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帝论①

汉高帝，一豪猾耳，其得天下，幸也。好酒色、薄诗书、轻士为谩骂。居山东及入咸阳时，贪货财而身恋逸乐玩好，晚年犹因狎一宦阉，称病十馀日，不出视事。又其于伦常间，尤有迥反乎常情者。太公被获，项羽置于俎上，言将烹之以胁帝降。帝乃傲然答云：“果尔，则愿分我一杯羹。”兹虽一时权谲语，然亦岂为人子者所忍出诸口哉！羽当时闻此言，怒甚，果即欲烹之矣。赖项伯之谏而止，否则帝虽后已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亦岂能宽此终天之恨与赎此通天之罪乎哉！是皆无德不道，非可谓之小小瑕疵，余谓其去嬴政也殆无几矣。

其身自将兵，决胜亦每不如项羽，是又其才之短绌也。故韩信直谓其只堪十万，为不善将兵焉。独其遭逢之奇合，举事之初，即得萧何、张良，以为心膂股肱。何又极力荐达韩信以为爪牙，帝能言听计从，雷迈风飞，简节而疏目，纵辔而远骋。中间又适有反侧危疑之英布，浮游无所，属之彭越，可招而用之，以为强援，用能集群策群力以成大业焉。然其生性挥霍，喜怒轻侻，转变无恒，则虽能听人言而易于为善，亦每凭私臆而易于为恶。初年天下纷争，东窜西驰岌岌乎！盖屡濒于危矣。中间左枝右梧，拒命者相次平定，惟独项羽为劲对。最后垓下之役，不惜捐数千里膏腴隘塞之地以啖韩彭，知不如此，则彼将不为我用，而其地亦终不得为吾所有。盖合亲军及韩、彭数十万之众，以敌羽之十万，而后仅乃得胜。然初战犹且小衂，其难抵踣也如此。帝之厚封韩彭，盖本勉强而出于势所万不获已耳。及夫勍敌已死，四海一家，于是帝之事既成，帝之志既遂，而帝之心忌诸将乃渐深矣，韩彭其尤也。帝之意以为是诸人者，其才智皆我伯仲，向之为我用者，彼穷贱，吾有以饵之故耳。今彼势地既大，垂将敌国，恐无厌，将又欲效我所为。且吾子孙蒙业而安，将奚所用？于若辈一或跋扈，则恐无能制之者矣。芳兰当门，不得不除，卧榻之侧，岂容虎豹安寝？帝之贪心与惧心，常交索于胸中而莫能释焉，惟恨无间可乘以发难耳。当时元勋大臣，惟张良能窥其几，故早谢病闲处。更数年，帝之春秋愈高，其害益甚，汲汲乎急，何能择矣！于是族韩信、灭彭越，虽以萧何之谨愿、樊哙之忠直，一旦以无罪见疑，悍然遂欲杀之而不顾。盖帝之天资险薄、巧构诬枉、摇毒自防，以德为仇，于此乃毕露其底里焉，而世顾以其颠倒英雄为驾驭多之。

古先王推心置腹，使臣以礼，未闻须所谓颠倒驾驭也，岂当世尽纯正笃实之君子哉？固之以恩、威之以义、等之以分，使之自然有所不忍与不敢而已。若夫猜嫌挫辱，任术数以多为之防，不特使小人愤激而生变，兼亦使君子携远而自危。盖帝之所谓颠倒驾驭者，吾亦屡见其危矣。即其幸获无事者，亦其适然，而非有必全必得之道也。何以言之？英布以九江王归汉，帝踞床洗足而见之，布悔来，欲自杀。使当时布甚愤恨，不能容倏忽间，果即自杀，将奈何？潜夺张耳、韩信军而令耳备守赵地，使信以赵兵未发者击齐。使当时耳、信不服，合计而相与据赵叛，奈何？耳即不敢叛信，既破齐，即据齐叛，奈何？项羽初死，复袭夺韩信军，而徙其封于楚，信即据楚叛，奈何？盖彼皆所谓独患无身者耳。已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皆欲有所会其度。故自帝起兵以迄于其崩，十馀年间，反叛者八九起。虽以陈豨、卢绾之庸才，又最亲幸，亦狡焉而思逞。盖帝之傲慢不检、机械叵测，多市井驵侩之风，鲜恭俭君人之度，诚有以启之致之焉耳。世之盛称其颠倒驾驭者，非独语卑识陋，不可为训，抑亦何其疏于考事也。且夫信、布诸人，衍才贪利，欲依附帝以取功名富贵，故甘为所操纵侮弄而不辞。若夫四皓、伏生之徒，恶其无礼，不睨爵禄，辄超然远去之。帝虽欲颠倒驾驭，而亦何所从施也哉！陈平有言：“项王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观此则刘、项之互为短长可见，而汉之得天下为幸，亦可徵矣。

史称汉王宽厚长者，此乃当代臣子谀颂之美辞。果若其然，则何以杀人三族、妖挟书之令？皆沿亡秦之暴制，直至孝、惠、高后时始除，于此知约法三章，特其初入关时之美言，权行之暂事。若乃外示豁达，中实阴鸷，昧心负义，菹醢功臣，遂致其从世子孙，动以小故，击戮将相，斩伤元气，凌败礼俗，莫斯为甚。迨于东京②而此风乃革焉。世见其祚传四百，遂谓规模宏远，后此开创贤君，如光武昭烈、唐宗宋祖，皆在其范围中。不知夏祚四百、商祚六百，岂可谓禹之功德不及汤哉？且如尧舜之圣，其子即不堪承位，不能不禅让于其大臣矣，亦岂其才德之薄，无以贻及其后世哉？呜呼！此徒据事后成败长短以断优劣得失之谫见，固不足以论人也。

注释：

①汉高帝：刘邦，字季，江苏沛县人。曾任泗水亭长。秦末陈胜起义，他起兵响应，称沛公。乘项羽与秦军在巨鹿决战，率军入关，攻占咸阳，推翻秦朝。后与项羽展开五年的楚汉之争，于前202年战胜项羽，建立汉朝，定都长安（今西安）。

②东京：东汉建都于洛阳，时人称为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