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家庭·性别研究(第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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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论

再论“子以母贵”及“母以子贵”现象

本文所讨论的“汉代‘子报母恩’”问题属于母子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众多史料表明,中国历史上亦存在“子以母贵”及“母以子贵”现象,所以笔者试图从这两个方面作一引申性讨论。

《春秋·公羊传》曰:


隐(公)长又贤,何以不为宜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公)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该段史料表明,在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下,妻在家内的地位尊于众妾,有“女君”之称,嫡子地位高于庶子,即是源于生身母亲为嫡,地位尊贵。隐公与桓公同为惠公之子,但皆不是嫡妻所生,但是“桓母右媵”《四部丛刊初编》卷七《春秋公羊经传解诂》,“隐公第一元年·春王正月”条,上海书店,1989,第3页。亦可原文对“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出注如下:“嫡谓嫡夫人之子尊,无与嫡,故以齒子,谓左右媵及姪娣之子位,有贵贱又防其同,时而生,故以贵也,礼,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嫡姪娣,嫡姪娣无子,立右媵姪娣,右媵姪娣无子,立左媵姪娣,质家亲,亲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姪娣子有孙而死,质家亲,亲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孙其变生也,质家据见立先生,丈家据本意,立后生皆所以防爱争,姪娣夫结反下大计,反争争斗之争下同。”这些话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的宗法制,立嫡不立贤。为媵妾中地位最尊者,因此桓公贵于隐公。所谓“子以母贵”,正是指子依母亲身份之尊卑排定继承的次序。同上书,第4页。原文:“以母秩次立也。”因此隐公虽年长于桓公,又有贤能之名,仍以母贱而不得立。

而汉代的“子以母贵”在皇家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汉景帝的长子刘荣因为其母是栗姬,被人们称为“栗太子”。刘据被汉武帝立为太子的原因是其生母是卫子夫,故刘据被称为“卫太子”。至于刘据之子刘进,因其生母是史良娣,所以刘进又被称为“史皇孙”。汉献帝刘协,则是由于为董太后亲自抚养长大,故被时人称为“董侯”。在汉代皇族中“母以子贵”现象普遍存在,官僚家庭亦是如此,汉高祖近臣夏侯婴的曾孙娶了被称为“孙公主”的平阳公主为妻,以致“子孙更为孙氏”班固:《汉书》,《夏侯婴传》,中华书局,第2079页。

除了“子以母贵”,《春秋·公羊传》中亦提到“母以子贵”。何为“母以子贵”?何休注云:“礼,妾子立,则母得为夫人。夫人成风是也。”《四部丛刊初编》卷七《春秋公羊经传解诂》,“隐公第一元年·春王正月”条,上海书店,1989,第4页。“夫人成风”是指《春秋经》载“文公四年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风氏薨。”《四部丛刊初编》卷七《春秋公羊经传解诂》,“文公四年·冬十有一月壬寅”条,上海书店,1989,第3页。又“五年三月辛亥,葬我小君城风。成风者何,僖公之母也。”同上,第5页。风氏为僖公之母,庄公之妾,僖公得立,故尊为夫人。杜预注曰:“成风,庄公之妾。天子以夫人礼赠之,明母以子贵,故曰‘礼’。”《春秋左传正义,文公-成公》,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1,第582页。

“母以子贵”从更广义的角度来解释,即儿子以其影响力改变母亲的地位处境。两汉“母以子贵”的事例不时发生。西汉哀帝以外藩入继,尊崇祖母傅氏为恭皇太后、母丁氏为恭怀皇后,即以“《春秋》之义,母以子贵”为由,《后汉书》,卷10上《皇后纪》。顺帝追尊生母李氏为恭愍皇后,《后汉书》,卷10下《皇后纪》。桓帝尊崇生母彦氏为孝崇皇后,《后汉书》,卷10下《皇后纪》。灵帝尊崇生母董氏为孝仁皇后,《后汉书》,卷10下《皇后纪》。献帝追尊生母王氏为灵怀皇后,《后汉书》,卷10下《皇后纪》。皆是“母以子贵”的明证。

还有一种现象我们需注意即“子贵母死”。《史记·外戚世家》载:


钩弋夫人姓赵氏,河间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

上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史记》,卷49《外戚世家》。


“子贵母死”目的何在?为防母后干政。汉武帝杀钩弋夫人,就是因为欲立钩弋之子为太子(即后来的昭帝),子少母壮,“恐女主颛恣乱国家”。“子贵母死”在汉代并未形成定制,汉武帝以后,历东汉、三国至西晋,未见再行此制者,直至北魏道武开始,“子贵母死”开始成为易代之际的惯例。北魏时期,由君位传承引发的动乱十分频繁,贺兰、独孤、慕容等部落与拓跋部既为联盟,又世代为婚,成为君位传承中举足轻重的力量。当时北魏尚未确立一套父子传承的嫡庶长幼之序,储君的策立和登基往往有赖于母后和母族的强大,可谓“母强子立”。拓跋君长的妻族或母族也往往通过他们来控制拓跋部内大事,由于北族妇女没有礼教束缚和对其用权的制约,所以她们要直接把握朝政也比较容易。道武帝拓跋珪即位,即赖于母后及舅族的干预和支持,但到这时,这一传统已经成为北魏由部落联盟向帝国转轨的负担。为了改变这种局面,道武帝先用战争手段强制离散母族贺兰部、妻族独孤部、祖母族慕容部等大部落,统一代北,再后来他先后逼死自己的母亲贺兰太后,赐死太子母刘皇后。虽然之前亦有神元帝杀窦后的先例,但从道武开始,“子贵母死”开始成为易代之际的惯例。

“子以母贵”及“母以子贵”,促使母子命运连接更为紧密。当母壮子幼时,母亲或依据嫡贵名份,或恃家主受宠,提升自己在家内的地位,连带使子以母贵;当子壮母衰时,儿子或继承为家长,尊奉母亲,或以其才能立功扬名,以本身的影响力提升母亲在家内及社会的地位,或在生活中母子患难相救、疾病相顾,母亲依靠儿子,母以子贵。母子命运紧密相连,难舍难分,使得古代母子关系的研究更为生动、饶有趣味。