山东德州市陵县。

④昌黎：韩愈，号昌黎，作有《张中丞传后叙》。

⑤诸葛武侯：诸葛亮，号孔明，蜀国相国，卒谥武侯。

⑥李忠定：李纲，福建邵武人，南宋初官至宰相，一生忠君爱国，待民如子。

⑦王文成：王守仁，号阳明，卒谥文成，浙江余姚人。曾多次平定叛乱，官至吏部尚书。

⑧朱子：朱熹，南宋婺源人，大理学家。尝撰《楚辞集注》，此语出自集注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